大雨傾盆而下，整個喬家籠罩在突來的雨勢中。趙靖心揉搓著發(fā)冷的手指，隔著廉子茫然地注視著窗外風(fēng)雨紛飛的景象。
一直到白葦柔清醒，她整個人才從極大的恐慌之中脫身。這幾日前去探望白葦柔的心情，是半心虛、半試探的。確定白葦柔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她應(yīng)該是能安心了;但隨即而來的問題并沒有解決。趙精心下意識啃著手指，一咬之后卻疼得連忙松口，眼淚一大攤無聲無息地跌在泛紅的指間。
眼前要再把白葦柔送走，似乎是沒有機會了。她煩躁地想著，見丈夫收傘進(jìn)房，忙避開臉。
見到妻子的眼淚，喬釋謙有褪不去的罪惡感。
“抱歉，最近我忽略了你。”
忽略？這些日子豈是“忽略”兩字便可帶過的？趙靖心哀怨地望著他，揪著手絹兒不吭聲。
“這兩天我忙著打點縣城那邊的事。雖然怡香院給封了，但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
她心沉了沉，她當(dāng)然清楚他所謂的“沒有結(jié)束”是指哪樁。
“你真的要告倪家？”
“狀子在你這兒，你也看到了。”
趙靖心沉默，一會兒才輕輕開口：“我把狀紙留下來，是希望你再多考慮。釋謙，得饒人處且饒人，沒必要……”
“如果葦柔沒有受傷，也許我還能平心靜氣地談這件事;但是他們動用私刑在先，如果不是江姑娘好心走這一趟，葦柔不就枉死了。他們逼人太甚，不該怪我絕情在后。”
“你可……會想過旁人對這事的看法？”
“甚么看法？”
“你……”她有些惱怒地看著他�！澳愫伪乇莆艺f出來！”
“我真的不明白�！彼唤猓瑹o辜地看著她。見她不說話，喬釋謙心浮氣躁地走過去，柔聲開口：“靖心，咱們夫妻倆有甚么不能當(dāng)面開口的？說吧，我聽著呢�！�
“他們……他們都說你這樣替葦柔出頭，是有目的的！”
“鬼扯！”此番質(zhì)疑令他忿怒不已。“難道你也相信？”
“我當(dāng)然不想相信！”
“不相信就好了。如果你指的就是這些斐短流長，那么大可不必;如果真要兼顧這些，那世上做每件事都會得罪人�！�
“釋謙，不要這樣�！壁w靖心瞅著他�！皳Q個角度想，也許你不在乎，但葦柔呢？她怎么辦？喬家大門內(nèi)，咱們都清楚事情的真相，難道那些話不會傳進(jìn)她的耳里，讓她再受一次傷？為了正清，我不想再把事情鬧大了。”
“正清跟這件事有甚么關(guān)系？”
“他喜歡葦柔，這你不會不曉得�！�
“我很早就知道了。”他心口刺痛了一下。“但葦柔對他無意。”
“那是之前。你看到正清這幾日看顧她的細(xì)心模樣嗎？人非草木，誰能無情？換成是我，也會感動的。如果正清能娶了她，帶她離開這里，擺脫這里的是是非非，那何嘗不是保護(hù)葦柔的最好辦法�！彼又终f：“如果我是葦柔，唯一擔(dān)心的是正清會不會介意她的出身;畢竟一個男人是沒法子接受……”
“夠了！”喬釋謙瞪視著她。“我不知道你跟那些“別人”一樣也在意這種事。”
趙靖心收住口，絞著發(fā)皺的綢裙，不發(fā)一語地坐著。
“那本來就是事實，哪能假裝它不存在？”靜默一會兒，再開口時，趙靖心的聲音突然變得尖拔突兀，完全失去平日的溫柔鎮(zhèn)靜�！拔也皇鞘ト�，我不能忍受一個妓女生活在我四周，找吏不能忍受我的丈夫一而再地為她出頭。釋謙，我連娘家都不敢回了，你這么做將置我于何地？”
“你這話是甚么意思？”像是莫名被箭中傷的野獸，他的聲音在忿怒之中變得狂暴紛亂。
“你從不對我這樣大聲說話的。”她受傷地看著他。
“那是因為你從沒說過這樣令人生氣的話。靖心，你是喬家的女主人，你應(yīng)該有更大的寬容心去接受她。早知道坦白能造成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我一定會把葦柔的過去虛構(gòu)成故事，也勝過你這樣明著對她好，私下卻對她再三嫌惡�！�
趙靖心站了起來，哆嗦著唇，字句在空氣中打顫：“你用了一個相當(dāng)好的字眼，我甚至可以明白告訴你我為甚么要嫌惡她！因為她想勾引你，所以找必須“嫌惡”她！”
“你愈說愈離譜！”
趙靖心臉色發(fā)白，她在指責(zé)下冷靜地坐下來，回復(fù)她一貫的行事。
“你也許真的對她沒有目的，但這么做，卻比甚么名分都還傷人！”趙靖心含怒開口。
喬釋謙疲倦地坐下來，他不想辯駁他對白葦柔真的沒有感情。妻子說的都是事實，他不能否認(rèn)，眼前說甚么都是無益的;說得愈多，也只是更傷人罷了。
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停了，暮色深沉地籠罩下來，昏黃的光線射過窗意，在他們的影子間隔成一道發(fā)亮的墻;就像兩人曾以為互信不移的情分，竟輕易地就此劃下陰影。
“甚么都不能給，你不會了解那種感受的�！壁w靖心微笑地把眼淚吞進(jìn)肚里。
他看著那道影子、不解他和趙靖心之間為甚么會就此被斷隔開來。
“我從來就沒要求你給我甚么�！�
“但我要求我自己，因為我愛你。雖然我是你生命里莫名其妙跑出來的包袱，但我努力這么多年，就是希望不要再變成一個包袱�！�
“靖心！”他震驚地望著她。“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你怎么能這么說？”
“那是事實，我知道你對媒妁之事有多反感、有多生氣。倘若當(dāng)日不是公公堅持，你根本不可能答應(yīng)與我成親拜堂�！�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又何必提起�！�
“能……不提嗎？”她哀傷她笑。“畢竟我……曾是個被拒絕的女人�！�
“我和葦柔并不像你想的那樣。”
“何必騙我呢？”她是到他面前激動地說：“你為她做的、為她想的，你的一個眼神，我怎么會看不出來？澤謙，嫉妒的滋味并不好受！”
“靖心……”
“替你選個好女人，你從來沒有點頭答應(yīng)，我曾經(jīng)因此得到安慰；想著不管日后如何，你總是把我放在心里的第一位，那樣對我而言，真的就夠了。不論日后娘要你納多少妾、生多少孩子，．我真的都不會在意；可是自從葦柔來了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我承認(rèn)她恨討人喜歡，我更不否認(rèn)如果我今天身為男子，我也可能跟你一樣會情不自禁地愛上她。但我不是，所以找必須……”她咬牙，停頓了一會兒：“做我該做的事。她會讓你、讓我，甚至讓整個喬家成為笑柄，我不能允許這種事發(fā)生�！�
“那就是你要怡香院來帶走葦柔的原因？”
她僵住了，臉上一片灰白……
喬釋謙的胃糾結(jié)，原來只是他的猜測，兩她卻默認(rèn)了。江嬤嬤那含糊之辭不是隨口說說，趙靖心默認(rèn)了這一切，默認(rèn)是她間接造成對白葦柔的傷害。
“你怎么做的？”他跌坐在床上，心里青天霹靂，臉上卻平靜得嚇人。
“釋謙，我……”
“怎么做的？”他加大音量：“你既然已經(jīng)承認(rèn)了，又有甚么不能說的？”
“我……我差人送信至怡香院……”她艱難地吞吞口水：“要他們派人帶葦柔走。這件事本來……本來很單純的，我不知道倪振佳怎么會址上這件事的�？傊麕е欠庑艁碚椅遥f他跟葦柔之間有筆賬要算，然后……我只能這么做，把她送走，對我們?nèi)齻�人都好…至少，我認(rèn)為那是最仁慈的作法。只是我不曉得倪振佳會對葦柔下這種毒手，如果我知道，我根本不會讓她離開喬家一步。釋謙，我請你……請你必須諒解一個做妻子的苦心。我愛你，釋謙，所以請你一定要諒解我！我不要你對我這么說放就放……”
“我只有一個問題，你要好好回答我，告訴我你扣狀紙的真正原因�！�
趙靖心眼一合，大顆大顆的淚又跌下來。
“我是真的不想把件事鬧大。你知道倪振佳一直為了我當(dāng)年沒有擇他而耿耿于懷，我不想跟他的名字以及怡香院有任何牽連。如果上告，這件事所有的關(guān)系人都會公開;我雖然是喬家的媳婦，卻也還是趙家的女兒，我不能不顧及兩家的顏面。”
喬釋謙凝視趙靖心那張淚痕斑斑的臉，他突然掩不住心痛。對趙靖心的轉(zhuǎn)變和占有，對白葦柔遭受到的無辜傷害，他都心疼。
種種因果，全都因他而起。
“靖心，我不怪你，但你怎么能讓嫉妒驅(qū)使你去傷害另一個人？”他悲哀地看著她。“面子真對你這么重要？”
“因為我沒有辦法！”趙埔心終于哭出聲�！拔液脦状巍脦状味几嬖V自己那是不對的，可是我沒有辦法忍受一個妓女在我丈夫心里占有這樣重的地位。釋謙，我不是你，我沒有你的寬容慈悲;你是我的天，我要你是干干凈凈、纖塵不染，我怎么能容得下我的世界有污點？釋謙，我?guī)湍阏覄e的人吧。不要葦柔，這世上一定還有比她更好、更美的女孩兒，她……她讓我受不了呀！”
就在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里，喬澤謙突然分不清趙靖心究竟想保護(hù)的是甚么？是他一直潔凈無垢的名聲？還是她為自己訂做的世界？
他和白葦柔之間，不也是純凈無垢的相愛嗎？彼此心靈不再殘缺，是為終于找到另一半的幸福。原來是為了不想傷害溫柔可人的趙靖心，他勒令自己放開，要自己好好對待她;結(jié)果，趙靖心卻比他想的還堅強敏銳。
甚至，這分剛強還重傷了白葦柔。
“我不會再跟葦柔有接觸的，你不要哭了。但我希望你也不要再為難葦柔。”
走出了房間，喬釋謙不由自主地打住腳步，彷佛這才清楚意識到他說了甚么。
不再跟葦柔有所接觸！喬釋謙渾身再也止不住戰(zhàn)栗……
沒有苛責(zé)、沒有怒氣，房間內(nèi)的趙靖心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安靜離去，張嘴想喚住他，但卻喊不出聲，因為她不知道她還能說甚么。
喬釋謙的保證，是那么地斬釘截鐵。
而她和他之間的結(jié)果，也是那樣斬釘截鐵地決定了。
趙靖心覆住臉，眼前對白葦柔的恨意在突然之間躍升了數(shù)倍。
“小姐�！辈恢榈睦C兒輕輕扣著門叫。
趙靖心坐上鏡前，抹干淚痕問：“甚么事？”
“老夫人請你去一趟�！�
☆ ☆ ☆
“你不聰明，但也不笨，竟想得到用這種法子攆白葦柔走，我可是低估你了�！眴汤戏蛉瞬]有客套甚么，遣退所有人，劈頭一句打得她頭暈?zāi)垦！?br />
“婆婆在說甚么？媳婦……媳婦不知�！壁w靖小腿一軟，跪下來猛打哆嗦。不解為甚么才不到一刻鐘，這件事已經(jīng)傳到老夫人耳朵里。是釋謙說的嗎？趙精心質(zhì)疑著。
“不是釋謙說的，他沒這么嘴碎�！眴汤戏蛉丝赐杆乃妓频模淅湫α似饋��！扒魄靶┤兆铀o(hù)你護(hù)成那個樣兒，就算知道你害了白葦柔，只要你哭一哭，流下幾滴眼淚，他也只會嘆口氣，舍不得苛責(zé)你一下的�！�
這番挖苦激怒了趙靖心，而讓她必須跪在這兒，一再容忍這老女人糟蹋的最大理由，不就是她無子嗣嗎？
“婆婆，您為甚么一定要逼媳婦？”趙靖心忍無可忍地嚷起來：“就因為靖心一無所出，您就要這樣逼我……不能生育的痛苦，您也是過來人，為甚么……”
意識到自己說了甚么，趙靖心覆住嘴，愣愣地瞪著喬老夫人逐漸鐵青的臉。
“很好，很好。”喬老夫人渾身發(fā)抖，不怒反笑地點點頭:“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反過來指責(zé)我的不是:你知不知道就憑自這一點，我可以讓釋謙休了你，你懂不懂？”
“婆婆！”她跪下來，惶惶地喊著：“靖心該死、靖心嘴笨，求婆婆原諒靖心！”
喬老夫人只是冷漠地望著她。
“何必道歉呢，這番話忍在你心里多久了？早想說了不是嗎？你太清楚我這老太婆沒半點支配釋謙的能力，才會躲在釋謙背后氣我。”
“靖心不敢這么想。”她慌亂地連磕好幾個頭。“婆婆說這番話，是要折死靖心啊！”
“我不知道釋謙還要多久才想擺脫你這種人，我不通情達(dá)理，但我做人做事從來不虛偽，我從來沒否認(rèn)我要孫子的決心;倒是你，一方面又要當(dāng)個心地寬容的少奶奶，背地里卻挖空心思想把白葦柔給攆走。真聰明！誰都不攆，獨獨就攆了讓釋謙動心的白葦柔。我等這機會等多久了，你倒是厲害，到這時候竟也會拿我不會生的事實來壓我。哼，釋謙不是我親生的，但我也從沒虧待過他親娘，更沒存心要絕喬家的后。你要真有那分心喊我一聲婆婆，不如摸摸你自個兒良心好好想想�！�
“婆婆！”
“要不是我那天在大廳里聽釋謙和那個老鴇吵成一團(tuán)，恐怕也不會知道你這等心思了。看來，你跟倪家少爺可是余情末了呀，他也夠義氣，竟幫了你私綁白葦柔。”
“我沒有和倪振佳私情未了！”趙靖心哽咽地喊�！拔疑趺炊紱]有做，婆婆不能因為別人的片面之辭，就扣我這么大的罪名！”
“扣你？我這么大的閑工夫�！眴汤戏蛉撕吆咭恍�，隨手自袖子里抽出封信來，扔到趙靖心面前。“這信兒可是倪老爺派人親自送過來的。要不是他們打了葦柔理虧不敢吭聲，這要傳出去，你這個有夫之婦與單身男人私相授受，到時候毀掉喬家的，不是白葦柔那個妓女，倒是你這個不知檢點的女人了�！�
她淚眼模糊地盯著那封信，聽著喬老夫人如刀割一般的話語，只覺得悔不當(dāng)初。
“你跪在這兒給我好好想一晚。”喬老夫人冷冷一笑。“當(dāng)然，如果你不當(dāng)我是娘，也可以叫你的丫頭扶你回房睡去。這信嘛，你還是趕緊收起來，省得給人瞧見，那可是幾張嘴都說不清了。”
斗大的房間里陰涼得可怕，趙靖心直挺挺地跪著，腦子一片空白……突然間，長久累積的怨怒和委屈自心里席卷而上;她扯散頭發(fā)，發(fā)瘋似的卜伏在地，心里起了咒恨的念頭……如果葦柔死不了，那么就讓背叛她的釋謙死吧，她咬牙切齒地想著。釋謙死了，那么她就永遠(yuǎn)不必?fù)?dān)憂面對一切，沒有人會逼迫一個寡婦為了傳宗接代而背負(fù)這么大的代價。她是喬家的少奶奶，永遠(yuǎn)都是。她不要別人說她一無所出，才容丈夫納了那個妓女為妾。再者，這么臟的女人……她瞻寒地想著。不要！說甚么她都不能接受！她寧愿自己是個寡婦！
那樣瘋狂的念頭持續(xù)著，她頭疼欲裂，咬牙切齒她笑了起來……
“靖心！靖心！”不知多久后，喬釋謙憂心地喚著她。
趙靖心在喬釋謙的懷里轉(zhuǎn)醒，她睜開眼，卻只是呆滯望著自己散落在地上的頭釵。
“你怎么了？”他抱起她問：“怎么一個人躺在這兒呢？著涼了怎么可好。”感覺身子騰空而起，趙靖心埋進(jìn)他的胸膛。這兒和往常一樣的溫暖，即使犯了錯，她的丈夫仍待她一樣好，或者……那根本就是夢！喬釋謙和婆婆甚么都不知道，是她罪惡感太重才會作夢。趙靖心放松地喘了口氣，身子突然瑟瑟地發(fā)著抖。
無論如何，她還是愛著他的，方才夢里狠絕的詛咒是假的，趙靖心喃喃在心里念著……
☆ ☆ ☆
春天的氣息慢慢地滲進(jìn)庭院里每棵光禿禿的梧桐，與妻子攤牌后的隔天，喬釋謙呆呆地在院里吹了一整天的風(fēng);末了，他機械化地往白葦柔的房間走去。
該說的，還是要說明白，他木然地想著。一走近窗口，卻被一陣笑聲吸引，喬釋謙如做賊般的躲在窗檐下的陰暗處，看著那房間里的男女。趙正清似乎說了甚么好笑的事，逗得白葦柔很是開心。她半掩著臉，浮腫的臉笑得羞澀可人。
笑聲不斷，殘忍地撕開他的心。
如果那兩人能成一雙……那也是好的……
想起妻子有意無意的話，喬釋謙慘慘一笑。他也許是商場上的強者，但面對感情，卻是不折不扣的懦夫。他甚么都給不起，竟自私地想占有她，憑甚么？他憑甚么？
他只能說：相見恨晚吧。
喬釋謙慘慘一笑，跌跌撞撞地走了。
“喬貴�！�
“少爺�！�
“收拾東西，我們到南方一趟。”
“是�！辈幻靼讍提屩t為何臨時提前去南方的計劃，連老夫人都沒有告別;但喬貴甚么都沒問，就算有困惑，他也知道那是他不該問的。
只有趙靖心明白喬釋謙的離開所為何因。她扭頭面向窗外，眼淚撲簌簌地落了又落……
☆ ☆ ☆
在悉心的照料下，白葦柔傷勢好得很快，但心里那沉沉的失落感是怎么也拋不去的。她早把自己心的某部分牽系給了喬釋謙，他不在，她也無法快樂起來。
那個她最想念的人去了哪兒？蔣嬸說他出遠(yuǎn)門到南方去了，是突然作的決定，所以連說都沒說就走了。山高水長、舟車交錯，跟往常一樣，要幾個月的時間才回得來。
近來她愈來愈難單觸一個人面對趙大夫了。她的目光總是游移不定，表情為難。
“葦柔，我是真心的�！币娝蛔髀暎w正清嘆了一口氣。“葦柔，該不是……你很討厭我？”
“沒有，沒有的事。”她抬眼，水盈盈的眸子映著趙正清的臉。
“你知不知道，每當(dāng)你這么瞅著人，實在讓我打從心坎里想去疼你，而不是去傷害你�！�
如果能換個人，把這話原封不動地說給她聽，那會是甚么樣的光景？白葦柔幽幽地想，也許她會無法控制地掉下眼淚來;但眼前，她甚么感覺都沒有，有的只是愧疚。彷佛他對她愈好一分，她就會愈想還給他甚么。
“從跟倪家起沖突，每個人……都知道我的出身之后，喬家上下，除了蔣嬸和阿貴哥，就你和少爺、少奶奶對我最好�！彼钠鹩職忾_口：“趙大夫，你是個好人，我的身份配不得的�！�
“葦柔，我要是嫌棄你，就不會求你當(dāng)我的妻子。”
“我知道……可是……”她為難地?fù)u頭，最后終于抬起頭來�！拔也豢赡茉俳邮苋魏稳肆�。”
趙正清錯愕無比。“葦柔……你！”
“對不起，請原諒我�！彼瓜骂^，惶恐而不安。
趙正清推推眼鏡，鏡片照滿了失望。“我明白了。”
“趙大夫……”
他搔搔頭，尷尬地笑了笑：“這還是生平第一回，我被人拒絕了呢�！�
她困難地看著他，隨即有些哀傷地垂下頭。
☆ ☆ ☆
打傍晚從趙正清口中知道求婚被拒的事之后，趙靖心不能相信自己聽見的事實，這完全顛覆她所預(yù)料的。一想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趙靖心片刻都沒耽擱，匆匆去了白葦柔房里。
對于白葦柔，她已經(jīng)從一個消極的無辜者轉(zhuǎn)換成積極的防衛(wèi)者;在她的骨子里，開始分化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仍是她所熟知的那個怕事懦弱的少奶奶，另一個卻是不擇手段要捍衛(wèi)喬家名聲的少夫人。偶爾趙靖心在鏡前注視著自己，會隱隱覺得恐怖;然而日復(fù)一日，那心態(tài)上的不平衡卻任由這種感覺上了癮。
“我弟弟的為人我很清楚，你跟著他，也好過將來東飄西蕩。這般機緣，一般丫頭都求之不得的�！�
白葦柔仍是那悒悒的眼神，轉(zhuǎn)過臉再一次面對她，心掏心地開口，語氣卻是堅持多于顫抖。
“正是因為求之不得，葦柔才更不能接受。少奶奶，喬家愿意賞口飯吃，讓葦柔盡心盡力，這樣就夠了。其它的，葦柔不求，也不敢求�！�
“那么算我求你！”
白葦柔臉色白了一層：“少爺……也是這個意思嗎？”
“你明知道……”
趙靖心頹然坐倒，話再也接不下去……若不是喬釋謙真的在乎白葦柔，他怎么會懦弱到連句話不說就走？突然，趙靖心像發(fā)瘋似的跳起來;然而一揚手，思及喬釋謙的話，那個耳光卻怎么也打不下手。
無論丈夫?qū)λ淖鳛槿绾问�，末了他還是把這件事的處置權(quán)交給了她;就算是懦弱，他畢竟還是選擇了她。但喬釋謙究竟是錯估了她的寬容，以為她會安排好白葦柔……
趙靖心收回手，死瞪著白葦柔，一顆心撕扯著。
就在那一刻間，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為甚么不甘心放開喬釋謙的理由。
因為，她從來沒在喬釋謙身上挖掘出這么強烈的愛。
“滾出去，喬家再也容不得你了！”她吼出聲，忿怒地把桌面上的東西掃落在地。“如果你對喬家還有一絲絲感激，離開喬家吧！”
白葦柔點點頭�！拔叶恕Ｉ倌棠�，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明兒個我就搬出去。”
“你……你真是……忘恩負(fù)義！我寧愿辱沒了趙家讓正清要你，你竟然不識好歹！你夠貪心，白葦柔，我今天算是認(rèn)清你了，算喬家白疼你了！”趙靖心咬牙切齒地說完，奪門而出。
經(jīng)歷那番指責(zé)，白葦柔捂著臉頰，眼淚卻始終沒敢落下。
這樣的愛錯了嗎？她那么坦然面對自己的感覺，她真切意懇誰都不想傷害;可是到頭來，她還是做不好。
☆ ☆ ☆
自從那日狼狽地逃開后，喬釋謙便感到一股強烈而痛苦的欲求；嚴(yán)格說來，那應(yīng)該是從倪家?guī)Щ匕兹斎岬哪翘炱�，這種欲求含混了焦慮而深沉的忿怒。
只有他一個人明白這種潛伏在內(nèi)心的痛苦，痛得幾乎令他崩潰。
表面上，他跟往日一樣，理性而正確地處理每件事。從喬家匆忙出走的這段時間，他在南方談成幾筆大生意，說是刻意避開白葦柔和趙靖心也好，或者讓趙正清有更多的機會對白葦柔獻(xiàn)殷勤也好;總之，他避開這一切，想為自己的忿怒尋求宣泄。然而那些也跟往日一樣，都只是商場上順利交易完成的釋然;因為他清楚，就算沒有白葦柔，他依然要為他的人生負(fù)責(zé)地過日子。
理性讓他自覺可以再面對一切：但回到喬家后，知道白葦柔拒絕了趙正清的求婚，又知道她在舊傷末復(fù)原的情形下被迫搬了出去，喬釋謙的痛苦再次瓦解。
“你何苦這么做？”喬釋謙說，眼神一逕的沉默與忿怒。“我那么相信你，靖心，為甚么？”
“是她自己堅持要這么做的。”趙靖心辯駁，聲音帶著無辜的軟弱和幽怨：“釋謙，你相信我，我真的沒那個意思。也許……也許是她自覺待不下去，所以才離開的�！�
他甚么都沒說，似乎已疲倦了評估她話里的真實性。
“我知道了，請張媽熬的藥一會兒送過來，你千萬記得喝。”
趙靖心點點頭。從那日攤牌之后，從他千里返家之后，這些話聽起來便成了一種公式，一種她幾乎無法忍受的公式。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她有錯在先，也是她咎由自取;但錯都錯了，她并無意彌補。
“我真的……沒有趕她出去，你要相信我�！壁w靖心喃喃地開口。
“我知道了�！彼允悄浅脸练�(wěn)穩(wěn)的回答。
“釋謙，你沒有其它的話要說嗎？”
“……”
“釋謙，說吧，說出你一直想說的話。你怨我的，是不是？”
他俯下身，定定地望著她那忍耐含淚的眼眸。
“我不怨你，也不怪你。靖心，那一切都過去了，你又何苦再逼我？至少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釋謙，如果我的退出能給你甚么，那么也許有一天我會愿意離開，讓你跟她在一起。但眼前的我真的做不到，釋謙，你原諒我，我真的辦不到……讓你離開，我連想都不敢想。”
這些哀求的話難道對他再也起不了半點作用嗎？見他沉默不語，趙靖心突然害怕了。“你……還……愛著我嗎？”
“昨天晚上你才問過我的。”
“只要告訴我答案就好了。你還愛著我嗎？”
他側(cè)臉望著那淡淡的一抹斜陽，憶起他對白葦柔表白心意的那個黃昏。怎么？又將入夜了嗎？日子怎么這樣不禁過，不過半載時光，他的感情已隨心境老去，再也負(fù)不得半點情債。
這些天里他想了很多，然而再怎么想、再怎么傷，不管他走得多遠(yuǎn)、走得多久，山高水長，都無助于他心里那張絕望的牢籠。
相見……恨晚。
無論白葦柔將來選擇了誰，一定都會讓他再心碎一次。
“這么問，不怕我敷衍你？”他垂下頭，覺得疲累又心傷�！笆堑�，我愛你�！毕裥陌愕拈_口。
“能親口聽你這么說，就算敷衍，也是好的�！彼煺故直郗h(huán)住他的腰，笑得悲哀。
趙靖心環(huán)住他，彷佛心里被重新注入了新生命。她知道這樣是愚昧的，可是，她只能跟他這么要求。
☆ ☆ ☆
求婚被拒，趙正清還因此逃避似的躲回趙家待了好幾天;可是一進(jìn)喬家，他還是不住關(guān)心地往白葦柔那兒去。看到房里只留打掃的喬恒，他不禁呆了呆。
“趙少爺，您來啦�！眴毯阏驹诎宓噬�，停住朝上揮動的把子，同他恭敬地打聲招呼。
“葦柔呢？”
“搬走啦�！眴毯闩み^臉，又開始揮動手臂。
“搬走？怎么回事？不是養(yǎng)傷養(yǎng)得好好的？”
“是呀，我也覺得奇怪。可是她堅持要搬，匆匆忙忙決定了，咱們大伙兒也拿她沒法。她的身子都還沒復(fù)原呢，連蔣嬸勸她半天也不聽。她進(jìn)喬家的時候，咱們少爺也沒跟她立下甚么期限約定，說起來呢，她也不算喬家的人，要走誰也強留不得�！闭f罷，喬恒還嘆了口氣�！澳鷽]瞧見她走的那模樣，連走個兩步路都還要讓人攙著，臉色白得像雪似的，我真是不明白她在想甚么�！�
趙正清掀起眉心，愈想愈奇怪：“她甚么時候搬走的？”
“這個月初十吧�！眴毯阃嶂^忖了半晌，才開口道。
這個月初十，不就是他跟白葦柔求婚的日子？趙正清靠在門邊，難道……她是為了不讓自己難堪才搬走的？想著想著，他心里起了濃濃的歉疚感。
“我姊沒說甚么嗎？”
喬恒愣了一下，突然跳下凳子，走到他身旁，壓低聲音說道：“怪就怪在這里。聽繡兒說，葦柔搬走的前一晚，少奶奶破天荒地大發(fā)脾氣，還摔壞了兩塊鎮(zhèn)紙。我喬恒在這兒待了八年，還沒聽過少奶奶大聲罵人呢。所以大伙兒在想呀，一定是葦柔說了甚么不得體的話，惹惱了少奶奶，她大概是被趕走的;不過話又說回來，葦柔也不像是會說刻薄話的人。所以，這應(yīng)該跟少爺有關(guān)。”
“別亂猜了，我回頭去問問我姊，不就都知道了�！壁w正清聽不明白，心里只記掛著白葦柔。
喬恒有些擔(dān)心地望著他。“那……那趙少爺可別透露是我說的。”
“知道啦。”他拍拍喬恒，匆匆忙忙地走了。
☆ ☆ ☆
“姊，葦柔呢？聽說她搬出去了�！�
他從沒見過趙靖心此等模樣，臉上的怨妒完全扼殺了她的美貌。
一提到那個名字，趙靖心憔悴的臉隨即一僵，悶悶地背過臉去。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會不知道？告訴我吧。”趙正清央求著：“我才回家沒幾天，喬家怎么就變得一團(tuán)亂，連你也是。繡兒說你關(guān)在房里好幾天都不出門，連姊夫來看你，你都把他趕了出去沒理會，這到底怎么回事？”
“你姊夫甚么都沒說嗎？”她惱怒地問。
“他才剛回來，怎么會知道？”趙正清莫名其妙她那怨恨的神情。
“……”
“姊，不要這樣怪怪的，有甚么問題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怪的不是我，是白葦柔，是你一直覺得那個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葦柔！”趙靖心突然崩潰，她退了兩步。“是我趕走她的，是我！你要問的就是這個，是不是？因為她愛上不該愛的人！”她頹然捧住臉�！拔胰莶坏盟趩碳以俪鋈魏尾铄e！”
趙正清恍然大悟白葦柔拒絕他的原因，然而這時間他也沒心情去討論這件事。
“姊……那個人是誰？”想起喬恒的話，他心里隱隱有答案，可是卻沒敢斷定。
趙靖心悲哀地看著他，沖上前抱住趙正清，落下兩行淚來……
“你還不明白嗎？正清，她愛上了你姊夫，所以她不要你。她愛上你處處引為模范的男人，釋謙嘴上不說，可是我知道他是不要我了。這兩天他找我，可是我不想見他。一想到他是用補償?shù)男�，我知道他心里不要我！正清，你幫幫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答案一經(jīng)證實，趙靖心陳述的事實重重打擊了呆立當(dāng)場的他。趙正清頭痛欲裂，只能緊緊抱著痛哭失聲的姊姊，再也說不出半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