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個程度來說，暑假結(jié)束，就意味著夏天也跟著結(jié)束。年輕生命中最采烈的光景好似都發(fā)生在那一個個，或某個青春期暑日的夏天中，那般難以抹滅。但我的記憶總是跟著沾著霉味的雨，充滿了潮濕。
夏天過后大概快兩個月吧，受到熱帶性低氣壓外圍環(huán)流的影響，局部地區(qū)又開始下雨了。這一下，斷斷續(xù)續(xù)的，下了快一個月，緊跟著，東北季風就開始吹起，局部地區(qū)的天空就再沒晴朗過。
陸邦慕還是那一身黑，襯著窗外那一天的灰，顯得很對色。而我的英文還是沒起色，他大概也快放棄。就像浪平疑惑的，我自己也愈來愈懷疑，這么簡單的東西我怎么怎么念也念不懂？
“大概是一種心病�！焙蚊犁÷曊f：“你心里下意識在排斥。國中時你有一次被那個鳳凰鄭整得挺慘的，記不記得？我們不同班，不過我都聽說了，難怪你始終學不好英文�！�
“你什么時候變成心理專家了？”我白她一眼。我跟何美瑛之間，那樣莫名的情感一下就連結(jié)了起來。是否因為我們有共同的背景，有種命運休戚與共的同體感？
我不知道。
我瞪著那始終徘徊在個位與十位之間的阿拉伯數(shù)字。每次考卷發(fā)下來，我的分數(shù)總是令人驚心動魄，很難看。
“于滿安——”陸邦慕把我叫了去。
我大概知道他要說什么。
果然。
“你這樣下去真的不行�！彼欀颊f。
我低著頭默不作聲。面對他，我時常覺得羞慚，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差勁。那是一種自慚形穢，一種自卑。何美瑛說得沒錯，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層次不同，連水準也不同。
那是教人很受傷害的感覺。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卑微，那樣的鄙瑣，而且，那般的低下。
他沉吟了一會，然后說：“等會放學后你留下來，我給你一些東西，你試著練習著看�！�
感覺好像在補破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覺得自己都快沉了，除了放棄，我想不出有更好的辦法。
“又怎么了？”何美瑛問。下了課，空氣間爆滿一種哄鬧。
“還不是一樣�！蔽覔u個頭�！拔业挠⑽哪敲礌�，再這樣下去，我連間大學都別想上——”
“于滿安！”我說到一半被打斷，顧玲惠高亢的聲音插了進來。“陸邦慕又找你說什么的？是不是考試的問題？不過，你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吧？你成績挺不錯的，不是嗎？”
“還好。不過，沒你好就是了�！蔽依涞鼗匾宦�，拉了何美瑛走到一旁，遠離顧玲惠。
從那以后，我就不太想理顧玲惠，盡可能和她保持距離。厭惡感一旦形成了，就很難再抹滅。
“你還真不會做人。敷衍她一下又不會少一塊肉�！焙蚊犁膽B(tài)度總是有一股挑剔。
“你不是說少跟她們那種人在一起。”我頂她一句。
“是啊，沒錯。你學得挺快的嘛�！彼鸵宦曅ζ饋怼８f：“你其它科目都還不錯，應(yīng)該還有救。”
“難說�！蔽覜]她那么有信心。再則，想到家里那種情況，我的表情不禁黯淡起來�！熬退隳芸忌�，你想我家那個樣，有那個錢讓我讀書嗎？”
“只要考上了，應(yīng)該會有辦法的�！焙蚊犁櫫税櫭�。想想，她的情況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希望真的是那樣，船到橋頭自然宜。但為什么船到橋頭自然就會早，難道不會撞到橋頭，然后一古腦兒沉了？
我的思考里，下意識總有這種恐慌。
放學后，我推拖了一會才去找陸邦慕。他看見我，一句話也沒說，指指他身邊的位子，拿了一張滿滿是英文的講義給我。
我定神看了一會上頭是一段段的文章，并不是試題。
我抬頭看他，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看得懂嗎？”他問。
我搖頭。
那上頭的單字我多半是認識的，但經(jīng)過那一翻排列組合，我就完全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了。為什么在那樣的地方，動詞是那樣的變化？為什么用的是“ed”而不是“ing”？我全然沒概念。我對文法一竅不通。
陸邦慕看看我，點了點頭。他把椅子稍稍拉靠近我，開始逐字逐句解釋它的意思和用法——為什么這個單字在這個地方是這個用法，動詞是做如此變化等等。他索性揚棄傳統(tǒng)教幼稚園小孩似的條列式教法，直接用文章的段落做解釋說明，給我一個全面性概括的概念。
經(jīng)他這么一說明解釋，我仿佛茅塞頓開，一些模糊的概念霎時清楚起來。當然，我還是有很多的不懂，但基本上，一些以前怎么也搞不清的概念，面目全都浮了出來。
“這樣，懂了嗎？”他丟下筆，聲音有種隱隱的疲憊。
“嗯。”我點頭。說：“謝謝�！�
我是真的感謝。他足足花了快兩個小時沒停地講解說明，窗外天色早已透黑。
這時我才聽見雨聲。很大很大的雨，態(tài)勢兇猛，要將人吞沒的那種下法。
他看看那雨勢，說：“雨這么大，你回教室收拾好東西后，在樓下等我，我順便載你到車站�！�
我有些意外。我的生活里沒有過這樣的期待——我是說，像這樣領(lǐng)別人的情。
有點不習慣。
雨真的很大。站在廊下等待的時候，我覺得都快被濺濕了。只見一團藍色模糊的影子從雨簾中穿了出來。
“快上來。”他打開車門大聲對我叫了一聲。
我快步坐進去，不免還是淋了一些濕。
他從后座拿了一盒面紙遞給我。雨下得僻哩叭啦，下得又嘈又雜，到處只聽得見雨聲，車內(nèi)空間頓時顯得異常沉靜。空氣間透著潮濕的氣味。我小心的呼吸，不敢太大聲，怕劃破那冰靜。
聽說他快離開了。出國吧，還有結(jié)婚什么的。反正流言就是那么一回事，誰也不確定。我想我或許應(yīng)該說些什么，也想問，但沒敢問。我的態(tài)度無法平常。總有一種不自在；一種手足無措的緊繃不安感。
不知道那種空間是不是影響了他，他放了一些音樂。古典樂，我想。我并不懂音樂，也不常聽。但我頓時覺得輕松許多，不再那么緊繃。
“會不會太大聲？”他問。
“不會�！蔽液芸旎卮�。頓了一下，脫口說：“聽說老師快出國了？”
他像是有些驚訝，轉(zhuǎn)頭看我，而后輕笑起來�！笆前�，沒錯�！彼Ｒ幌�，跟著說：“明年夏天吧�？斓脑�，也許這個寒假就會離開�！�
“這么快，”我不禁輕聲叫起來。
他又看我一眼。說：“我在這里也待得夠久了，原本是打算這個暑假就走的——”他沒再說下去。
那為什么拖延了？我想問。我有太多太多的想問，但終究什么也沒問。那不是我能僭越的事。
“怎么跟你說起這些！我還沒跟其他人提過呢�！彼σ幌拢言掝}輕輕帶開。
雨愈下似乎愈大。他皺了下眉，說：“雨這么大，我看我還是于脆送你回去算了。你住哪里？”
“不——”我反射地脫口而出。連忙解釋，說：“那太麻煩你了。麻煩你送我到車站就可以了�！避囌揪涂斓搅�。我忽然涌起一股焦慮感。
“沒關(guān)系，反正我頂多繞點路�！�
“謝謝。到車站就可以了。”
他的眼神仿佛有種困惑，但他沒釋放出來。
車子繞過圓環(huán)。我輕聲說：“到這里就可以了，速食店前面�！�
他停妥車子。說：“雨很大，小心一點�！�
“我知道。謝謝�！蔽一仡^道了聲謝，快步?jīng)_進雨中，跑到了街店廊下。
等我回了身，車子才慢慢離開，紅色的尾燈淹沒入氤氳的水光里，消失在雨簾中。
我站在那里，怔了一會，才回過神來。
客運車來了，怎么上下車的我也不太明白，手腳機械化地擺動，仿佛只是一種制約的現(xiàn)象，我的心還處在一抹殘余里。
到了站，天更黑了，雨雖然小多了，但缺口吹來的風挾著那雨像鞭一樣，打在身上讓人發(fā)痛，而且隨時會將人掃倒。盡管我再怎么東遮西掩，還是被吹打的一身狼狽。好不容易走到了村子口，我才松了口氣。
路口停了一輛車。街燈微微，照得是一輛紅色的喜美。我正想走過去，浪平從車子中出來，跟著一雙手從車窗探出來，將他拉過去，勾住他的脖子。我微微愣住，站著那里，瞪大眼睛，看著他和車中的女郎相互親吻著，大膽而火熱；我看他們的舌頭互相交纏舔舐著。那女郎有一頭卷卷的米粉頭……是薇薇安。
浪平格抬眼，瞧見了我。然后，薇薇安也注意到了。她顯得相當尷尬，飛快地放開浪平，有一些慌亂。相反的，浪平的態(tài)度卻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和平素一樣，平常的太平常。
“于滿安……”薇薇安的表情是那樣不安。
“怎么淋那么濕�！崩似阶呓�，揉揉我頭發(fā)，日氣還是那么平常。
“那么……我先走了�！鞭鞭卑矊擂蔚匦σ幌�。然后對浪平說：“記得打電話給我�！泵舾械乜次乙谎�。
浪平不置可否。薇薇安慢慢倒車，不放心地像是又想說什么，礙著我在場，終究還是放棄。
等車子開遠了，我才抽口氣，望著浪平。
浪平仍像平常，只是說：“走吧。”
“什么時候開始的？”我沒動，咬咬唇，有氣無力地。
“不知道�！崩似交卮鸬煤芨纱唷�
我明白他的意思。反正就是那樣開始，他根本沒費心去留意怎么、什么時候開始的。就跟他與那些一個個女孩交往一貫的態(tài)度。
“浪平，”我皺眉，開口說�！澳悴荒堋恍械�。”
浪平抬一下眉毛。
“她不行，你知道的。她是……我的老師。你——不行的！”
“那又怎么樣？”他根本不管誰是誰，對他來說沒什么不一樣。
是老師又怎么樣？他根本無所謂身份年齡的差別。又怎么樣？他的態(tài)度平常的那么冷淡。
薇薇安比他大，又是個老師——這事實本身就是個禁忌，會被談?wù)摰慕�。但浪平連想都懶得去想。他跟一個個的女孩交往，多一個薇薇安或少一個薇薇安都沒什么差別。
“就算那不怎樣——”我停一下。我知道他明白我在說什么。男學生和女老師來往，觸犯的是一種道德的不倫。但這不是重點，存在浪平平常的態(tài)度里，有一種我不陌生的褻瀆。我皺個眉說：“如果你不是認真的，就不要惹她�！�
浪平抿抿嘴，沒說話。隔一會，轉(zhuǎn)向我，說：“我沒有惹她�！蹦茄酝獾囊馑己芮宄瑳]什么喜不喜歡。
就是這樣！浪平的態(tài)度就是這樣。他不會主動去招惹，但別人主動了，他也不拒絕，可有可無的。
“那就拒絕�！蔽覈@口氣。“浪平，人家不明白你的態(tài)度，別找自己的麻煩�！�
這是我第一次干涉他的事。他看看我，突然說：“如果我是認真的呢？”
我瞪他一會，說；“隨便你�！钡纛^走開。
我很清楚，他不是認真的。
“等等——”他抓住我�！半S便我什么？”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蔽矣行┰�。“你也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薇薇安跟你來往的那些女孩不一樣，她的身份不一樣。你想別人知道了會怎么說，她麻煩，你也麻煩�！�
我說得夠白了。就是兩個字，麻煩。
不管認不認真，喜不喜歡，觸犯了某種身份立場的禁忌、就是一種褻瀆。只是，到底是什么因素造成這種落差？同樣的感情內(nèi)容，身份一改，立場一變，便什么都不同。
規(guī)范吧。文明是一種秩序，一種規(guī)范。道德也是。
“你以為我們的麻煩還會少嗎？”浪平抓緊的手松了一些。
“是不少，但沒必要攬上這一個。不過，隨便你吧�！蔽业恼Z氣態(tài)度變得和浪平一樣的平常。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太驚奇。偶爾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么我們將這種常人視志褻瀆的行為不當一回事。是因為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使我們看慣了各種光怪陸離的事，麻木了，所以再怎么驚駭?shù)氖拢覀円膊挥X得有什么不對勁？
像浪平之于薇薇安，就是一種褻瀆。對道德的褻瀆，對愛情的褻瀆。我無知無識的父母對文明的褻瀆。我們這些人，一開始的生活就充滿對這個文明禮教社會的褻瀆。
浪平一路都沒說話，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心里還映著那消融在氤氳水光中的紅色汽車尾燈，以及他所說的那些話。
何美瑛說得沒錯，我——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們的出身太卑微，一開始就有一種不平衡。想太多，只是徒然傷害自己。
夢當然可以作，但作那種永遠不會實現(xiàn)的夢又有什么意義？徒然招惹訕笑，為自己覺得難堪。
算了吧。把一切忘了。
雨差不多停了，叉入了廣場，我腳步設(shè)停，只是擺個手。
“阿滿——”浪平忽然叫住我。
我停住，回頭看他。
他嘴唇動一下，搖搖頭，說：“沒什么。走吧�！�
“哦�！蔽覒�(yīng)一聲，慢慢拖著腳步爬上坡。
我們完全不像那般正該年輕的青春少年，我們的思緒里有一種因應(yīng)環(huán)境的的太早熟。
多半的人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但我們看來，隨波逐流浪也是一種難度很高的藝術(shù)生活。
我們是浮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