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美,遙遙天際好似鋪陳了上選黑絲,繁星點(diǎn)點(diǎn),玉盤溫潤。園內(nèi)的空氣不燥不冷,偶爾夜風(fēng)拂來,全是清涼氣息。
女子嬌小的身子縮在假山旁,她雙腳并攏屈膝而坐,小巧下顎抵在自己膝蓋上,黑如墨染的發(fā)在月光下反射光澤,豐富而溫馴地蓋住她單薄的背脊。
草叢中不知名的蟲兒此起彼落地唱著,她下意識側(cè)耳傾聽,神思恍恍惚惚,身軀懶得去動,連腦子也懶得想了。
是月光泄漏了她隱匿的地方,地面上,那拉長的影子孤寂可憐,她聽見腳步聲緩緩踱近,卻是毫無動靜地坐著,直到自己完全籠罩在一面黑影當(dāng)中。
「我想一個人!箿煨难鍪淄吒叨⒌哪凶樱Z氣甚是平靜,黑暗中的那雙眼瞳仍無法掩飾,流露出點(diǎn)點(diǎn)憂郁。
換作往常她自然欣喜有他陪伴,但此刻,滌心從未這般沮喪過,原以為一直眷戀著、珍惜著的東西,到頭來才發(fā)覺它從不曾屬于自己,那種體會教她惶惑不安,不知該怎么排解。
武塵沒有走開,他蹲下身去,解開自己的外衫覆在她的肩頭。
「我不冷!顾咕苤胍撓,小臉執(zhí)拗。
「聽話!勾笳莆兆∷娜彳瑁浦顾⒆託獾呐e動。
「你、你別來教訓(xùn)我!」滌心吼了一聲,忽覺自己失態(tài),她的眼睛盯住男子的襟口藉以躲避對方關(guān)懷又探詢的目光,被他強(qiáng)壓披在肩上的衣衫還留有熟悉的溫暖,原來身子這么冰,她現(xiàn)下才驚覺。
「不是教訓(xùn)……我關(guān)心妳!刮鋲m語氣溫和,見她不再掙扎,雙掌由她小巧的肩膀撤離,嘆息又道:「妳可以生我的氣,不用同自己過不去!
他單膝跪在滌心身旁,月光不僅泄漏滌心的躲藏處,也在他身上形成半陰半明的強(qiáng)烈對比,暗的那邊滿是保護(hù)顏色,滌心瞧不清個所以然來,而浸淫在月脂下的那半邊臉──滌心緩慢往上看去,移過他微微蠕動的喉結(jié)、線條剛毅卻泛出細(xì)微青髭的下巴、那好看的男性唇形,然后定定停在深邃如淵的瞳中。
「是我任性,對不起,大郎哥……我口氣不好,我同你賠不是。我是生氣沒錯,可那股氣是對我自己,氣自己笨、氣自己無計可施、氣自己無能為力,我在生自己的氣,絕對不是生你的氣,我、我……」她說了許多,有些雜亂且語無倫次,咬了咬下唇,她低低重申,「我沒有生你的氣。」
「是生意和茶園的事讓妳心煩嗎?」那好看的唇角微微一笑,手掌像安撫孩子似地摸著她的頭!高@兩日妳不肯跟我說話,我以為自己惹妳不暢快了,畢竟是我太魯莽,義母捎來的書信中只提及阿陽的婚事,沒寫明娶的是哪家姑娘,我便以為、以為……」
「你讓我出了大丑!箿煨挠挠娜惠p語,感覺對方的眼神同樣地幽幽然,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彷佛掉進(jìn)無法著力的水澤當(dāng)中,一圈圈溫柔的暖潮推擁著身子。她方寸跳得飛快,不自禁咽了咽喉頭,「大郎哥,我沒有不肯跟你說話,你別冤枉人家……這兩日府里府外都忙,許多事弄得心好亂,我、我脾氣就大了些。」她全身感官強(qiáng)烈感受著他的存在,原先撫著頭頂?shù)拇笳茻o聲息往下移,撩撥著一頭如云黑絲。
好想、好想挨過去,不顧一切投入那暖潮的源頭,她想起了如意和婉姨的建言,將所有心事挑明嗎?她掙扎著、被自己說服著,一時之間,一股沖動和熱情溢涌心頭。
武塵不知她心中正自天人交戰(zhàn),清了清喉嚨。
「其實(shí)妳真該生我的氣,因我這一鬧,眾人將注意力全集中在妳身上了。我也知道姑娘家的青春不能蹉跎,妳總不能一輩子不嫁人,義母也是為妳著急,才有奇奇怪怪的對策,縱然如此,我絕不允許妳輕忽自己的婚姻,那攸關(guān)女子一生的幸福,妳要自己作主,而非為了陸府的門當(dāng)戶對做出犧牲!
武塵暗自調(diào)整心律和呼吸,滌心正靜靜看著他,那象牙白的臉蛋和微啟的唇使他的心又亂了一拍。
頓了頓,他又道:「上門求親那些人都不是好的,妳別選……還有義母說的繡球招親,那是更加的荒謬,妳不要答應(yīng)。」
「為什么?」滌心故意一問,重回?zé)o辜的神色。「我覺得繡球招親也是可行的,無可奈何下將姻緣交由天定。你說得對,女子的青春不禁蹉跎,我已不適合等待了!
「我不要妳無可奈何!顾跉饧绷耍环瑒裾f想不到適得其反,劍眉陡地皺緊,只覺胸中一股悶氣,他視線看向別方,片刻又調(diào)轉(zhuǎn)回來,啞聲低問:「妳得自己拿主意……妳……可有意中人?」他快不能呼吸,心臟高高懸起。
「。!」滌心怔了怔,明白他在問些什么后,臉頰生暈,隨即垂下螓首。
「妳若有意中人就該稟明義母,別讓她老人家將妳的姻緣當(dāng)成玩笑!惯@是自己想說的話嗎?武塵模糊想著。唉唉……他在擔(dān)心啊,深怕她已有心上人,果真如此,那份痛他已沒法再忍耐一次。
錯誤解開后,他心里既喜又亂,知道該趁此機(jī)會表明些什么,卻不愿勉強(qiáng)滌心,讓她承受來自于他的壓力。
「我明白的,大郎哥。我知道你為我好,你說的話滌心自然會聽。」那音調(diào)輕柔,滌心再次抬起頭,頰邊紅潮未退,眼睛清清亮亮,她淺淺笑著,好似想通了什么難題,顯露出許多的歡愉!钢x謝你……」軟軟柔荑忽地主動握住武塵單邊的手,他的話鼓舞了滌心,讓自己堅定了對他的情意。
好軟,綿綿柔柔的掌心。武塵有點(diǎn)頭暈?zāi)垦A恕?br />
「大郎哥,那你呢?你可有意中人?」滌心反問。
「。!」這回?fù)Q武塵怔了怔,但他沒有臉紅,只是癡癡瞧著眼前佳人,一會兒才道:「在三笑樓做事的清一色都是男子,我哪里有什么機(jī)會識得姑娘家!
「我不信,京城里人多,三笑樓又這般名氣,你定瞧過不少美麗女子!
她語氣微嗔,武塵一時弄不明白,只是想著話題怎繞到自己身上來著。
而滌心仍不愿罷休,接著又問:「你若有喜歡的姑娘,會如何讓她知道心意呢?」
「滌心,我沒說我有心上人!
「你也沒說你沒有!
「我沒有。」他不是好漢,竟然睜眼說瞎話。
滌心反倒笑吟吟,「不打緊,現(xiàn)在沒有,將來定會有的。你還沒回答問題呢!到底要如何表達(dá)你的心意?」方才躲在這里自怨自艾的滌心,彷佛隨著夜風(fēng)而去,遠(yuǎn)遠(yuǎn)地、不著痕跡地飄入云里。
武塵無奈地嘆了口氣,眼光教她每個神態(tài)吸引,久久,聽見他的聲音如夜安曲調(diào),緩緩流泄,「我不擅言詞,不說甜言蜜語,我會待她很好很好,分離時時時掛念她,相聚時滿心的歡喜,我愿意為她承擔(dān)一切苦厄,成為她心中頂天立地的男子,縱使情意渺渺,有朝一日她會體會我對她的心意!
他在喘息,即使是大半天都不休息的練武,也不曾這般氣虛。
周邊的氣氛輕飄不定,滌心如石像動也不動,直直盯住他的臉,覺得溶溶月華朦朧了他的眉眼、他挺直鼻梁和微啟的唇形,此刻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大郎哥生得如此俊逸瀟灑。
「是嗎?那……當(dāng)真好。」滌心移不開眼,心整個要融化掉了。
大郎哥待她很好很好,他已是她心中頂天立地的男子呀!滌心忍不住暗自猜測,想他說的可是針對自己。
武塵猛地立起身軀,俊臉讓滌心瞧得有些燥熱,急促地說:「夜深露重,妳身子單薄不好再待下去,快些回房吧。」
這便是他的情意嗎?不需說明,只要用心體會。
「大郎哥……」見他轉(zhuǎn)身欲走,滌心出聲輕喚,連忙就要站起身子,或者是因屈坐過久,雙腳些微刺麻,登時下半身酸軟無力,人筆直往前栽去。
「滌心!」武塵轉(zhuǎn)身一看,嚇了一跳,雙臂順勢將她接在懷里。「沒事吧?」
他問,關(guān)懷之情溢于言表。
「呵呵呵……」滌心竟然嬌聲笑著,小小頭顱埋在胸膛上左右搖動。這也是他的情意吧!她的心暖暖體會著。
武塵放開雙手,以為懷中女子會自動退開,可滌心非但沒有拉開距離,兩只瘦弱的手竟毫無預(yù)警地抱住他,連同他的臂膀全讓她環(huán)住了。
「謝謝你!顾齾莾z軟語。
武塵不懂她的心思也不懂她的舉動,以為她的腳還麻著,需要依靠自己。
「我……明天回……京城。」他沒頭沒腦蹦出一句,也不知為何說這一句,只曉得閻王寨的兄弟若知道他說話竟會結(jié)巴,不知要如何取笑他。
「嗯!箿煨妮p應(yīng),雙手在他腰后交握!肝颐髟缂s了幾位老板談生意,沒辦法同你道別……你要凡事小心,為我保重自己!
然后腰間的緊縛不見了,瞬間失落涌進(jìn)武塵胸口。
滌心退后一步安詳?shù)啬∷萑缁ň`,眉目風(fēng)情,接著,那小小身影越過武塵,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月光添著幾分清冷,將地上影子拉得長長的,武塵下意識瞧著自個兒的影兒,若有所思……
※※※
十日后
今日二樓好幾個廳房全教人包起。崇文廳來了群老學(xué)究,點(diǎn)個菜也要咬文嚼字;尚善廳則是所謂的文人雅士,點(diǎn)菜之前還得吟詩作對一番,聽到每個菜名就隨口作出一首詩;而守拙廳卻是江湖上頗有名望的兩個門派,瞧那陣仗,八成是來談判的,連點(diǎn)個菜兩邊人馬也爭論不休。
哇!真他媽的!完全不知道跑堂時間可貴!后頭還一堆事等著他做哩!
「大柱!守拙廳上菜!」掌柜韓林扯聲大喚。
「來啰!」一樓散坐也客滿了,跑堂大柱聞聲連忙穿過嘈雜人群,明眼人一瞧那利落的身手,不難看出是個練家子。
菜盤交手,韓林在他耳邊低語,「四爺交代,留意守拙廳。」
「理會得──」大柱用京片子唱了一句,轉(zhuǎn)身往二樓去,「上菜啦──」
樓下大堂也是忙成一團(tuán),跑堂來回穿梭,又因三笑樓肩負(fù)的「重責(zé)大任」,忙得不可開交之際嘴巴可不能停,說話才能引著人透口風(fēng),江湖上許許多多的消息便在這兒流通。
這時,一名灰衣老漢嚼著花生米,手邊還繼續(xù)剝著,他抬頭對住韓林,放大嗓門,「韓掌柜,前些天這三笑樓無緣無故連休數(shù)日,大門深鎖,半個人影也沒瞧見,以往還不曾有這等事。」
「何老兒,您愛說笑!鬼n林步了過來,為了扮老成,下巴的山羊須是故意糊上的,他習(xí)慣性拈了拈!冈跏菬o緣無故?明明貼了好大的公告!
「這可說到問題上了。」另一桌的老主顧插話進(jìn)來,「喝!我那日原要在這里擺桌合頭酒,把和王家上回那樁沖突做個了結(jié),偏偏遇到三笑樓關(guān)門不做生意,韓掌柜的,您倒說說看,那張大紅告示上『嫁娶大喜』四大字,是真有此事?還是唬弄人?」
「這事還能假嗎?」韓林陪笑,知道這群人不好打發(fā)。
其它幾桌的熟客都讓這話題引出興趣,大伙全七嘴八舌起來,此起彼落的討論不休,接著,矛頭直直指向三笑樓掌柜,定要他說個明白。
「是你們那位大老板的喜事嗎?上回我同他打過照面,長得斯文俊秀、雙目有神,我記得你們都稱呼他四爺。」三笑樓的外場是由韓林出面,武塵則運(yùn)籌帷握。
又有一位搶話,「他娶的是哪家姑娘?漂不漂亮?為什么要這般神秘,干脆在三笑樓擺宴席,這不挺好?咱們也可以來湊湊熱鬧,沾點(diǎn)喜氣!
「就是、就是,這老兄的話可說到心坎里啦!」
接下來,又是一陣圍攻,韓林根本無法脫身。
「靜靜,各位請靜靜。」他舉起雙掌安撫,努力要平復(fù)紊亂,心中大大哀嘆。
這回可讓四爺玩死啦!沒事弄個嫁娶大喜的名堂,教他在這兒演獨(dú)腳戲。
韓林仍笑臉迎客,故意神秘兮兮地瞇起雙眼,眾人見他這個模樣全屏氣凝神,整個大堂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聽得真切。
然后,他壓低聲量,「各位猜得沒錯,正是咱們老板大喜,可這位老板娘聽說來頭不小,家勢大得驚人,江南一帶全是她的地盤,和北邊的嘯虎堡有些關(guān)系,和西域蛇族有些關(guān)系,和云南滇門也有些關(guān)系,和當(dāng)今皇朝恐怕也有這么點(diǎn)關(guān)系,咱們大老板對她是又敬又疼又怕,當(dāng)然不能讓她露面,各位也休再多提,萬一這事不小心傳到老板娘耳中,惹惱了她,那可要大大不好了,至于怎么個不好法,我不挑明,相信諸位也都知道!
這招明的警示、暗的威脅頗有功效,眾人你瞪我、我瞪著你,想起那姑娘好大的來頭,話到了嘴邊也都硬生生咽下去了。
「請問……」寂靜中,一個女音清脆婉轉(zhuǎn)。
有人敢提問題耶!所有人掉過頭、好幾對的眼直勾勾望住跨入門坎的女子。
滌心愣了愣,美眸溜溜地環(huán)視大堂,從左邊到右邊,再從右邊回到左邊,她退后一步瞧清高掛的店名,確定無誤后,又堅定走了進(jìn)來。
「請問武塵在不在?」
「姑娘打哪兒來?尋咱們家老板所為何事?不知可否相告?」見滌心是生面孔,并非閻王寨的人,韓林心有疑慮。
「我是他的親人,打杭州來的!
杭州?!那便是江南了!眾人抽了口氣,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瞄著。
韓林待要再問,二樓此時卻起了騷動,刀劍相交之聲與咒罵并駕而起,原來守拙廳兩大門派一言不和斗了起來,雙方人馬抄家伙由樓上打到樓下。大堂的人紛忙走避,來不及出去的只得躲在墻角桌下,場面亂成一團(tuán)。
武林恩怨,不干己事。這種情況并非首次,三笑樓向來是低調(diào)處理,任人斗個你死我活,只要留下一、兩個活口讓他們討賠償便行了。
韓林原本涼涼看著各家招數(shù),忽地記起騷亂之前那位前來尋親的姑娘,登時一把冷汗,眼光急急在交錯的刀光劍影中穿梭,看見她一臉蒼白貼著墻壁動也不敢動,雙眼閉得死緊。
「姑娘!」他對著她叫,無奈得不到響應(yīng)。
不少人叫囂互斗,刀來劍去,滌心只覺耳邊生風(fēng),微微睜開一條細(xì)縫,一個青衣漢子的武器被打飛了,而那柄大刀正對住自己疾撲過來,她不知做何反應(yīng),身子彷佛立地生根了。
這瞬間,一雙健臂來得好快,扯住她的肩頭用勁拉起,衣袍中長腿翻踢,那大刀竟然反向折了回去,穿過大堂切進(jìn)木造的圓柱里,那人勁道下了十足,刀身完全沒入,只留刀柄在外。
「抱緊!」那男子聲音緊繃,好似動了怒火。
不必多做指示,滌心早圈緊他的腰際,有他在,她便安心了。
許久未見他大展身手,接下來不到半盞茶的時間,滌心密密地讓武塵護(hù)在胸前,見他僅僅用一雙腿,將兩大門派手中的兵器全踢入木柱中。
大堂的亂象稍歇,終是不得不歇,畢竟刀劍全讓人踢脫了掌握。
兩幫派多的是經(jīng)驗(yàn)豐富的老江湖,尚不知三笑樓臥虎藏龍,竟有這樣的能手,驚愕之余,兩方人馬對武塵皆起了結(jié)交之意。
朝廷與閻王寨之間雖不再劍拔弩張,武塵四當(dāng)家的身分與三笑樓探子隊之事絕不能泄漏,再者時機(jī)大大不對,武塵向來溫朗的神情彷佛在冰天雪地里僵了三天三夜,眉凌厲高揚(yáng),太陽穴位明顯鼓動,眸中的意味極容易辨識,比之發(fā)火、生氣、憤怒再高一層,正是怒至了極處、怒不可抑。
幸虧韓林機(jī)警,在兩幫派帶頭的搶著上前想同武塵攀談時,他一個箭步擋在中間應(yīng)付,本能告訴他,千千萬萬別再惱了四爺,若教四爺再動手,可不只那些刀劍挨踢。
那波怒濤武塵盡力忍下,為了顧全三笑樓的秘密,一切低調(diào)相應(yīng)。他沉著臉不發(fā)一語,在眾目睽睽下打橫抱起懷中的姑娘,往通向廚房的后門走去。
「這位好漢請留步──」
「這位好朋友請留步──」
說話的分別是兩方派別的頭兒,剛出口,兩人相互又是一瞪,登時,大堂氣氛再度緊張,沒了兵器,眾人摩拳擦掌就要斗上。
「咱們的地盤要來搶、買賣也搶,現(xiàn)下要結(jié)交這位好朋友,你們也要搶!他奶奶的!青刀幫還要不要臉。俊篂鮿ε傻娜似瓶诖罅R。
青刀幫的人不甘示弱,同樣扯嗓大罵,「嘿嘿,咱們再怎地不要臉,也比不上貴派,一聲聲好朋友叫得可親熱了,卻是拿臉去貼人家冷屁股,您老在無恥榜上占了第二位,天下還有誰敢說自己是第一?」
一邊是哄堂大笑,一邊是怒氣沖天,剛平靜片刻的大堂又起風(fēng)云,拳頭對拳頭、手掌對手掌地肉搏起來,頓時這個人影撲過來,那個身體飛出去,桌椅全拿來當(dāng)武器,打得好不熱鬧。
這倒省事。
三笑樓上自掌柜下至跑堂,連后邊燒菜廚子全自動休假,相偕跑出來看戲了,而韓林則快速撥動算盤,將一條條賠償金額列出,他心中有喜亦有憂,喜的是大堂桌椅早該淘汰,如今購置新物的銀兩自然不用三笑樓負(fù)擔(dān);憂的是四爺今日的大顯身手,恐怕不到明天便要遐邇知聞,然后可憐的他又得想法子應(yīng)付一群疑問頗多的熟客。
「喂喂,剛才是俺眼花嗎?俺瞧見四爺摟著女人回房勒?!」開口詢問的是掌杓廚子葛大海,一口北方腔,個性很爽朗,他是后來才出現(xiàn)的,錯過了武塵發(fā)飆的精采畫面!负呛呛牵@挺好,俺見四爺過得像個和尚,還道他哪邊不爽快,這會兒也懂得和娘兒們親近親近,這好!挺好的!」
跑堂大柱睨了他一眼,「別胡說!方才四爺發(fā)了好大的火,就為那個姑娘,竟出手──哦,不對!是出腿教訓(xùn)兩幫人,喝!那可真是精采!顾橇舜罂陲,兩眼直盯著廝殺的人群,尚未嚼爛咽下,筷子指住人家大聲叫喊:「哎呀!這招『月下偷桃』真夠陰損,不過一出制敵,可敬可敬?」
「那姑娘是啥來歷?我在后頭見四爺把人家抱得死緊,想看個清楚又怕遭殃,心里可好奇死了!沽硪粋廚子也來問。
「聽韓林說,是咱們四爺?shù)南眿D兒,前些天三笑樓休息,他回江南娶的。」謠言總是不停在傳播。
「那也太不夠意思了吧!」眾人大叫,原要繼續(xù)追問,可眼前的戲演得真好看,目光便被吸引了。「王八羔子的!烏劍派好歹也是江湖大派,手段這般下流,使來使去便是這幾招,專挑下陰出手,敢情他們鎮(zhèn)派絕學(xué)只一招月下偷桃?」
「。 苟窔巳豪镉腥丝衤暣蠼,甚是凄厲。
「哎喲!」蹲在一旁瞧的忍不住跟著也叫,搖搖頭甚是惋惜,「這一抓好慘,可憐寡婦死兒子──沒指望了!
※※※
滌心完全足不沾塵。
在杭州陸府毀了一次名節(jié),初到三笑樓,話還沒同她的大郎哥說上一句,名節(jié)又毀了一次。
對于剛剛的千鈞一發(fā),滌心很快平復(fù)了心中恐懼,眼睫悄悄向上,映入眼的是男子緊抿的嘴角,輪廓又剛又硬,他的肌肉繃得好緊,胸口起起伏伏,雙臂扣住她的后背和腳彎處,力道并不溫柔。
不消贅言,三歲孩童都看得出大郎哥正隱忍著怒氣。
滌心原想開口要他放下自己,可話滾到唇邊翻來覆去,仍是無聲地咽了下去,她在商場經(jīng)驗(yàn)不少,自然懂得察言觀色。
武塵悶聲,她也只得閉嘴,暗自打量經(jīng)過的環(huán)境,由后院大廚來到一大排廂房,然后他抱著她步進(jìn)拱門,來到一處小院落。
這一路上滌心偷偷瞧著,發(fā)現(xiàn)幾雙眼同樣不怎么光明正大地瞧向自己,但見武塵臉色,沒誰敢上前詢問。
一腳踢開門扉,武塵走了進(jìn)來,他終于松開手,讓護(hù)衛(wèi)在懷的女子落坐在太師椅上。滌心抬起頭剛要道謝,卻撞上他直視的眼瞳,里頭跳躍著兩簇火焰,她心漏跳一拍,咽了咽口水囁嚅著。
「其實(shí)我可以自己走,你這樣……這樣……別人都瞧見了!
武塵忽地蹲下身來,這般姿態(tài)滌心僅比他高出半個頭。他微微仰首,雙手放在太師椅兩側(cè)的扶手,將滌心圍在小小天地中。
「妳就這樣傻呼呼的,眾人打架,就該往安全地方去,見刀子飛來,妳連躲開都不會嗎?」他的憤怒是對大堂那些家伙,此時開口,話中是三分憂慮、三分關(guān)切和四分的恐懼。這刻,他的魂被嚇得還未歸位呢!
「我想躲,可雙腳不聽使喚,腦子一片空白呵……」滌心說得委屈。
這原也不能怪她。武塵輕嘆一聲,另提話題,「妳怎么來了?該不會只妳一個吧?」說到這兒,他眸中火光又是一竄。
即使如此,滌心也決計不會承認(rèn)的。她臉色仍蒼白,唇邊的梨窩輕輕跳舞。
「這趟來是為了茶稅問題,我和江南幾個大老板一起上京的,大伙在東街的茶業(yè)會館落腳,我包袱才放下便過來這兒尋你!
陸家有陸夫人和海棠看著,這是滌心爭取來的大假,茶稅之事只不過順道而已。原能早些前來,但念在陸陽和海棠新婚,讓海棠輕松了幾日,而滌心又忙著把手邊的事處理妥善,這才耽擱下來。
聞言,武塵心中頗為不舍,想到她一個女兒家由南方趕上京城,旅途定是辛勞,見她眉心間有淡淡倦色,口氣不由得放軟。
「待會我同妳去東街,將行李搬過來三笑樓,也好就近照顧妳!
聽他如此表示,滌心暗暗歡喜,嘴上卻說:「那會館環(huán)境還算清雅,廂房大又寬敞,他們想只有我一個姑娘,便把最里邊的讓了給我,說這樣安全些。」
「只妳一個姑娘家?!」見滌心點(diǎn)頭,饒是武塵修為再好,如今也破功了。他一把握住滌心置于膝上的手,口氣陡硬,「這一路上由南到北,同行之人皆為男子!妳、妳平時精明,卻不知這么做有多兇險?!」
滌心才欲辯駁,豈知武塵又說:「那些人若有心,將妳今日之事傳了出去,加油添醋半真半假,妳女孩家的名節(jié)該如何保。俊
「反正早已不保了。」聲音模糊囁嚅。
滌心自是曉得這般而為不妥當(dāng),但同行之人都是相識已久的茶業(yè)老板,上京協(xié)調(diào)茶稅之事原可由水生代替前來,可她想此番投靠大郎哥,最好能有個名目,也方便將來拖延時日。
垂眼瞧見那男性陰郁而憂慮的神情,感受握住小手的勁力,她眨眨眼,淺淺一笑,「你別惱,我好不容易來這一趟,卻見你直在發(fā)火,我聽你的話搬過來便是。可無論如何,你別把人家安排在三笑樓的客棧里,那邊龍蛇混雜又有幫派打架滋事,我會怕,心里不踏實(shí),我想同你住得近些!
這話提醒了武塵,他這兒亦是陽盛陰衰,住進(jìn)一個姑娘家頗有不便,但即使取了他的性命,自己也不可能放任滌心不管,讓她住在會館里。
「這小院落是我的,有兩間廂房、書房和一個小廳,妳暫且住下吧!
「我住哪一間?」她語氣歡愉,覺得情勢極好,抬頭環(huán)了眼小廳的擺脫,簡樸而利落,很像大郎哥的風(fēng)格。
武塵終于注意到自己的雙掌,連忙松開,又瞧見那對小手教他握得青白,眉頭陡地深皺,手指便在滌心腕間的穴位輕輕推拿。
「妳自己拿主意,這院落是妳的了,我暫時在外頭的廂房睡下,妳不用害怕,沒人會闖進(jìn)來的!雇膺呉慌欧块g是兄弟們的,總該有些空房,若無,也只得睡三笑樓的客房了。
「可是這里明明有兩間房間的!
「我若住下對妳不好!
又是女子名節(jié)那一套嗎?滌心暗自大嘆,心想,他在眾人面前抱她、摟她,現(xiàn)在兩人共處一室,又揉著她的手,這算什么?根本是矛盾!雙重標(biāo)準(zhǔn)!
她抽回手不讓他握。
武塵不知她氣悶什么,緩緩立起身,聲音持平地道:「妳肚子肯定餓了,我讓人送吃的過來,待吃飽飯,我陪妳去東街的會館!诡D了一頓,他繼續(xù)說:「茶稅之事已鬧得滿城風(fēng)雨,據(jù)我所知,不僅江南茶業(yè),四川、江西等地亦有茶商成群而來,上書請求與司茶官員會談,這事牽扯下去,連帶也波及鹽、鐵兩稅,妳有什么打算定要讓我知道,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見滌心不語,武塵長聲嘆氣,低低又說:「聽話……」
是那話中憂慮軟了滌心發(fā)倔的脾氣,她不是來同他生氣的,想了想,滌心放開胸懷。
「我知道啦,若商議出結(jié)果定會向你稟報,這下總該安心了吧!」接著,她由太師椅上輕快躍起,爽朗又道:「我肚子餓得大打響鼓呢,別麻煩人送飯菜來,我自個兒在外頭吃。聽說京城最近大興仿膳宴席,風(fēng)味絕佳,氣氛特殊,滌心定要乘機(jī)試試,待我回到杭州,若婉姨和海棠問起,也有說嘴之處!
想她一個女兒家,不得已拋頭露面周旋在商場中,武塵方寸酸澀,原還要對她耳提面命一番,但見滌心雙眸清澈、唇染笑花,他望住眼前一張白玉般的小臉,竟忘了該說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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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啊!!啊!」
大清早,三笑樓后院不太平靜,連續(xù)傳出好幾聲驚呼,全是男子粗厚的叫喊,好似受到不小驚嚇。
廂房對面四、五個大水缸,十多個壯丁光著腳,有的打赤膊、有的下身僅穿著半截褲,不論是擦洗身子還是漱口洗臉,每個人彷佛同時被點(diǎn)了穴,維持著正在進(jìn)行的動作,眼睛怔怔瞪住剛由小院落里出來的人。
一個人,一個嬌滴滴的姑娘,正是滌心。遇上這陣仗,她一時之間也說不出話來。
突地匡啷一聲,有人用來遮住重要部位的盆子滑了手,那人趕忙蹲下,戒慎恐懼望住滌心,眼角瞥見盆子愈滾愈遠(yuǎn),想撈也撈不到了。
「大家……慢慢洗!
天啊!她還是首次處理這種事哩!咬住唇忍笑,滌心從容福了福身,目光直視前方,又從容不迫地經(jīng)過他們,接受每個人的注目禮,很鎮(zhèn)靜地往前頭去了。
明兒個若是起早一些,說不定能瞧見大郎哥同他們一樣。她想著那個可能性,臉頰紅通通,一朵笑抿在唇邊。
前頭店門尚未開放,她繞了一圈,經(jīng)過廚房時里頭已傳出陣陣香氣,她伸頭探了探,見到一位胖大廚子正滾著大鍋肉粥,旁邊蒸籠高高迭起,不住冒出白煙。「大海師傅。」滌心昨日已嘗過他的廚藝,卻沒時間交談,只知道他是三笑樓的掌杓廚子。「您在忙大伙的早飯嗎?我也來幫忙!拐f完,她跨了進(jìn)來。
葛大海抬頭一瞧,見是四爺抱的那位姑娘,稍愣一下,隨即放聲大笑。
「妳是老板娘!
「啊?!」滌心瞪大眼,不明白。
「唉,四爺真不夠意思,娶個老婆也不讓知道,這可委屈妳了!
他抓來一只巨大豬腳放在砧板,刀起刀落,瞬間已劈成小堆,轉(zhuǎn)身抽出腰間雙刀,刀身極薄,在一旁剃凈毛的全羊上揮來動去,手法之快匪夷所思,滌心尚未眨眼,那羊只已處理妥當(dāng),皮不帶肉,肉不連骨。
「好厲害……」滌心喃著,倒忘了老板娘之事。
葛大海呵呵又笑,「普通普通,使久了便也順手!谷潜娙硕紩┤_功夫,方才他這一使,勁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持刀手法已暗藏武功家數(shù)。
「我使久了,恐怕也及不上大海師傅十分之一。」
滌心說得真心誠意,葛大海一聽仍呵呵笑著,自顧自處理著肉塊。
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進(jìn)來廚房,全是方才在水缸旁沐浴盥洗的漢子,見滌心在這兒,尷尬之情難免,好幾個搔搔腦袋對住她傻笑,手腳不知擺哪里好。
滌心臉紅了紅淺淺回笑,神態(tài)仍是鎮(zhèn)定,心想既在這兒住下,就得適應(yīng)環(huán)境,像今天這小小「意外」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以后自己要出小院落,定要弄些聲響好提醒眾人。
「吃碗粥吧,俺將昨兒個的剩飯煮皮蛋瘦肉,味道挺不錯!垢鸫蠛H舜笸氲闹嘟o滌心。這時,其它人自動從蒸籠里拿出肉包鰻頭,盛好粥,廚房中沒有椅子,眾人蹲在門口唏哩呼嚕地吃將起來。
滌心見狀,入鄉(xiāng)隨俗,跟著大伙蹲了下去,捧住特大的碗,小口小口地喝粥。
三笑樓的壯丁們原顧忌她是個嬌客,與四爺關(guān)系匪薄,又發(fā)生「清晨事件」,正愁不知如何相處,但見她與大海師傅有說有笑,外表秀氣美麗,卻不同一般姑娘扭捏作態(tài),眾人對她都起了好感,皆有親近之意。
「老板娘,四爺為什么成親也神神秘秘?咱們兄弟沒喝到他的喜酒,真有這么點(diǎn)不是滋味!苟自跍煨纳磉叺呐芴么笾藱C(jī)問道。他當(dāng)然得借機(jī)探查,這事可沒誰敢去問四爺。
「對對!我正待要問,大柱倒是得先!苟е箴z頭,有點(diǎn)口齒不清,「四爺娶媳婦兒,我瞧大……大家都蒙在鼓里了!顾f大當(dāng)家,便是閻王寨寨主鐵無極,又記起滌心尚是外人,不確定四爺是否將身分告之,因此臨時改口。
「我早先便覺得古怪,做什么貼個嫁娶大喜,大伙放假回家看老婆孩子嘛,還要啥理由?原來四爺真回江南娶親!
「不成的,老板娘,您得勸勸四爺辦個宴席,咱們替你們慶賀慶賀!
「我……我不是……老板娘,我有名字的,我叫滌心,你們別叫我……老板娘……」滌心的臉發(fā)燙,讓粥的熱氣一熏,不僅兩頰,整個臉龐變得通紅。
眾人一愣,隨即又問:「妳不當(dāng)老板娘?!」
這話要滌心如何做答?點(diǎn)頭不是,搖頭更不是,她蒙混過去,捧起大碗喝粥,遮住一張臉。
「唉唉,莫怪四爺昨兒個獨(dú)自睡在外頭廂房,敢情小兩口斗氣?妳索性連老板娘也不當(dāng)啦!」
老天!這又說到哪兒了?!真正夾雜不清。
滌心暗自好笑又暗自嘆息,一鼓作氣喝完粥,「我來煮早茶,能健胃清神。」丟下一句,人已轉(zhuǎn)身進(jìn)去廚房,做菜她還沒那么高的本事,煮茶卻是能手中的能手。
大家吃飽肚子收了碗,開始忙碌起來,各人有自己所司之事,動作默契十足。
「大海師傅,我可以用點(diǎn)這種茶葉嗎?」揭開裝茶甕子,滌心纖手撈起一撮,放在鼻間輕輕吸聞,正是最適合午前品茗的淡月香。
「客氣什么?要啥自個兒拿吧!」葛大海忙著將肉塊川燙,嘴努了努旁邊大灶,「上頭燒著開水,舀取時得小心。」
滌心也忙碌起來,身影在廚房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煮茶與平時功夫茶大有不同,這里的茶葉不如陸府極品,一時又取不到上好水質(zhì),因此煮茶特重手段。她熟練地攤?cè)氩枞~,去第一回過茶水,再注開水高沖低行,讓味道與色澤慢慢生出。
「俺道咱們?nèi)堑墓鸹ú鑹蛳愕睦玻瑳]想到妳煮的這茶真?zhèn)香上了天勒!」葛大海贊道,接過滌心遞來的杯子,也不怕燙,咕嚕便飲下好大一口。他吁出胸中氣,掉頭對眾家兄弟玩笑說著:「老板娘的心意,親手煮的過門茶,大伙過來喝上一杯吧!」
「可有我的份?」一個溫朗聲音突地響起。
「有!喊聲老板娘便有份啦!」有人隨口而答。瞬間覺得不太對頭,眾人眼睛往門口瞧去,見那人負(fù)手立定,臉上表情不知是喜是怒。
「四、四……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