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月,滿地銀雪猶若月華傾泄海面,二十里外的燭火就如海面漁火閃爍。
邊境樓上。
“記住,抓得勝機就不要回頭,徹底斬草除根!庇钗臍g一身像是要融入夜色般的墨黑勁衣。
“末將謹遵指示。”龐勤誠惶誠恐地接受,抬眼又道:“但將軍……至少讓我為您備匹馬吧!
“不用!
“可是……”
“記住,即刻派兵慢行十里,見火勢,立上!
“是!”
“記得班師回朝,面見圣上時,該如何應對?”他沉聲問著。
“末將會說,此役大破瓦剌,將軍負傷,先行回府養傷!饼嬊谟浀靡磺宥f分懷疑,到底要如何大破瓦剌那近二十萬的雄兵?
“一切就拜托你了!蹦锹曇簦p淡如風。
“不不不,怎能說是拜托?既是將軍吩咐,定是謹記在心!彼叭,再抬眼——“將軍?”人呢?
走近城墻朝下一望,只瞥見一抹極黑身形如鬼魅般竄走,他驀地一震,大手抖了兩下,而后緊握住腰間佩劍,剛毅方正的臉上浮現正氣,喝令道:“眾兵聽令,開城門,一營、二營、三營成半山陣慢行十里!”
“得令!”眾兵士喝聲,足令城墻動搖。
*
宇文歡在無月的夜色中迅捷似電,如眨眼流星,似鬼若魅,足不停留。
七歲那年,他被丟于后山,而后被娘給撿了回來,沒多久娘便病重,臨死前,要他承諾保住侯府,保住宇文一脈,他應允了。
為了慶兒,他任隨皇上老頭差使,要他當先鋒,他便殺個漂亮,要他當統帥,他也一馬當先地殺入敵陣。
其實,心里是有點怨的,他曾經恨過慶兒,為何同父同母的兩兄弟,命運竟是如此不同,暗地里恨他如同常人,卻又羨他如平凡人。上前線,是有幾分蓄意要戰死沙場,豈料他這特異身子,讓他怎么也死不了。
眾人皆以為他身手了得,但事實上,他只不過是有副不死的軀體。
無咎說,他想死,得等到壽終正寢。
此等乏味、為人生存的日子,該要如何拖過漫漫長日?
然,上天垂憐,讓他遇見了幸兒,他從沒想過那小丫頭竟會在他的心里占了那么大的部份。
二十里路,費不了他半刻鐘。
他飛身而過,守營火的小兵立即身首異處,輕泛殺人詭光的長刀隨即又斂于夜里,像是無人踏及。
那丫頭怕死,從小世故得嚇人,但他是心疼她的,瞧見她,就像是看見了自己,那樣無助的自己。
曾幾何時,這份同情竟生變,不知不覺由憐生了愛。
他的心思被那丫頭占得滿滿的,一聲聲的歡哥哥喊得他心都軟了,都疼了。
收斂心思,他足不點地地來到彈藥營。
火,在闃魅的夜里燃起,他右手持長劍,左手握拳凝氣,喝了一聲,將氣力化為掌勁震向火源,瞬間巨大紅火覆營,在他閃身躍起之際,發出轟然巨響,火舌如蕈狀炸開,天搖地動,哀鴻遍野。
他目光妖詭,心是無慈無悲的惡鬼化成。
手握著長劍,如入無人之境,朝大將軍營而去,見人即砍,成雙成對地砍,解肢破體斷首,他恍若是墮入了惡鬼道。
哀叫聲、逃竄聲、震天價響的爆炸聲,全是冷寒雪夜中惡鬼譜的地獄曲。
他可以為了保護宇文氏而化身為鬼,也可以為了幸兒而化身為菩薩。
只要是幸兒想要他做的,他都會去做,但幸兒可知……眾人皆是菩薩,他卻不見得是人!不是人,何能成菩薩?
長劍在暗夜中畫成一個平面半圓,左掌助氣擊去,劍勁四飛,中者皆身首異處。
幸兒不知他劣根性極重,所以在娘去世后,爹曾試圖砍殺他,卻見他無恙,于是最后怒極、驚極、懼極而亡。
他的劣根,即使到現在依舊是深植的,總是得靠無咎的血控制,現在因為有幸兒,他才勉強自己去控制,就怕哪天殺紅了眼,殺得連理性都沒了,連她也不放過,所以他控制自己的脾氣,不讓驚懼憤怒上身,否則發狂時,他誰也認不了。
這樣殺人如麻的他,滿手是洗不褪的血腥,接近她會不會損及她的福壽?
一發怔,背后立即吃上一刀,他頭也不回,左手抓去,粉碎了來者的性命后嫌臟地甩了甩手,黑眸迸露青光,俊美玉面有些猙獰妖邪,薄美的唇微裂,形似山鬼又似野魅。
血在流,他也不管,疾步如飛,掠過之處皆無人息。
今晚,他要殺個徹底,膽敢擋在幸兒面前的礙眼之物,他要全部移除!
爹駭懼至死的能力,看在她眼里竟是神力加身……既是神力,他就要徹底運用,用這神力替他擺平困難,讓他可以全身而退,讓他可以回到幸兒的身邊……
耳邊呼嘯聲傳來,他身形微移,掌翻旋風,冷箭立即覆手射回,精準射穿弓箭手的胸口,連人帶箭飛退數尺地穿刺在樹上。
他頭也不回地朝前直奔。
“鬼!”
宇文歡驀地停步,眼角余光瞥見有抹嚇得屁滾尿流的人影,他意識有些模糊,但依稀認得出是瓦刺的大將。
扯唇一笑,似乎笑得極為愉悅,然看在那人眼里,卻猶若惡鬼詭笑,嚇得幾乎破膽。
“我是鬼?”嗓音粗啞透著難言的興奮,火焰映染著白皙近乎透明的俊臉是猙獰而詭譎的。
“你不是鬼,是什么?!”瓦刺大將軍慘聲吼著。
大軍因他一人而近半殲滅,他不是鬼,是什么?!
“鬼?”神志略微渙散地低喃著,腳步轉移像是要離開,長劍卻突地脫手飛去,正中瓦刺大將軍的胸口,連哀嚎也來不及便見閻王去了。
他是鬼啊?有些失神地遠躍離開,飛至樹梢,遠眺千里之外,片刻,他的目光落在雙手上。
幸兒,會怕他嗎?他是鬼……不、不,他不是,他是人,是人……遙望遠方,眼底一片模糊,沖刷著他臉上的血跡斑斑。
他想回去,好想回去,可是……他可以回去了嗎?
幸兒啊,他的幸兒……
一刻鐘后,龐勤率領的勁軍攻入瓦刺大營,派出分隊追剿散去的殘兵,卻發現火勢狂勁,成堆如山的尸首及散落的尸塊遍布,濃郁的血腥味幾欲令人作嘔。
他與其他副將上前探看,發現滿地是殘骸,無一是全尸,死法奇異且連綿近里,葛近平看了一眼,隨即領了自己的勁旅入內搜查。
不一會兒,有兵前來傳令,其他副將立即跟進。
敵營位置中心的大將營前有一死尸,正是瓦剌大將軍,死前好似瞧見驚恐畫面一般,就連毛根都豎起,而胸口正中一劍,劍幾乎完全沒入胸口,穿透他和后頭的營帳。
“……那是將軍的劍。”葛近平過了好久才能發出聲響。
龐勤上前要抽劍,卻怎么也抽不出,心底更是驚懼,疑惑統帥究竟是何等神力,竟能將劍穿得如此的透。
眾人噤若寒蟬。良久,葛近平粗聲啟口。“他是咱們的將軍,咱們立時立誓,今兒個所見所聞絕不外傳,擊掌起誓!”
四大副將抬眼,眸底有抹堅定,各自擊了掌,準備回營商議,接下來該如何力保已離營的統帥。
*
天色蒙亮,侯爺府蓮心閣前,一群奴仆專心致志地誦著經典,雜亂無章卻又自成一股氣場,在蓮心閣里來回縈繞。
房前,無咎抓了把椅子貼墻閉目養神,在他面前,刺耳的鎖鏈聲來回拉扯,半透明的拘魂鬼差來回走著,嘴里喃著無人能懂的話語,恍若不得其門而入。
無咎長睫微掀,鬼差立即再退半步。
他實在不該再插手輪回,但是要他眼睜睜看著幸兒就此香消玉殞,他也實在做不到。他能做的,只是替宇文歡守著幸兒,剩下的必須交給宇文歡。
驀地,鎖鏈聲遠離。
倏然張眼,果真瞧見一抹身影躍過拱門而來,來到他身側,朝鬼差怒咆了聲“滾開”,鬼差隨即遠飏失形。
而后,那人隨即要推門進房,無咎快一步抓住他。
“爵爺!”
宇文歡震了下,失神的雙眼緩緩凝出焦距,粗嗄喃著!盁o咎……”他回來了,半模糊半清醒地回來了?
“你就這樣回來了?”他瞪著他。
邊境樓和侯爺府相差千里,他一夜奔回?距他發出急書至今不過七日,現下便瞧見他:;這個傻子。
“幸兒呢?”什么樣子?他不管,他只想見幸兒。
“她在里頭!币娝钟崎T,無咎再將他拉回!澳氵@樣子進去見她,是想要把她活活嚇死嗎?”
不只是眸色淡青,就連臉色也是黑青一片,眼暴嘴裂、披頭散發,發尾甚至被血液沾黏成束,黑衣沾染著令人想吐的濃厚血腥味。
“她不怕的!我這面貌她不是沒見過。”他惱聲低咆,眸底閃過森冷妖邪,不等他再開口,隨即推門而入。
守在幸兒炕床下的奴婢驀然清醒,一陣風噙著腥臭逼近,還沒來得及開口斥退,卻已經被眼前的畫面給嚇傻了眼。
“良兒,退下!睙o咎低聲吩咐!安粶嗜魏稳诉M入,不準讓人知道爵爺已回府!
向來面無表情的良兒,還是很面無表情地點頭,慢慢移開有點僵直的眼,緩緩挪動有點軟的雙腳,慢吞吞地走到房外,滑坐在門前。
而屋內——
“幸兒……”散亂的黑發掩去宇文歡似鬼般的駭人面容,他有些駭懼地輕輕靠近炕床,想再向前一點,又怕她會被嚇著,最后只能站在床畔一步外,看著床上人兒慘自的血色,幾乎沒有起伏的胸口,心狠狠地擰痛著。
不過相隔幾日,他的心怎會思念得如此地痛?
“放心,鬼差走了!睙o咎淡聲開口,將他拉后一步!暗故悄悖裁垂順幼,這模樣在路上走動,還怕不嚇著人?”簡直像是入魔了!
所幸良兒是幸兒最貼己的丫鬟,否則難保他的鬼身會流言成災。
“我管不了那么多。”粗嗄的嗓音模糊難辨,懾人青光直瞅著他,目光流淌著不穩定的狂亂,帶著欲殺后快的悍戾,好似只要誰敢擋著便殺了誰。
床上的人似乎被那聲音擾醒,眼睫微顫了下。
“過來!”無咎硬將他扯到一旁,扳開他的口,另一手拔掉燭,以指扎上燭臺針,血珠如紅豆般大小緩緩泌出,立即一滴滴地滴入他的口中。
以極緩的速度,青光轉墨,就連暴突的眼和微裂的唇都在幻化中,慢慢地變回原本的俊美。
目光中浮動的妖邪盡失,渙亂的腦袋趨近清醒。
無咎收回指,兩指輕抹,血褪去的瞬間,就連傷口也不見了,指膚完美如昔。
“好點了嗎?”他問。
宇文歡調開視線,像是對一夜里發生的事有些渾沌。“我在府里?”氣息仍然浮亂難休。
“是!
“我總算回來了?”聲音是粗啞帶喜的。
“嗯!睙o咎狹長美目不移,直挺挺地注視著他!败娭幸獎漳?”
“……瓦刺已經潰不成軍了!蹦X袋開始清醒之后,身體開始沉重,仿彿耗盡了他數日的體力,連要撐住自己都覺得無力。
“你做的?”
“要不呢?”他哼笑應對!安幌瘸谴蠡迹谊嚽八教涌墒菚镞B九族的!
“接下來,你要怎么做?”
“辭官,我要帶幸兒下杭州尋找神機!彼麧饷季o蹙,感覺體力像是瞬間被抽走,光是說話就要費盡他的氣力!靶覂耗?”
“她緩住了,我說過,只要有你在,哪怕是鬼差也拘不了她的魂!本胁涣嘶辏匀皇撬啦涣。
“我方才回來,隱約瞧見你守在房門,鬼差不敢踏入。”仿佛還聽見連綿不斷的聲響……他將目光移到床上,近乎癡迷地看著那張呼息漸勻,神色漸潤的粉顏。
“我擋得了一時,擋不了一世。”見他要走向床,無咎立即將他抓回!澳阆热ャ逶∏逑,要不你一身血腥罪業會累及幸兒!
聞言,他停下腳步,黑眸近乎無神地看向無咎!暗任仪逍言傧窗,我累了!痹捖洌犻L身形立即落下。
“爵爺?難不成你要我幫你洗嗎?”無咎搖了他兩下,毫無反應,不由無奈嘆道:“偏院離這兒有點距離的呢。”
嘴里是埋怨的,但他毫不費力地將人打橫抱起,以腳踢開門,走到外頭,瞥了眼還軟倒在地的良兒。
“進去守著小姐。”
“……我站不起來。”良兒依舊面無表情。
他瞪著她。“你以為我還有第三只手嗎?”
“……要不,踢我一下也成!边是面無表情。
“……忍著點!滨摺
“謝……爺!北灰宦孵叩酱睬暗牧純,還不忘朝門的方向跪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