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尹荷香蹦蹦跳跳的背影,申經(jīng)論重重嘆一口氣,好想連夜離家出走。他母親都已經(jīng)四十歲了還是那么天真,總喜歡把別人家的女兒當成自己的看待,先前云心好歹還是自個兒的表妹,母親對她好勉強還說得過去,但柴憶貝算什么?她不過是母親朋友的女兒,還忒會惹麻煩,他之所以不愿意教人讀書,就是因為柴憶貝。
申經(jīng)綸自認為是個心胸寬廣的男人,但他真的無法忘記兒時的慘痛教訓。那年,他七歲,已背完《重定千家詩》和王相的《五言千家詩》,正要開始背《論語》,他母親帶著一個小女孩走進他的屋內(nèi)……
“綸兒,你在干嘛?”
打從申經(jīng)綸開始摸書,最忌諱別人在他讀書的時候探頭,可他娘不但喜歡探頭,還喜歡明知故問,真齒是很討厭。
“我在讀書!彼麛[出一副不歡迎的態(tài)度,結(jié)果被打得滿頭包。
欠揍──砰砰!
“讀書很好!綸兒這么用功,為娘的也很高興。”尹荷香的笑容有如春花,嘴角上方的小梨渦若隱若現(xiàn),可愛得不得了。
嗚……他娘是魔鬼,難怪他爹都想跟西洋僧人買那個叫做“十字架”的東西,他也好想要一支。
申經(jīng)綸揉揉被打疼的腦袋,才發(fā)現(xiàn)有另一顆小腦袋躲在他娘身后偷偷看他。
“貝兒,不要害羞,快出來跟哥哥打聲招呼!币上愀杏X到背后的小腦袋鉆來鉆去,似乎對申經(jīng)綸很好奇,于是柔聲喊她。
柴憶貝手抓著尹荷香的裙子,慢慢的從她背后走出來,仰頭看著申經(jīng)綸。
“這是柴叔叔的女兒,叫憶貝,第一次來家里玩!币上闵焓置駪涁惖男∧,好希望自己也能生個女兒,幫她好好打扮。
柴憶貝對申經(jīng)綸露出一個羞怯的笑容,圓嘟嘟的臉蛋上泛著兩抹紅暈,好像蘋果,配上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唇,乍看之下竟和尹荷香有幾分神似,難怪討她歡心。
申經(jīng)綸對小女生沒什么好感,原因不外乎他有個囂張跋扈的表妹。他表妹司徒云心小他兩歲,說起話來卻像大他二十歲一樣神氣,還喜歡指揮東、指揮西,看了就討厭。偏偏他爹和他娘把她當成寶,說也說不得、罵也罵不得,他縱使有滿腹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就算去跟他爹哭訴,也只能挨一頓打回來,根本沒有用。
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一個小女生,想當然他不會高興,更何況這個小女生從頭到尾只會張大眼睛傻傻的看他,好像他是什么沒見過的動物似的,教人全身不舒服。
“貝兒,叫經(jīng)綸哥哥!币上阋姴駪涁愔粫恢倍⒅杲(jīng)綸,干脆蹲下來摸她的頭鼓勵她開口。
“經(jīng)綸哥哥!辈駪涁惡芄,大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更加惹人疼愛。
“好乖哦,貝兒!”尹荷香興奮地抱著柴憶貝,用臉摩擦她的小嫩臉大叫,這一瞬間她就是她的女兒,誰都不能欺負她。
“哼!”又來了,自己沒生女兒,就誰的女兒都好……
砰!
尹荷香再賞申經(jīng)綸一個拳頭,又把他的頭打出了包。
好痛!爹也要打他,娘也要揍他,他一定不是他們親生的,嗚……
“總而言之,我把貝兒交給你了!币上銕Р駪涁愓宜褪菫榱诉@個目的。
“什么?”申經(jīng)綸瞪大眼睛看著一臉天真的柴憶貝,她一對漆黑的眼珠子仍跟著他打轉(zhuǎn),絲毫沒有松懈的跡象。
“我要跟貝兒的娘聊天,沒有時間照顧貝兒,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教貝兒讀書寫字,也好排遣無聊!币上阍捳f得好聽,但申經(jīng)綸知道這只是借口,她根本只是想盡情聊天,有孩子在身邊不方便才把她推給他,他可不會上當。
“我不覺得無聊……”
“嗯?”尹荷香用眼神警告兒子最好別做無謂的抵抗,除非他的頭頂想再添一個包。
“教就教!”申經(jīng)綸非常不情愿,但母命難違,他也沒有辦法。
“貝兒乖,你留在這里跟著經(jīng)綸哥哥讀書寫字,等會兒大娘得空,再帶你去找你娘,好不好?”尹荷香跟兒子用拳頭,跟朋友的女兒就輕聲細語,看在申經(jīng)綸的眼里,真的是很吃味兒,又不敢抗議,怕惹來更多拳頭。
“是,荷香阿姨!辈駪涁愖焯,管尹荷香阿姨阿姨的叫,樂死尹荷香。
她自己都說是大娘了,干嘛硬要改稱呼,阿諛奉承……
申經(jīng)綸在心里犯嘀咕,不期然接觸到他娘冰冷的視線,趕緊轉(zhuǎn)頭假裝看別的地方。
“呿!”既不懂得阿諛奉承,又不會看臉色,難怪不受疼。
尹荷香再三交代兒子要好好照顧柴憶貝之后,便迫不及待去找柴王棋的老婆閑話家常,增進兩家感情。
尹荷香走后,申經(jīng)綸總算能松一口氣,老是被莫名其妙敲頭,遲早有一天會變成白癡……
他摸摸頭上的腫包,才發(fā)現(xiàn)柴憶貝的目光沒離開過他,不禁有點生氣。
“看什么看?”他最討厭別人盯著他看,可很奇怪,無論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喜歡盯著他,好像他是什么珍禽異獸,教他渾身不舒服。
柴憶貝搖搖頭,總覺得好神奇,常有人夸贊她多長得“很漂亮”,白白凈凈好似一疋白布,但她覺得申家父子長得才真是好看,飛鳳似的眼睛,眼珠子濕濕潤潤,讓她不由得想起湖水。
而且他的唇好有血色,比她的還要紅,也比鋪子賣的脂膏更有光澤。
柴憶貝踮高腳尖,伸出手想摸申經(jīng)綸的嘴唇,還沒碰到他的下巴就被他一手打掉。
“干什么?”他怒視她,受夠了這個不請自來的小客人,忒沒禮貌。
小手不期然被打疼,柴憶貝委屈地咬著下唇,但并沒有因此打退堂鼓。
“你會寫字嗎?”看到她紅著眼眶,申經(jīng)綸有些慌張,因為司徒云心若挨他罵,一定加倍奉還,從來沒露出這么委屈的表情。
“會!彼c點頭,眨掉眼淚回道。
“那你寫幾個字給我看看。”申經(jīng)綸讀書不喜歡找伴,但既然被委予重任也沒有辦法,只好盡力而為。
“好!辈駪涁悓ψx書不是特別感興趣,但她想討好申經(jīng)綸,希望他喜歡她。
“跟我來!鄙杲(jīng)綸領(lǐng)柴憶貝進偏房,柴憶貝乖乖跟在后頭,被書架上的書嚇到。
“好多書哦!”她張大眼睛看著那成疊的書冊,還伸出小指頭數(shù)數(shù)。
“一點兒都不多,也不過百來本,書架都填不滿!鄙杲(jīng)綸還嫌少,考慮跟他爹央求多買幾座書架給他,他也好再搜書。
她連一本《三字經(jīng)》都背不完,他竟然已經(jīng)擁有一百本書,柴憶貝對申經(jīng)綸的仰慕之情瞬間又往上提升不少。
四歲的柴憶貝,最希望能有個像申經(jīng)綸一樣厲害的大哥,聽說他什么都會,書念得好,武功又棒,最重要的是長得比他爹還要漂亮。
眼見柴憶貝的眼睛都快貼到他的臉上,申經(jīng)綸趕緊拉開椅子,神氣下令:“坐上來!
柴憶貝費力地爬上椅子坐好,申經(jīng)綸到后面的柜子拿紙,照理說練字用毛邊紙就夠了,問題是他的柜子里只剩下玉版宣,這可是非常名貴的紙,一卷就要價十兩,而且還沒幾張。
他很想拿張用過的廢紙打發(fā)柴憶貝算了,但憑他娘的個性,一定會跟他要柴憶貝寫的字,萬一讓娘知道他連張紙都舍不得給她用,又得挨一頓打。
申經(jīng)綸嘆口氣,抽出其中的一張宣紙,攤開在桌案上。
“你真的會寫字嗎?”他不放心再問一次,柴憶貝點點頭,堅決回道。
“我會寫!
“那就好!彼梢豢跉,不希望好好的一張玉版宣被平白糟蹋,天知道他都舍不得用,只有畫畫的時候才會拿出來。
申經(jīng)綸接下來痛苦地發(fā)現(xiàn)到,他不只得拿出心愛的宣紙,還得一并奉上紫毫筆和端硯,還有程君房做的徽墨,這些都是夢意叔叔買來送給他的,他平常就有在使用,如果現(xiàn)在收起來顯得小器,而且他也怕柴憶貝會去跟他娘告狀。
“你保證你會寫字?”他同一個問題要問三次,柴憶貝點了三次頭,一次比一次堅定。
“好吧!”申經(jīng)綸躲不掉,只好卯起來磨墨。
“經(jīng)綸哥哥,我該寫什么呢?”柴憶貝接過他遞給她的紫毫筆,小心翼翼的握住筆桿,不敢跟他說這枝筆對她來說太粗,很難抓牢。
“寫一字!彼袅藗最簡單的字。
“好!币蛔炙龝,她爹說她的字寫得不錯!捌鋵,我還會寫更難的字!彼a充。
“是嗎?”申經(jīng)綸小心的磨墨,就怕知名的君房墨有所損傷。
“嗯!辈駪涁愊M芰艚o申經(jīng)綸好印象,但申經(jīng)綸根本沒在看她,柴憶貝失望之余只好把目光轉(zhuǎn)往他處,意外發(fā)現(xiàn)一本很舊很舊的書就放在她的右手邊,于是好奇伸長脖子。
“這本書好舊……”
“別碰我的書!”她剛伸出手,申經(jīng)綸就厲聲警告,嚇得她又把手縮回去。
柴憶貝被他這么一吼又紅了眼眶,申經(jīng)綸不懂她怎么這么愛哭,還是云心好些,從來不哭。
“你都背了哪些書?”抱怨歸抱怨,申經(jīng)綸隱約感到自己確實對她兇了一點,于是隨便找話題,順便了解她的程度,才知道怎么教她。
“《三字經(jīng)》!
“還有呢?”《三字經(jīng)》!真令人懷念,他三歲就背得滾瓜爛熟,還能倒著念。
“沒有了。”
“沒、沒有了?”申經(jīng)綸聽了以后差點沒摔倒,她都四歲了,竟然只背完《三字經(jīng)》?會不會太扯了些。
“墨磨好了,你先寫字,等你寫完字,我再教你念《千字文》。”申經(jīng)綸決定一樣一樣慢慢來,反正他娘只要話匣子一打開,沒說上兩個時辰是不會停的,短時間之內(nèi)他別想脫身。
柴憶貝點點頭,只要他不再生氣,他說什么她都照辦。
她怎么點頭點得那么用力,脖子不酸不累嗎?看她每次點頭都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害他就算想再說點什么,都不好意思說了。
“這紙很貴,你下筆的時候要小心!辈耪f不好意思啰嗦,她才開始蘸墨,他就在一旁忙著交代,害她也跟著緊張起來。
本來申經(jīng)綸的筆對柴憶貝的小手來說已經(jīng)太大,加上他又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都給柴憶貝很大壓力。
她用力握住筆桿,在潔白的玉版宣上寫下最簡單,卻也最難寫得好的“一”字。
“好了!”柴憶貝自認為夠努力,但這紙好奇怪,把墨汁都吃掉了,她只好使勁兒寫,寫到最后筆都開花了呢!
無論如何,她總算達成申經(jīng)綸的要求。她興沖沖地把寫好的字拿給申經(jīng)綸過目,申經(jīng)綸看了以后眼珠子都快掉下來,這、這哪像個字,就是一條毛毛蟲,就差沒長眼睛,他幾乎都能聽見它喊救命,竟然有人可以把字寫成這樣!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申經(jīng)綸視讀書為天下第一要事,無法忍受任何這方面的侮蔑,她這一手破字對學問來說是大不敬,難怪他生氣。
“經(jīng)綸哥哥!辈駪涁惛静恢雷约鹤鲥e了什么事他要大發(fā)雷霆。
“你不是說你會寫字?”申經(jīng)綸指著桌上的白紙黑字,懷疑它真的會蠕動。
“我、我會!”她滿臉委屈的看著桌上的“一”字,雖然不是很好看,但她真的已經(jīng)盡力,他為什么要兇她?
“你會才奇怪──”
“!”
申經(jīng)綸由于過于激動,手部的動作大了些,柴憶貝以為他要打她,小手嚇得亂揮,不小心翻倒放在書案邊緣的洗筆水。
碰!
“我的《重定千家詩》!”
接著是一連串悲劇,洗筆水浸濕了書本,申經(jīng)綸搶救不及只得怒吼,柴憶貝被他吼得連忙丟掉手中的紫毫筆,他為了撈紫毫筆不小心撞落硯臺,昂貴的端硯頓時龜裂,他珍愛的君房墨更是重重摔到地上斷成三截,至此文房四寶俱毀,再加上夢意叔叔送給他的宋版書,眼下的狀況只有一個“慘”字可以形容,申經(jīng)綸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對不起,經(jīng)綸哥哥!辈駪涁愐仓雷约宏J禍了,雖然她不是故意。
“……”申經(jīng)綸已瀕臨發(fā)火邊緣。
“經(jīng)綸哥哥……”
“……滾!你立刻給我滾出去,這輩子不準再踏進我的房間!”他怒吼,柴憶貝嚇得爬下椅子,哭著沖出他的房間。
結(jié)果,他又得教她,真是孽緣。
收起悲慘的回憶,申經(jīng)綸考慮到廟里找廟公幫忙,既然都能斬桃花了,沒有理由斬不了孽緣,就怕她是冤親債主,沒把他整死不放過他,這就難辦了。
這么說起來,他有幾年沒見過柴憶貝了?算了,懶得數(shù)了。他不關(guān)心她是否出落得亭亭玉立,柴憶貝現(xiàn)在就算長得再美都不關(guān)他的事,他只盼望她別像小時候一樣找他麻煩,他就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