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亮的大太陽底下來到黑暗的石窟內,一瞬間慕淡幽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清涼的風穿過山壁,吹拂著她因喜悅而酡紅的雙頰。
“別怕,我點上火后,你就可以看見了!表椬訄蛉f般下舍地松開她的小手,自懷中取出火折子與蠟燭點上照明。
當暈黃的光線慢慢投射擴大后,慕淡幽發現她的呼息也隨著光線的照射而逐漸屏住,贊嘆地看著呈現于眼前的景致。
“好美……”在項子堯身后的石壁上繪有一尊佛陀、兩尊菩薩,法相莊嚴肅穆,使得她說話時不自覺地放低音量,就怕會驚擾到栩栩如生的神佛畫像。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的!笨粗碾p眸因贊嘆而熠熠發亮,他就知道來對了。
“我好喜歡這里!”
“我帶你到隔壁去,那里有飛天樂伎與羽人壁畫!睜恐氖郑麕е礁舯诙纯。
看著石壁上所繪的飛天樂伎與羽人,慕淡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后,她才情不自禁地開口問:“子堯,你為什么要離開?”
項子堯一怔,沒想到她會這么快就問出口。已經有好多年沒人叫他子堯了,待在繁華的京城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想離開就離開了,不為什么。”他說得輕松瀟灑,大掌卻輕輕松開了她的小手,沒讓她知道,為了愛她,他痛苦過、掙扎過,也絕望過。
他不想背叛大哥,可是愛她的心卻不斷催促他。
倘若什么都不做,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大哥為妻,成為他的大嫂,不再是他所能碰觸、想望的人兒。
于是,他決定放手一搏,毅然決然地留書出走,來到大漠。之所以會來到大漠,乃因圣上任命他為密探。大漠這一帶近年紛擾不斷,胡人探子不斷潛入,可當地官府無能,無法順利解決層出不窮的問題,所以圣上才會想派出密探代為查探處理。
這幾年來他在大漠探查外邦是否意圖不軌,并探查中原是否有人與外邦合謀,準備逐鹿中原?倘若發現誰有問題且搜到證據,可以不用透過圣上的允許,私下除掉問題所在,事后再秘密呈報給圣上即可。
而他之所以會被圣上選上,賦予重要任務,是因為在京城時,他因滿腔的苦澀無處可宣泄,便參與了大大小小的兢技,奪魁是家常便飯,圣上不知是從何處得知了消息,暗中觀察起他的武藝與應變能力,想了解他是否能夠擔當如此重責大任?
多次觀察下來,圣上發現他與一般只會花天酒地、惹是生非的世族子弟不同。雖然桀驁不馴,但他因家庭教養的關系而充滿了正義,對國家社稷有一定的責任感,而且他在朝中并無職務牽絆,惹人疑竇,是最適合的人選。于是,圣上私下遣人要他進宮,問他是否愿意承擔此一危險職務?
當時他心里正紊亂不安,圣上派給他的職務像是一道曙光,照亮了絕望的他,本以為淡幽與大哥的婚事已無力回天,沒想到圣上的提議又讓他重拾希望,太好機會就在眼前,他豈會傻得放過?
是以,他大膽地向圣上提出要求——倘若他成功達成任務,請求圣上賜婚。
圣上應允了,所以他狠下心離開她,咬著牙與時間賽跑,爭取一個又一個可能贏得她的機會。
至于陪著他來的連環,其父親為戶部侍郎,是他爹最得力的屬下,所以他們自小就玩在一塊兒,連環和他就像親兄弟般友好,所以當得知子堯決定放手一搏,到大漠來求得一線生機時,同樣為情所困的連環也決定忘卻情傷,與他一道到大漠來闖一闖。
“沒有任何原因?”她不相信。
“當然沒有,你也曉得,我的性子就是這樣,我娘不也常說我像頭豹子,狂野、不受拘束嗎?我在京城里待膩了,有一天就想,或許到大漠來會很有趣,于是我就來了。那你呢?怎么不待在城,跑到這里來了?”他說得云淡風輕,一副他天生就喜歡東飄西蕩的模樣。
“我來找你!蹦降暮敛浑[瞞。
“找我?你怎么知道我人在這里?”他從未在書信中告知家人目前人在何方,她怎么會知道他人在大漠?
“我猜的,由你送我的手鏈。我拿著它到‘珠璣坊’去,請教那兒的老師傅,老師傅說手鏈上的雕飾工藝與寶石,很像是出自于塞外的,于是我猜你人在塞外,所以便來了!蹦降耐瑯虞p描淡寫,欺騙著。
“你離開家,千里跋涉來到大漠,如果我離開了,或是根本就不在大漠的話,你怎么辦?這件事你爹娘知道嗎?還有……我大哥他知道嗎?”一講到家中大哥,他的心口就有股說不出的苦澀滋味。
“我跟家里的人說要到南方找姑媽,我爹娘、哥哥以及子熙大哥全然不知情!彼垡膊徽5貙λ吨e。
“你和我大哥……可定下婚期了?”一談論到她與大哥的婚期,他的心口就像遭到大石不斷地狠狠撞擊。
名義上,淡幽是他未來的大嫂、是大哥未過門的妻子。大哥與淡幽小時候就訂了親,所有人都看好這門親事,也贊揚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是沒人想到,他與淡幽年齡相仿,兩人不過差了兩歲,從小玩到大,他帶著淡幽到溪邊玩水,他們一同在草原上放紙鳶,淡幽喜歡看書,他就為她找來所有有趣的書籍,在渾然未覺中,他的心頭已住進了慕淡幽的身影。
每當想到她并不屬于他,而且終有一天,不管再怎么不情愿,都得喚她一聲大嫂,他就痛得快喘不過氣來。他拒絕承認她會成為他的大嫂,是以自始至終都喚她淡幽。他一味地率性而為,仍舊帶著她到處玩耍,牽她的小手也不覺有何不妥,直到兩人長大了,終于不得下面對殘酷的現實。
在親情與愛情的抉擇間,他日夜飽受煎熬,最后終于決定背叛大哥,因為他明白,大哥沒有了淡幽,仍能一如往常般活躍于朝堂之上,但他不行。沒有了淡幽,他將會有如行尸走肉般,活著,比死了還要痛苦。他不想再過著看不到未來的生活,方會痛苦地下了這個決定。
“還沒。”
“大哥他還是老樣子,鎮日忙著朝政之事嗎?”聽見尚未訂下婚期,項子堯心中的大石總算落下,不再懸吊。
“對,子熙大哥一直很忙,我很少看到他!闭勂鸺磳⑴c她成親的未婚夫婿,慕淡幽并沒有特別開心,仍是一貫的平淡口吻,像是談論鄰家兄長般。
“大哥向來出類拔萃,在吏部任職肯定也是人人稱贊。二哥也一樣,待在兵部里,他的一身好武藝絕不會被埋沒掉。想來想去,項家最沒用的就是我了,除了闖禍外,什么都不會,現下還成了惡名昭彰、朝廷欲除之而后快的馬賊首領!表椬訄蜃猿耙恍,當上“禿鷲寨”的大當家最能掩蓋他的真實身分,且橫行霸道做該做的事,也不會有人起疑。
“我不喜歡聽你這么說你自己,你并不比子熙哥與子麒哥差,他們很好,你也很好!蹦降牟粣垡娝榫w低落、自我詆毀。
項子堯搖頭苦笑,他是不差,但與上頭兩位哥哥比起來,可就差多了。
“子堯,我們一塊兒回京好嗎?你離開京城四年了,你爹、你娘還有哥哥們都想念你,難道你不想回去看看他們嗎?”慕淡幽不避諱地牽著他的手,柔聲央求。她好害怕,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她不要他受到傷害,不要!
“目前我還不想回去!边不能回去,時候未到,他不能走。
“為什么?難道你想留下來繼續當馬賊?”她不懂,難道當“禿鷲寨”的大當家真有那么重要?
“其實當馬賊也挺有趣的,可以快意縱橫在這片廣大的黃沙之中。淡幽,別叫我回去!痹谌蝿者沒達成之前,他不能走。
“難道你對京城就真沒半點依戀?難道在京城就沒一個你想見的人?”慕淡幽不放棄,繼續說服他,不敢對他透露為何要他離開,怕他會生氣沖動,直接找上意圖對他不利的那個人。
項子堯除了笑還是笑,他對京城自然有所依戀,自然有最想見的人,而今天,他最依戀、最想見的人兒,已來到他面前,蟄伏一千多個日子堆積而成的思念,因為她的出現而獲得了紆解。
如果可以,他想當個真正的馬賊,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不在乎家人與大哥的感受,將她擄上馬背,帶回山寨讓她成為他的,再也不松開手。
可是他不是真正的馬賊,尤其大哥一向與他手足情深,他不能那樣對待大哥,他不能!
腦子里百轉千回地想盡各種能夠擁有她的方法,思思念念的始終都是她。他呼吸是為了她;來到大漠是為了她;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為了她,只因她在他的心版上深深地烙下了印記。
“我希望你能回京去!彼灰粼谶@里,不要他與她再次天涯各一方。
“不談這個了。告訴我,既然有祥叔保護,灰鷲與白鷲怎么打劫得了你?”他拒絕與她再談回一事,改變了話題。
祥叔的武藝深不可測,早年祥叔有回不小心落難,蒙吏部尚書慕云山施以援手,且不求祥叔回報,正因慕云山的無所求,從此之后,祥叔便在慕家待下,立誓保護慕家所有人的安全。
幸好淡幽出門時記得請祥叔陪著,不然她和珊瑚兩個弱女子如何順利自京城離開,千里迢迢地來到大漠?
“祥叔年紀大了,我不想讓他費力氣打發一些盜賊宵小,所以若有盜賊宵小要打劫,只要不會傷著我們,我都由著他們去!睘榱瞬皇顾麚,認為她沿路盡是遇到危險,她淡笑著再撒了個謊,不讓他知道這一路的宵小強盜全讓祥叔與子熙大哥暗中安排的護衛給打跑。
不讓他知道是為了圓謊,所以一律謊稱祥叔始終沒出手,直到確定今日打劫他們的人來自“禿鷲寨”,這才放任灰鷲與白鷲打劫,而暗中護衛他們的人也隨后離去了。
“祥叔也同意?”項子堯驚訝地追問,不以為祥叔會任一群小賊在眼皮子底下囂張橫行。
“殺雞焉用牛刀是不是?那些盜賊宵小祥叔可也看不上眼!彼猿蝺舻难垌此,企圖迷惑他。
項子堯總覺得不太對勁,偏又說不上是哪里不對,而一望進她澄凈清澈的眼眸,他便信了她,她并沒有說謊誆騙他的理由,是不?
“況且,我們一路上并不招搖,所以幸運地未遇上任何麻煩,直到今日?墒呛髞砟愠霈F了不是嗎?總的來說,不讓祥叔出手并非錯誤的決定!彼χ麆e多心。
“我還是無法想像,你實在是太大膽也太任性妄為了,雖然有祥叔隨行,但如果遇上一群匪徒,光祥叔一人仍舊是護不了你和珊瑚兩人的!表椬訄蛉滩蛔∮査惺虏粔蛑斏鳎@一點都不像她。
“我知道這次是我不對,未經審慎考慮就沖動行事,子堯,別生我的氣好嗎?”慕淡幽漾著笑跟他道歉。
面對她嬌美的笑容,縱然有再大的火氣,也會立刻消失殆盡,他總是無法真正對她發火。
“下次別再這樣了,誰曉得下一回我能否再幸運地趕到。”他不放心地再次叮嚀。她是潛藏在他胸口的一根刺,拔不得也不敢拔,常會不經意地泛起一陣疼,提醒他,她一直都在。
他終究拿她莫可奈何,就算她要他爬上天山,為她摘取傳說中的雪蓮;要他跳下海為她取得深海中的珍珠,他也會樂得笑咧嘴,為她上刀山、下油鍋,只為求來她歡欣的一笑.
“好!彼怨缘貞仕热灰呀浾业剿,她怎么可能再隨意亂跑?
“我很擔心你,你待在這里并不安全。”她太美麗、太清靈,項子堯著實不放心她留在盜賊橫行霸道的大漠。
“有你保護我,不會有事的。而且我可以跟你保證,絕不為你惹來麻煩!笨傊,她是賴定他了,他休想將她推拒開來。
“假如你爹和淡然哥知道你冒著危險,千里迢迢跑到大漠來找我,他們肯定會扭斷我的頭,當蹴鞠踢!
“嘻,我不認為天不怕、地不怕的野豹子會怕我爹和我哥哥。”她格格嬌笑。她爹與哥哥豈奈何得了他這頭狂野的豹子?
“你爹只消動動口,我爹自會幫他出手!表、慕兩家人的好交情是眾所皆知的事。
“那倒也是!彼龐尚χ。
“我們出去吧!”在幽暗石窟內與她獨處,會使他興起想要親吻她、占有她的念頭,他不想傷害她,尤其在名分未定前,他不能這么做。
“好!彼撇煊X到他的心情,沒有拒絕地與他來到外頭。
兩人手牽著手走到外頭,她眼眉低斂,看著相互交纏的手指,雪白小手不由自主地將他握得更緊。她所受的教誨一再告訴她這是不對的,可是她偏控制不了自己,只想與他牽著手,直到永遠。
項子堯牽著她步下石階,找了棵傾倒于黃沙中的胡楊木,與她并肩坐下。
毒辣的太陽已然西垂,天邊染上一片紅霞,襯著幾朵白云,這才使得這片大漠不再炙燙得像打鐵鋪里的火爐。
“告訴我,你是怎么從項子堯變成‘禿鷲寨’的大當家將離的?”她望著遠方高高低低、形狀不一的沙丘,輕問。
相互交握的手仍舊十指交扣,此時此刻,他們壓根兒就不在乎世俗的目光與道德的規范。
“我與連環離開了京城來到大漠后,正好遇到‘禿鷲寨’的大當家禿鷲前來打劫,‘禿鷲寨’一堆人突然出現,我和連環自是要挺身抵抗,若是放任他們行搶,恐怕早已身首異處,畢竟他們手上的兵器可不是拿來嚇唬人的!彼猿耙恍,簡略帶過,不想讓她知道當時的情況有多險惡,他并非不費吹灰之力就殺掉禿驚、取而代之,偽裝身分待在大漠的。馬賊,光是想像就足以令她心驚膽顫。
“呵!”他沒說,不想讓她知道,當時他全身浴血,差一點就命喪黃泉。
“告訴我,當時的你在想什么?”他的隱瞞比明言透露出更多訊息,她的心猛地揪痛著,為他當時所承受的痛苦。
“我在想,或許我是沒辦法再回到京城,再也見不到所有想見的人了。”想著將與她天人永隔;想著再也看不到她璀璨的微笑:想著再也聽不見她的輕語細喃;想著再也無法想她、念她……
纖纖素手因驚懼而在他的掌心中猛烈抖顫,他將她握得更緊,要她別害怕,那已是過去的事,如今的他安然無恙,且變得此以前更為結實健壯。
慕淡幽咬著唇辦,雙眸依然直視著前方,望著漫天飛舞的沙塵,堅持不讓凝聚于眸中的淚珠落下。
一只鷹孤寂地在天際盤旋,那令她想到他。他和連環只身在外,到人生地不熟的大漠來,難道不寂寞嗎?
“為什么要取名為將離?有特別的涵義嗎?”將離,是指將要離開京城,抑或是將要離她而去?
“不過是湊合著叫,并沒有特別的涵義!睂㈦x,將要離她遠去,或者將會永遠離她而去。他不想讓她知道,當初他是如何悲愴地取了這個化名。如果他沒辦法順利達成任務,或者身分遭敵人識破,他便會與她天人永隔,永遠離她而去。
“原來如此!彼恍,狀似信了他的說辭,不再追問。
“你累了嗎?要不要回‘禿驚寨’休息?”他轉移了話題。
“子堯,告訴我,你要在大漠待很久嗎?”她硬是不接受他的逃避,非要問個清楚不可。她害怕,怕他打算一輩子都待在大漠,再也不回京、再也不待在她能看得見他的地方。更何況,有人正沖著他來,假如他不走,雙方起了正面沖突,可是會釀下無法挽救的憾恨。
“會待多久我也不確定,或許隔一段時日就會回去,也或許要再待上好幾個年頭才會回去,更或許會待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于永遠!彼匀幌M芸禳c回京,可是要花多少時間完成圣上交代的任務,誰也說不得準,他真怕當他完成時已是十年、二十年后,而她早就成了他的大嫂,一切終將成空。
“我不喜歡你待在這里!彼胍涡缘卮舐曊f要他陪在她身邊,但她不能,僅能將到口的話吞往肚里去。
“這是我的選擇!表椬訄蛎蛑。
他那堅決、不容質疑的口吻,著實令她感到無比沮喪,本以為她可以與他一道回京城,他的固執是她意想不到的。
“起風了,你一身單薄,再待在這兒會受寒的,我們回‘禿鷲寨’吧。”他堅持,牽著她的手走向雷馳,宣告他們的談話到此結束。
慕淡幽何嘗不明白他的意思?當他不想談時,他的嘴會閉得比蚌殼還緊,她說得再多不過是白費唇舌罷了,不如待在他身邊,對他潛移默化,讓他想起遠在京城的家人與朋友,或許會更有成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