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逸輕車熟路地把梅施帶到一家小而殘舊的醫院,連電梯都不對外開放,走樓梯去三樓住院部時梅施被病房里散發出來的“生活氣息”惡心得喘不過氣來,緊緊閉著嘴巴。
在一間兩人合住的病房里,伏瑤坐在床邊給母親喂粥,梅施進門只看見她過于纖瘦的背影。病床上形銷骨毀的婦人看見梅逸,露出虛弱的笑容,伏瑤便回頭看,臨近黃昏病房里光線十分昏暗,梅施還是被她驚艷了。伏瑤應該和梅逸差不多大,因為瘦弱顯得年紀更小,不施脂粉的時候,皮膚白嫩,黑瞳幽亮,五官是近乎完美的精致。眉梢眼角的淺愁,讓人心生憐惜。
看見梅施,伏瑤十分意外,端著碗筷訥訥不知招呼。
“這是我姐姐!泵芬菪χf,梅施聽了忍不住看了下弟弟,難得這么早熟的口氣。
伏瑤這才想到站起身,有點兒緊張,居然向梅施鞠了一躬,“梅……姐姐好!
梅施對她的緊張生出幾分好感,明知她在很復雜的環境里生存,她的生澀讓人驚喜。如果她老練地招呼,反而顯得油滑。
“阿姨今天好點兒了嗎?”梅逸很細心地問。
“好……好些了”伏瑤勉強笑了笑,很容易看出她說了謊。
一個壯碩的中年婦女風風火火地走進病房,看見梅逸并不意外,只是偷眼瞧了瞧梅施,“好了,瑤瑤,我來了,你去上班吧。”
伏瑤看梅施露出好奇的神色,輕聲解釋說:“這是我找來照顧媽媽的阿姨!
簡單道了下別,三人就下樓到了醫院的院子里。
“姐,你先回家吧。我陪瑤瑤去上班!泵芬莘浅W匀坏乩》幍氖,伏瑤看了看梅施,臉紅想掙開,反而被梅逸握得更緊。
“我也去吧,回家也無聊。”梅施其實還是想多觀察一下這個女孩。
到了這家曾經來過的迪廳,梅施才恍然想起梅逸看那個領舞女孩的神情。伏瑤很快化了個濃妝,穿了短裙出現在舞臺上,這個時候迪廳的人還不多,她只是跳著輕緩的熱身舞蹈。梅施發現,她一眼也沒看梅逸,或許這樣的自己……她也覺得無法面對宛如生活在云端里的矜貴少年。
梅逸卻目不轉睛地望著舞臺上的她,那幽深而溫柔的眼神,梅施看了心里都有些發酸嫉妒,太純真了吧?
人漸漸多起來,音樂也變得激烈,伏瑤玲瓏的身體蛇一般靈活扭動,說她跳得狂野,不如說她跳得賣力。對她來說,這是唯一可以拯救母親的方式了。她的認真讓梅施突然有點兒辛酸,生活無論對誰,都不容易。不知為何,她想起了阮廷堅,很坦白地羨慕他,如果她也能活得那么強勢就好了。
“小逸,我先走了!泵肥┡牧伺牡艿艿母觳玻芬菟退今R路邊,替她攔出租車!皠e擔心,錢的事我幫你解決!
“姐,不用!”梅逸嘴硬,“你和我還不是一樣,伸手要錢過日子!”
梅施被弟弟直白的話噎了一下,是啊,她也是這么沒用的米蟲,這時候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可悲又無能,連伏瑤都比不上。
回到家,爸爸終于恢復正常的不在,媽媽在書房里翻著各種文件,梅施敲門進入的時候,她正一臉焦頭爛額的樣子。
“媽……”梅施看著媽媽煩惱的表情,要錢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又怎么了?”
趙舒元撐著太陽穴,“按現在的情況,下個月員工的工資都成問題了!”她啪地拍了下文件夾,賭氣又想不通地自問,“怎么可能會到這地步!就這樣,你爸爸還拿了五十萬走!他想干什么?我看真正想讓咱們一家喝西北風的人是他!”
梅施說不出話。
趙舒元這才仔細看了眼女兒,硬是擠出點兒耐心地問:“有事嗎?”
“沒……沒事!泵肥┙┯驳匦α诵,“我就是來看看!
“嗯。”趙舒元又把眼神落到紙上的一堆堆賬目,恨不得看出一筆意外的進賬來。
梅施默默為媽媽關上門,輕嘆了一口氣,大家都在為錢煩惱。
回了自己房間,想了很久才拿出手機給戴辰辰撥電話,卻在對方問“施施。俊钡臅r候,失去說出目的的勇氣。
“辰辰,你在哪兒?我找你……”這還是她第一次開口問朋友借錢,心跳都加快了,明明平時相處甚歡,突然就覺得矮了半截。
戴辰辰仍舊那么無憂無慮地輕松,“我正無聊,要不咱倆吃宵夜去?”
梅施心煩意亂,“好,一小時后悅樂街口見!
在街邊停好車,梅施站在一家已經關了門的飾品店門口等戴辰辰,悅樂街不長,集中了很多潮流小物的精品店和時尚飯店,一入夜,很多年輕人便聚攏來,氣氛很好。幾個大學生模樣的男生邊聊邊從梅施面前走過,都放慢腳步,玩笑般互相推搡。梅施扭頭看戴辰辰會來的街角,無視這幾個毛頭小子。他們中個子最高的一個在同伴的起哄下走到梅施身邊,假裝熟練地搭訕:“美女,一個人啊?和我們一起去唱歌嗎?”
梅施收回眼光,在這個男孩的身上打了個轉,長相倒算清秀,她笑了笑,晃得男生一陣失神,“不了,等朋友!
男生其實并不指望這個嬌俏的美女真能和他們走,還沉浸在剛才她笑容里的男孩吶吶地說:“能要你的電話號碼嗎?”
“不能。”梅施驟然收了笑,又漠然看遠處的街口,她對這樣青澀的男人毫無興趣,對他們故作瀟灑的搭訕更是嗤之以鼻。男孩被她變臉之快嚇了嚇,支吾半天,梅施再沒正眼瞧他,自覺沒趣地和同伴們悵然離開。
梅施長出了一口氣,愣頭青的男孩她看了好笑,可阮廷堅那樣的男人她又覺得壓抑,都說女孩子心里有個夢中情人,她怎么就是特例呢?看透薛勤后,簡直只剩一片空白,連她自己都想不出要嫁什么樣的男人。
戴辰辰順利地停好車,一眼就看見向她走來的梅施,笑著跑過去擁抱了她一下。
梅施斜眼看了看她,“干嗎這么熱情?”
戴辰辰把車鑰匙塞進包里,“今晚你能陪我真是太好啦,明天一早我要去和唐凌濤離婚!
梅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一臉笑容的人,說她明天去結婚到還有幾分可信。
“去吃燒烤吧,我特想吃烤魷魚!贝鞒匠酵熳∶肥┑母觳,往一家出名的小店走。雖然是家燒烤店,卻愣是被店主裝出幾分酒吧風格,人正多,只剩一個角落的小桌子,兩人只能挨著坐在一側,彼此看不到表情。
“怎么了?唐凌濤紅杏出墻?”梅施只能想到這一個答案,不然真想不出那樣的男人有什么值得拋棄的。
“算是吧。”戴辰辰皺眉,“別提他了,今晚要盡興而歸!”說著就使勁翻菜單,叫來服務員這樣那樣要了五個人也吃不完的東西。
梅施默默地看著她,辰辰是怕太早回家會覺得孤獨吧?萬一睡不著的話,這一夜就更加難熬了。
“喝啤酒?”戴辰辰看著她笑,梅施卻在她甜美的笑容里看到了掩飾不住的傷心。
“好啊,不醉不歸吧!彼埠呛切χ,十分有興致的樣子。她沒追問辰辰到底為什么要和唐凌濤離婚,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煩惱,正如她自己,F在這種情況,她還怎么開口問辰辰借錢?或者……還有她更不愿意去深想的,就算眼下借到了錢,家里的情況不好轉,她要怎么還?
兩個人嘻嘻哈哈,喝的很開心,心里卻各自翻騰著自己的煩惱。
一直喝到將近十二點,梅施都數不清腳邊堆放的啤酒空瓶,戴辰辰明顯醉了,還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口齒不清地說著:“我才不會哭!最開心的人是我!”
梅施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拉起她,幸好都沒穿高跟鞋,順利地出了小店。夜風涼爽,梅施覺得清醒了些,“辰辰,我們還是別開車了,危險。”
戴辰辰瞪大眼,很聰明地說:“坐出租車更危險!會被帶去偏僻的地方先奸后殺!
梅施眨了眨眼,同意地點頭,“有道理,那我們慢慢開回去吧。”
她與戴辰辰回家走不同的方向,幸好夜深,人車稀疏,剛拐到主路,就被一輛警車從對面橫開過來擋住,梅施被閃爍的警燈晃得睜不開眼,還好尚能熟練地停車。警察下車來敲玻璃,梅施一嚇,酒都醒了好多。知道自己犯了錯,她下了車畢恭畢敬地給年輕的警察鞠了一躬,“警察叔叔我錯了!
年輕的“警察叔叔”撲哧笑了,隨即強忍笑意問她:“錯哪兒了?”
喝醉的梅施特別老實,小學生一樣垂頭站著,到底因為酒勁而來回搖動,“醉酒駕駛!
“行,挺自覺!本炜粗冻鰢绤柕谋砬椋澳且驳酶一仃犂,這車你絕對不能再開!多危險!”
梅施把頭垂得更低,甕聲甕氣的樣子十分可愛,“叔叔我錯了。”
警察又好氣又好笑,“知錯也得走!”說著來拖她上警車,梅施連連搖頭,說什么也不肯走。警察頭疼,畢竟是個嬌嬌嫩嫩的年輕姑娘,又不好硬扯她,“再不合作,吊銷你的駕駛證!”
梅施瞪著眼睛,很真誠地辯解,“叔叔,我不是不合作,我要尿尿。”這不怪她啊,喝了那么多啤酒能不上廁所嗎。
警察有點兒崩潰,“忍忍,這里沒廁所!”
梅施很大方地走向路邊的綠化帶,身手利落地翻過矮樹叢,不忘囑咐:“叔叔,幫我維持一下交通啊!
警察叔叔頓時覺得嗓子一陣腥甜,她上個廁所要維持什么交通!
坐在交警大隊的接待室里,梅施覺得酒勁徹底過去了,只剩害怕,她還是第一次進“局子”。值班的老警察讓她聯系家人來接她,梅施看了看墻壁上的掛鐘,都凌晨一點了,爸爸?媽媽?梅逸?她泄氣地耷拉著肩膀,居然沒一個合適的。
凌晨的走廊上很靜,皮鞋的聲響十分清晰地由遠及近,梅施只顧自己苦惱,看都沒看來人,直到聽見那人平淡地喊:“施施!
梅施嚇了一跳,差點從木椅子上摔下去,驚慌失措地抬頭,看見的是半夜出現仍然西裝革履的阮廷堅和他的帥哥秘書,帥哥秘書一身休閑裝扮,比較像正常人。
“你……你……”梅施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一副見鬼了的樣子。
帥哥秘書苦笑著說:“我在燒烤店就看見您了,見您和您朋友都沒少喝,就怕出事,偷偷尾隨您想看您安全回家。沒想到……”他看了眼老警察,訕訕地笑了笑,“我就通知阮總了。”
“你一直尾隨我?”面對帥哥秘書,梅施又精神了,倒平添幾分老板娘的風采,帥哥秘書羞赧地點了點頭。梅施一陣激動,羞憤交加,她非常想知道他有沒有看見她當街方便,以及面對警察叔叔的慫樣。因為問不出口,這份糾結就更沉重了,她對他怒目而視。
被冷落在一旁的阮廷堅還是萬年不變的冷漠模樣,“還需要什么手續么?”他問老警察。
辦理完所有手續,梅施蔫頭耷腦地跟著他走出交警大隊,聽他吩咐帥哥秘書:“找人把她的車開到我那里!
“那個……”梅施想舉手發言,能不能送回她家啊,她也想回家。
阮廷堅平靜如水的眼神緩慢地掃過來,卻像從天而降地大石塊,一下子壓得她什么都說不出來了,沒說的話也被一并壓回肚子里。
“上車。”阮廷堅石破天驚地為她拉開車門,梅施木然地眨著眼睛,簡直是飄進車里,一路無語地被帶回他家。
站在那棟高樓門口,梅施怎么也邁不開步子,這個時候回他那里……結果簡直不言而喻。
“上去休息一晚吧!比钔圆]脅迫她,“不會像上次那樣了!
梅施驚異不定地看著他,他已經率先走進去了。她又開始分析他的話,不會像上回……他是暗示對她已經沒興趣了?她的所作所為,包括這次丟臉到家的事件,讓他死心了?
“不來么?”已經按好電梯的阮廷堅云淡風輕地問。
梅施腦袋混亂,一時也想不到自己該怎么辦,畢竟掉頭就跑也需要很大的勇氣,今夜的一番折騰,她真的精疲力盡了,只能順從地跟在他后面上了電梯。
進門后阮廷堅禮貌地為她拿了拖鞋,看都沒有多看她一眼,“你去客房睡吧,早點休息。”說完就自己回房了。
梅施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無奈地走進另一個有床的房間,雖然很累卻怎么也睡不著,頭也劇烈地疼起來。窗簾沒有拉,透過玻璃能看見黑沉沉的天空,她覺得必須要考慮如何面對搞砸了阮廷堅這事的所有后果……越想越覺得心寒,這時候才真正意識到阮廷堅對于她,她的家庭是多么難得的一個轉機。
苦惱畢竟敵不過酒意,等她再醒過來已經是滿室燦爛的陽光了,她出了好半天神才把昨天的種種回憶全了……還不如想不起來。
房子不大,阮廷堅在廳里接電話的聲音隱隱約約,仔細聽還是能聽清楚的。
“……是,她昨晚是在我這里!
梅施渾身一激靈,敏銳地預感到這通電話不是爸爸就是媽媽打來的。
“……沒必要,一會兒我送她回去!
梅施想要哭了,誤會了!大誤會!
阮廷堅怎么就不把話說全呢!她現在倒寧可把昨天被警察抓了的倒霉事全盤抖落出來,現在……就因為他這幾句斷章取義的實話,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