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阮廷堅吃飯也不是全無樂趣,想沉默的時候可以非常自然地一直不開口說話。
梅施并不清楚這頓飯到底吃了什么,再次挽著阮廷堅的手從飯店里出來的時候,他問:“吃的好嗎?”梅施這才覺得自己吃得有點兒撐,剛才一直心不在焉地往嘴巴里塞東西。
“很好!彼种谱》浩鸬膼盒模c了點頭。
“我送你回去!比钔猿燥埖臅r候一句話不說,現在倒很積極主動。
“不用了!”她簡直脫口而出,剛才想抓住機會的心好像和食物一起被吃進肚子。下決心是一瞬間的,克制意愿卻是個長期活兒!澳悴皇窍挛邕有事嘛,我自己回去。”梅施怕自己的拒絕顯得太果斷,放慢語速小聲說。如果梅國華看見,一定又會夸她的姿態足夠“大家閨秀”。
“送你一趟的時間還有!比钔岳_駕駛座的門,站在車邊面無表情地看她。在他的注視下,梅施認命地上了車,被他威懾了也好,無力與他爭執也罷,她現在只想趕緊回家,關在自己的房間里誰也不想見,一句話也不想說。
路上照例靜默,阮廷堅似乎比平時話更少,她無心關注他的心情。窺破薛勤的秘密,傷心的程度比不上漸漸滲入骨髓的寒意。原來那么明朗溫和的笑容背后,也藏了世故和現實。薛勤與爸爸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男人,她曾對他文人式的孤傲寄予厚望,覺得他不會有爸爸的種種毛病,結果……骨子里,同樣寒涼。這種類似顛覆的感受,十分絕望。
車在家門口停住,梅施隨口說了聲再見,看也沒看阮廷堅就下了車,今天全部力氣都用在向他微笑上了。走了幾步,她聽見關車門的聲音,回頭一看,嚇得愣住,阮廷堅也下了車。梅施訥訥地看他,話都忘了說。
“我看見梅總的車在,想進去討杯茶喝!比钔匀耘f面無表情地說著彬彬有禮的話,梅施只覺得頭皮發麻。他在她身邊停了停,意圖明顯,可打死她也沒了再挎他胳膊的勇氣。她低低地垂下頭,站在那里好像要落地生根,阮廷堅看了她一眼,還好沒有堅持,自己先往屋里走。梅施心情沉重,腦子亂成一團麻,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后看上去十分賢淑。
梅國華顯然對阮廷堅跟女兒回來異常驚喜,連聲招呼,比昨天還要熱情。
“你們先聊!泵肥┯X得自己就要虛脫,找個借口上樓。眼下尤其看不得爸爸對阮廷堅搖頭擺尾的獻媚樣子,其實她和爸爸在做同樣的事,想達到同樣的目的,他的丑態刺得她格外痛。
梅施看見爸爸和阮廷堅的眼神都刷地掃過來,阮廷堅還是那種充滿壓迫感地注視,明明他坐在沙發里仰頭看她,卻生生讓她覺得被俯視了。梅國華的眼神就比較直白好懂了,赤 裸裸地威脅,就這還生怕女兒看不明白,笑里藏刀地說:“快點兒下來,陪阮總說說話。”梅施漠然回身上樓,爸爸說這句話時的腔調實在太熟了,電視劇里X紅樓的胖媽媽們都愿意這么說。
回到自己的房間,她直接就倒在床上,細密的布料貼在身上的感覺很舒服,腦袋卻異常沉重,好像承受了雙倍的地心引力,都發了疼。真想就這么睡著,或許明天她就完全康復了,再也不會覺得呼吸都壓抑。
門被輕輕敲了兩下,畢阿姨探頭探腦地打開了一條縫,小心翼翼地說:“先生叫你下去呢!
“嗯!”梅施煩躁地哼了一聲,眉頭緊皺導致太陽穴更疼了。
又拖延了一會兒,估計阮廷堅已經在準備告別了,她才緩步下了樓。為了解釋自己遲遲不下來的舉動,她換了家常休閑衫,洗了臉,沒化妝的皮膚讓她比剛才好受了些。
讓她失望的是,爸爸和阮廷堅在廳里一副談興正濃的樣子,當然是她爸爸的談興。阮廷堅聽得很認真,爸爸的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顯然阮廷堅的表態讓他十分開心。
“那——就這么定下了,明天我讓秘書,不,我自己拿著合同去……”梅國華發現阮廷堅的眼神移向身后,也跟著回頭一看,“啊,施施來啦。”梅國華心滿意足,今天真是太順了,阮廷堅正面地回應了他的合作提議,而且很好說話,他提的幾個要求都輕松答應!叭ソo你媽媽打個電話,讓她今天晚上回家吃飯。阮總,都這個時候了,今天也在這兒吃飯吧!
梅施嘴巴答應著,卻沒動。現在才四點多,留人家吃什么飯啊,她就不信阮廷堅的屁股這么沉。
“那就打擾了!比钔缘徽f,悠悠喝了口茶,閑話家常般地隨意提起:“主要是家里的保姆有事離開半個月,臨時找其他的也不合意,回家也沒人照顧起居!
梅施聽了,突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果然她看見爸爸的眼珠骨碌一轉,亮得簡直璀璨奪目,胖媽媽的經典語氣又來了:“哎,還找什么臨時保姆啊,我們施施天天閑在家里,就讓她先幫你一陣!
阮廷堅微微一笑,雖然不置可否,很顯然他是滿意梅國華的意見的。
梅施覺得臉部肌肉很緊繃,她真的很想大聲說不去當阮廷堅的臨時保姆,更不想開展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拓展業務”!她一直站在沙發邊沒有坐下來,兩只手都握成拳,梅國華笑容可掬,難得對女兒也露出討好的笑容,“快去給你媽媽打電話啊!弊约阂岔槃菡酒饋恚婆畠喝ワ垙d,輕易化解了女兒額頭冒出青筋的突兀準戰斗姿態。
“我不去!”一轉過拐角,梅施就冷著臉宣布,不知道為什么把聲音壓得很低,到底沒膽讓阮廷堅聽見。
梅國華并沒跳腳暴怒,比女兒還平靜,“可以啊。然后你爸媽就變成窮光蛋,小逸正好也不必再去澳洲了,你現在就回屋收拾收拾東西,這房子我早壓給銀行了,我們一起去露宿街頭!
“行!”梅施發狠,也學著他的口氣。
梅國華頭都沒回地走到廳里,梅施聽見他的熱情絲毫沒有受損,殷勤地問阮廷堅:“今天吃我們家鄉做法的龍須面好不好?”
梅施站了一會兒,夕陽的光把后院的植物染得一片金黃,從飯廳的落地玻璃望出去寧靜而優美,這樣的生活——她能讓父母和小逸徹底失去嗎?她……真的有勇氣面對一無所有的人生嗎?她不恨薛勤,因為她理解他的悲哀。
掏出手機,撥了號碼,在趙舒元接起以后,她聽見自己波瀾不驚地說:“媽,阮廷堅在咱家吃晚飯,你回來吧!
第二天早上九點的時候,阮廷堅的帥哥秘書來梅家接她去阮廷堅市中心的房子,阮廷堅狡兔三窟,最常住的還是江邊這套三室兩廳的房子。二十層樓的高度,站在窗邊讓人心驚膽戰,梅施拿著帥哥秘書給她的鑰匙,默默地環視這套房子,雖然阮廷堅天天出沒于此,還是沒有多少生活氣息。帥哥秘書挨個打開房間向她介紹,她留意到阮廷堅的床整潔得像樣板間的模型,他一夜睡起來,早上平整得一條皺紋都沒有。
“阮總早飯一般在早上八點吃,喜歡白粥,不喜歡吃發面的包子。晚飯很少在家吃,應酬很多,但周末的時候還是需要準備的。”帥哥秘書像播報天氣一樣正規而流暢,用這樣的姿態介紹阮廷堅的生活起居十分可笑,梅施卻半點也笑不出來。身為傭人的可悲感受越來越讓她泄氣,阮廷堅的可恥超乎她的想象,他想從她身上榨出的價值真是太多了,堪稱淋漓盡致。
正說著,阮廷堅開門進來,梅施顫了顫,他不是上班去了嗎……看他的樣子也不想是落了文件在家,親自回來拿的人。
帥哥秘書問了聲好,舉止并不見倉促但閃得又禮貌又迅速,梅施都沒聽清他說了什么借口,房間里就只剩她和阮廷堅了。
梅施有點兒緊張,假意微笑,“渴嗎?我給你倒杯水。”飲水機在廚房,梅施磨蹭了一會兒才端了杯水出來,實在可悲,阮廷堅原來的保姆服務規格看來非常高,什物架上放了大小不一的一疊托盤,梅施選了最小的那個,舉著盤子遞水給阮廷堅就更符合丫鬟的形象了。
阮廷堅脫了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沙發上,人卻悠悠然站在窗前,似乎眺望蜿蜒的江水。拿起梅施遞來的水時,散發著從骨子透出來的高雅。梅施突然沒勇氣看他,他的確是個非常好看的男人,穿著襯衫,領帶也被他扯散,靜謐空間里有著濃郁的曖昧味道。
梅施彎腰裝作收拾他隨手放在茶幾上的空杯子,卻不防他突然從背后抱住她,手一顫,托盤掉在玻璃臺面上發出很響的聲音,卻一點兒都沒影響阮廷堅收緊的手臂。
梅施的心瘋狂加速,他的舉動其實早在預想之中,可真的發生了,她卻十分驚慌,抗拒之意因為來得突然所以猛烈得沖昏她的理智。
阮廷堅的吻帶著滿滿的情 欲意味落在她纖柔的后頸上,梅施渾身一哆嗦,手腳快于大腦,反射般用力推開他,她簡直落荒而逃,還好,萬幸她沒順勢甩他一耳光。從電梯里沖出來,夏日燥熱的空氣一下子裹住她,她幾乎窒息了,這瞬間的停頓讓她反而冷靜下來,她就這么跑出來……以后要怎么辦?
阮廷堅沒有過程,沒有語言的親密,滿帶著他的不屑,他不在乎她的感受!自始至終,他和她父母,她自己,都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一種關系,一種保證。阮廷堅或許從沒想過和她結婚,她的父母也用了很不肯定的語氣讓她與他“試著交往”,這種輕視,讓她本能地受不了。
打車回家,的士司機空調開得很小,熱得梅施出了一身的汗,回家第一件事是洗澡;謴鸵簧砬逅那橐膊灰姷梅潘,阮廷堅會怎么樣?最好的情況是他認為她在害羞……
樓下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梅施聽見爸爸在很大聲地說著什么,她很心虛,該不會阮廷堅告狀了吧?她就不信阮廷堅好意思對爸爸說:你女兒不從我!
躡手躡腳地溜到樓梯拐角,她豎著耳朵聽爸爸在咒罵什么。
“你說說,阮廷堅他到底什么意思?”梅國華把茶幾拍得嘭嘭響,“昨天答應的好好的,今天怎么又推了,什么‘還需要好好考慮’?!他還要我們怎么樣?女兒我都送上門去了!”
“老梅!”趙舒元實在聽不入耳,高聲阻止了丈夫的抱怨。
“他到底想怎么樣?給個痛快話行不行?!”梅國華又氣狠狠地說。
“這事……”趙舒元的聲音十分低沉,疲憊不堪似的,“急不得!
“不急?!”梅國華直著嗓子喊,“今天都幾號了?不用提前去跑跑嗎?不用準備嗎?”
趙舒元煩惱地長出一口氣,“我總覺得,問題可能還是出在……”
梅施一抖,她知道媽媽說的是自己。
“你趕緊上去給我問清楚!梅施她想干什么?真想全家跟她一起喝西北風嗎?”梅國華怒不可遏。
梅施死死握住扶手,她對阮廷堅的拒絕是多么的無謂……她這才真正明白。他根本不用逼她,自會有替他跳出來的人。
梅施坐在電腦前,隨意地翻著新聞圖片,心里卻總翻騰著她不愿意去想的一些事情。其實阮廷堅要是把今天發生的事上升到對梅家的報復,問題倒好解決了,她大可裝出貞潔烈女的樣子,自有爸爸那樣的人替她“負荊請罪”。很窩囊,也很委屈,最悲哀的還是束手無策。
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嚇了梅施一跳,看了眼屏幕,是薛勤打來的。他顯得很有耐心,她看著屏幕上他的名字出神,他一直堅持著沒有掛斷。
“喂?”梅施并不想揭穿他的騙局,但冷漠的口氣還是讓薛勤立刻察覺到了。
“我是薛勤!彼行┥值囟Y貌說明。
“嗯,我知道啊!泵肥┮矝]想自己的情緒還是這么直白地流露出來,太枉費“梅老油之女”的美譽了,于是甜甜地微笑說。
“幾天沒見你,忙完了嗎?”薛勤聽見她的輕笑,放了心,口氣又見親密,“明天請你吃飯?”
“不行啊。”梅施很逼真地遺憾說,“我家最近有些事,我要離開一段時間,恐怕不能見面了!
“這樣啊……好,等你回來再聯系!毖η诒鞠雴枂栍惺裁纯梢詭兔Φ,梅施語氣里的某絲敷衍意味還是讓他敏感地察覺了,終于還是沒有太過殷勤。
梅施掛了電話,愣愣地看了會兒手機屏幕,再也沒有薛勤的名字——這種失去的落寞感受比聽見薛勤親口說出真相的時候更濃烈,他對她來說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與那些想追求她的,見過一兩面的男人一樣,她隨口編織著謊言搪塞他。梅施輕輕苦笑出聲,她竟然沒有揭穿他,她到底也變了,如果是兩年前,她一定理直氣壯地高聲質問薛勤,把他最后一點兒尊嚴也踩得粉碎,可現在的她不想。薛勤的追求,她對過去的留戀,她很樂意就這樣無疾而終。
樓下傳來瓷器破碎的刺耳聲響,梅施看了眼時間,才下午三點,這時候愛摔東西的兩位都不該在家啊,尤其知道她今天與“阮總”沒約會的情況下。
“這錢你別指望我會給!”梅國華的咆哮響徹整個房子,隔了這么遠,梅施聽得清清楚楚。她立刻就跳起來往樓下跑,能讓爸爸給錢,又讓他吼這么大聲的絕對沒別人,只有梅逸少爺。
果然,梅逸一臉憤恨倔強地站在沙發旁邊,梅國華坐在他對面使勁拍沙發,估計是拍茶幾手太疼。
“你當我兒子一場,屁都沒學會,就學會玩女人!”梅國華的胖臉因為惱火而皺在一起,更像大肉包子。梅施本來還很緊張,生怕他又把小逸惹急,可跑下來聽見這么句金玉良言,她很不配合情境地笑了。
梅國華又開始拍扶手,“就這招都沒學好!那樣的女人能招惹嗎?你不嫌臟?!干凈漂亮的小姑娘多得是!你換一個,我雙倍給你錢都行!”
梅施無語,她爸爸教育小逸的方式從來都是另辟蹊徑的。
梅逸卻被這句話徹底激怒,漂亮的黑眸子立刻燃起火焰,亮得讓人膽戰心驚,“你別侮辱她!我從沒學你!這世上最爛的男人就是你,你憑什么教訓我?你懂什么?我從沒想過玩哪個女人,我是真心喜歡伏瑤!”
梅國華愣了,被如此猛烈的反攻震驚,并被“世上最爛男人”這個說法傷害,瞪圓了眼睛半天沒說話。
梅施也沒吭聲,小逸這幾句話雖然忤逆無禮,卻也算真知灼見。弟弟能有這么正確的愛情觀,做姐姐的很安慰。
“好啊,你小子反了!泵穱A突然平靜下來,梅施被他陰惻惻的表情惡心得一身雞皮疙瘩,梅逸也戒備地看他。都知己知彼,他這么一笑,就是要出陰招。“這么看不起我,就別問我要錢!而且我的話放在這兒,我說不給,你也別指望你媽會給你!”
這威脅的口氣比剛才的笑容更惡心人,梅施仿佛看見爸爸拉著媽媽的胳膊撒嬌哭著說:“別給小逸錢,不許給小逸錢!”其實不用爸爸告黑狀,媽媽也不可能給小逸錢做這個用途的,雖然她一直對小逸很大方。小逸也是心知肚明,才迫不得已問爸爸要錢,沒想到照舊幾句話就把彼此都說急了,雞飛蛋打。
梅國華沉著臉,回房拿了手包,一語不發地出門去了。
梅施心疼地看著弟弟剛才還倔強的臉一下子現出茫然和煩惱的神情,他似乎……還有一絲絲的悔意。梅施的心都被擰皺了,小逸為了要到錢而向爸爸屈膝低頭——光是想想她就受不了!耙嗌?”她也知道自己這樣形同溺愛,可就是沒辦法,一遇見梅逸的事,她就沒有是非觀念。
梅逸煩惱地皺眉,“二十萬!
“這么多?”梅施嚇了一跳,“到底怎么回事?”
梅逸的眉頭皺得更緊,“她為了給媽媽治病,欠了迪廳老板的債,你也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利息加得非常高,還逼瑤瑤……”他恨恨地別過臉,不想說下去。
梅施聽得暗暗搖頭,這情節也太俗套了吧!“是真的嗎?”她脫口而出,雖然心疼小逸,可對那種環境里的女孩子還是本能地沒好感和不信任,哪兒那么多白蓮花?多數是看梅逸年少單純,設局騙錢。
梅逸又用那種異常明亮凌厲地眼神刺她了,梅施認栽地舉手做出賠罪的表情,她知道小逸又覺得她也侮辱他的寶貝心肝兒了。
“小逸……”梅施決定講道理,若論動之以情,那個什么瑤瑤肯定比她玩得好!澳悴耪J識她幾天?你真了解她嗎?錢是小事,可萬一被傷了心,那陰影是一輩子的!泵芳胰酥v道理的角度永遠異于常人。
梅逸倔倔地微揚起下巴,“我帶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