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先離開言府的是她爹。
竟然,她沒有見到爹的最后一面。
那天夜里挺晚的時候,有人聽見賬房里的重物墜地聲,過去關心時便發(fā)現夏先生倒臥在地。連忙請了府里的大夫去診治,又連夜找了城內的名醫(yī)來,卻都回天乏術,沒能把夏先生重新喚醒。
這一切仿佛是連續(xù)不斷的噩夢,夏有雨始終沒有回過神來。
她連哭都不知道怎么哭,跟著總管處理父親喪事,忙東忙西,心里只是一直在想:假的吧,都是假的,哪有可能這么多壞事接二連三發(fā)生?
夏先生粹逝,賬房當然是一片亂。多年來的理帳習慣不可能一下子就讓副手接掌,何況主事者已經不在。大少爺焦頭爛額之際,實在沒辦法了,只好找了夏有雨去幫忙。
夏有雨反而很感激大少爺。在這種時候,能有事情讓她分點心,真是太好了啊。她干脆沒日沒夜地泡在賬房里。夜深人靜時,獨自翻閱著父親親筆注記的賬冊,看那些一絲不茍的項目和計算,她常怔怔地流下淚來而不自知。
就是這些,耗去了父親大半的歲月。
字在眼前,人卻已經不再回來了。疏離的父女情感也沒有修補的一天。
加上姐姐近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非常冷淡,長夜漫漫,夏有雨只覺得蝕心的孤寂感不斷涌上,在床上也是輾轉反側,她寧愿在賬房熬夜。
二少爺總在夜深人靜時來看她。從小與她斗嘴慣了的言至衡,這會兒反而不多說了,就是安靜地抱抱她,陪她坐一會兒就走。對于她和大少爺成天在賬房相處雖然心里還是泛酸,但看在她憔悴如斯的模樣,也舍不得說什么。
她躲在這兒也好,外頭……難聽話已經如火如荼的傳著了。
這天夜里一進門,就看她呆呆望著賬冊不動,知道又在傷心了,言至衡關好門走了過去,一言不發(fā),用手上拿著的以米紙包住的溫熱點心往她臉頰一貼,把她嚇了一跳。
“聽說晚上又沒吃了,這樣不餓嗎?都二更了!毖灾梁鉁睾偷貑。
“啊,我……”夏有雨仰臉看他,一臉的迷茫,“嗯?已經二更了?我沒聽見打更聲啊!
“你什么都聽不見吧!彼π,在她身旁坐下,“把點心吃了,喝口茶休息吧。過來,讓我抱一下!
夏有雨乖乖地起身過來,被他拉到腿上坐了,柔順得像個孩子。
“整理得怎么樣?忙了這些天,有些頭緒沒有?”他輕吻著耳朵問,還半打趣地說:“干脆讓你接賬房好了,也別花腦筋讓劉副手上來,只不過這樣你就成天泡在這兒了,我還得送飯進來給你吃,那不反了嗎?不成不成!
本以為會逗笑她的,沒想到一點反應都沒有。
“怎么了?”
“二少爺也辛苦了。”她只小小聲地說。
“知道我辛苦就好,這陣子過去,你可得好好補償我,聽到沒有?”他還是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耳根,壓低嗓音,“我要收利息的。”
還是沒笑。她轉身抱住他的脖子,緊緊的。
“你啊,真是個傻丫頭,不怕被吃掉嗎?”他繼續(xù)打趣,“抱得這么緊,小心我——”
“二少爺要什么,有雨就給什么!鄙ひ糗涇浀,甜甜的,讓人真的差點要按捺不住。
但還不行。誰都沒心情之外,現下混亂成這樣,不能節(jié)外生枝。要是讓她有了孕,非但不是助力,還可能更加激怒言夫人。
所以,要忍耐。
“不急,總有機會讓你好好報答我!
“可是,我怕……”她欲言又止。
“怕什么?”
她也說不上來。心很亂很亂,總隱約有種壞事還沒盡的恐慌。當然也可能是她想多了,但那種心慌卻始終縈繞不去。
一直以來,有這種心慌時,她就是更認真賺錢存錢,可是現下卻覺得,這一回好像連銀子都沒法解決——
連銀子都解決不了的,該怎么辦?夏有雨真的不知道。
言至衡離開之后,夏有雨繼續(xù)整理賬冊。
大少爺晚些也過來了,和她討論了幾句今天整頓的結果之后,她還是忍不住問:“大少爺,我姐姐今天——”
“沒事的,管好你自己就成了!辈还茉趺磫枺笊贍數幕卮鹁褪沁@樣。
“可是都這么多天了,連面也不肯見,我很擔心!彼n白著小臉說,“姐姐一定都在哭吧?她身體又不好,大少爺能不能勸姐姐,讓我去陪著?”
大少爺看著她,想說什么又沒說,最后只是搖頭!澳憔驮谫~房待著吧,這會兒別再多生什么枝節(jié)了!
兄弟倆的想法不謀而合。
等到好不容易整理出頭緒,副手也能接手之后,夏有雨突然發(fā)現,已經進入酷寒的時節(jié)。
天氣冷,周遭的人情更冷。多年未置新衣的她索性披上父親的舊棉袍,緊緊裹住自己,還是冷得發(fā)抖。眾人都客氣疏離得過分,流言如銳利細冰一樣刮在臉上,夏有雨只是日漸沉默。
聽說她命中帶煞,克母克父。而因為夏先生死得突然,再怪力亂神的謠言都有人信,更何況這話是她姐姐親口說的。
還聽說她為了要留在言府,不但跟二少爺好,也開始對大少爺獻殷勤了。沒看她成天待在賬房,黏住大少爺硬要當幫手嗎?當然這好像也是姐姐有青講出來的。
雖然不見得全部相信,但半信半疑就夠傷人的了。
直到夏有雨快要被困惑淹沒的時候,一天夜里,已經疏遠很久的姐姐突然來到她的房間。
總覺得,她姐姐似乎跟印象中的那個人,不大一樣了,眼神中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什么呢,怨氣?
夏有雨本來坐在床沿收拾東西,見她推門進來先隨手一塞,訝異之余要站起來走過去迎接。
沒想到她姐姐把門關了,快步過來,往她面前身形一矮——
竟是跪了下去!
“姐姐!姐姐,你這是做什么?”這下子夏有雨真是大驚失色,連忙撲過去要拉她,“為什么要這樣?姐姐你起來啊,先不要哭——”
“有雨,怎么辦?爹就這樣走了,留下我孤零零一個,我真想就這樣隨爹去了算了,一了百了!彼憬氵煅手,不肯起來也不肯抬頭,“有雨,你從小就比我聰明伶俐,不像我,這么笨又這么沒用,你說到底怎么辦?”
“我……我……”哪里聰明?她這會兒頭昏腦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連想要問姐姐的,比如為什么說出那些傷人的話,都問不出口了。
“爹的牌位,無論如何總是要送回老家去的。有雨,爹生前最疼你,你跑一趟好不好?”說不知道怎么辦的姐姐,珠淚盈盈的,卻又有條有理地繼續(xù)說了下去,“我是姐姐,本該是我回去才是,但爹老說你就像兒子一樣,不但可以在賬房幫忙,又這么能干堅強……”
“真的,爹這樣說過我?”夏有雨鼻子也酸了。
“雨兒,你一定懂的,對不對?”姐姐拉住她的小手,無比懇切,“你自小就最重視錢,為了錢什么都肯做。我們是姐妹,性子都是一樣的,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顧其他一切。姐姐不想再過人下的苦日子了,厚著臉皮求你,你就幫我最后這一次,好不好?”
“到底要我?guī)褪裁茨?”她無比困惑地問,“姐姐你說!”
“姐姐知道你心里很喜歡二少爺,想要嫁給他,可是,有雨,你可不可以先幫幫姐姐?”她姐姐一面說,眼淚一面涌出來滾落臉頰,楚楚可憐,“大少爺眼看是不會娶我了,他是要當家的人。我想去求二少爺,你可以幫我嗎?”
夏有雨覺得自己大概在作夢,而且是一個荒腔走板的噩夢。
所以,是誰都可以嗎?
“可是,姐姐,你不是從小就很怕二少爺——”
姐姐緩緩搖頭,“是因為二少爺從來不給我好臉色看,只對你好而已。奶娘也是一樣,爹也是一樣,從小都疼愛你,沒人對我好!
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
“可是——”
夏有青把她的手握得更緊,美麗淚眼逼視著她,“二少爺沒注意到我,都是因為你一直在我旁邊啊!你送爹的牌位回老家之后,在那兒住一陣子,可以嗎?讓我有機會好好接近、伺候二少爺。至于以后,二少爺如果要娶你做小,姐姐絕對也會幫忙到底。反正你的命格不適合當夫人,你看爹和娘都——你也要為二少爺、為整個言府想想啊!”
她只會搖頭,“不行,姐姐,這樣真的不行……”
不說別的,要讓言至衡知道她們姐妹這樣算計過,一定會暴怒,而且絕對不會原諒她。
但姐姐說中了她心底的痛——
是她嗎?克父克母,以后說不定連最喜歡的二少爺都克?
她是單純,但遇上了二少爺的事,遇上了最近這些一件接著一件的事兒,心思開始會繞來繞去,這種理不清又說不明的混亂,真的,讓人好難受啊。
“你最想要的,爹跟娘留下的銀子,剛剛不是在收拾嗎?我都看見了。那些全部都給你,姐姐一文錢都不拿,這樣夠不夠?”
她姐姐身段真的夠軟,不但跪了這么久,這會兒還彎下身子要向她磕頭,哭著說:“有雨,你是我的親妹子,這世上我們只剩下彼此了,你要是不幫我,我真的不如、不如就在這兒一頭撞死算了——”
這真的不是一場噩夢嗎?夏有雨不斷不斷地這樣想著。
如果真是,她為什么還不醒來?
混亂之際,只有賬房緊迫的工作,讓夏有雨有暫時逃脫,可以喘口氣的感覺。所以這段時間以來,就算是二把手接過了,她還是一直在賬房幫忙。
眾人這才發(fā)現,就算夏先生以前沒教她,她成天耳濡目染,加上自己偷偷用功,也學了八九成功夫。
“雨丫頭,朱家的帳你看過了嗎?”大少爺這會兒非常倚重她,有什么問題也會直接找她幫忙想法子了,“先前不是帶你去朱家對過一次帳,你有印象沒有?”
“有的,有雨都記在腦子里——”
大少爺明顯松了口氣,“那太好了,下午你跑一趟朱家可好?我真的分不開身,他們又急著要這份帳,你既然先前幫忙過,那就你去吧。朱家的賬房姓馮,你上回也見過,他人很銳利,小心點應付。”
“是,有雨知道了!
來到朱家,她被奉為上賓。有些受寵若驚的夏有雨連忙推辭,不過下人笑道:“是馮先生特別交代的,夏姑娘就別客氣了!
馮先生本人倒是沒這么多禮,就事論事,把一些很麻煩瑣碎的帳都丟給她處理。
夏有雨捺著性子認真工作,一直到夜幕低垂,還沒打算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