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了吧?手腳快一點!瘪T先生晃進來對她說:“這點事情就搞這么久,要等你忙完再吃飯,全天下都餓死了!
“已經做完了,核對的結果在這兒!毕挠杏隃仨樀鼗卮稹
“啊,還真的做完了。趕著回府吃飯嗎?不用怕,我們朱家也不會餓著你的。等會兒馬上開飯!瘪T先生超故意的,明明不是壞心,但嘴巴就是壞。
夏有雨并不介意——她此刻什么都不大介意了——只是慘慘一笑。
“倒也不是趕著回去……”她喃喃說。想到言府目前的狀況,應該說她自己身在言府的狀況,腳步就沉重了起來。
馮先生沒說什么,只是銳利地觀察著她的臉色。
半晌,才輕描淡寫說:“這么不想回去,那就留下來吧。”
“嗯?”夏有雨沒聽懂,睜大眼望著神色莫測高深的馮先生。
“我說,要不要留下來?”他翻了翻整理得一絲不茍的賬冊,“你手腳不算太慢,又很聽話不大回嘴,我應該可以讓你幫忙!
姿態擺得很高,口氣又無比討厭,但夏有雨還是聽出了他的本意。
“馮先生……是想要我來幫忙的意思?”
“當然不是!绷⒖瘫环裾J,“我啊,只是覺得,應該可以讓你有這個機會服務我。”
夏有雨被搞糊涂了,這人說話真的好奇怪呀。
馮先生斜眼看她,“怎么這么笨?我是給你天大的恩惠哪。一年五十兩,怎么樣?”
她的心,突然像是死了好一陣子,又突然活過來似的。
“馮先生是說真的嗎?”嗓音都發著抖。
“你是覺得我在信口開河?”有人不悅了,“我馮瀟說一是一,從不隨便胡扯的,你要是不想來,大可直接說了!
“不不不!當然不是!”夏有雨大驚,連忙解釋,“只是,有雨不過是個丫頭,而且在言府——”
“你在言府,近來處境不怎么妙吧,何必留戀呢!瘪T瀟直率地說,銳利言語像一把刀刺進她胸口,“我是覺得你還勉強堪用,給你個機會,你自己用那不大靈光的腦袋想想去。”
她默默看著眼前的陌生人。
只見過幾次面,為什么在這種時候會愿意伸出援手呢?而她最親近的人,不是離她而去,就是突然變了一個樣子,讓她都不認識了。
而那個心底最想親近廝守的人,卻不能靠近。
這一切,是都要怪命運嗎?
那天夜里,回言府的路上,她獨自坐在朱家派的送她回去的車里,一路都在哭。
這段圓子以來的眼淚,都像是要一次出清一樣,一顆顆一直落下來,沒有停過。
她哭得那么傷心,到下車時,眼睛都腫了。
送她回來的朱家家仆伺候她下了車,忍不住勸她:“夏姑娘別難過了,再壞的日子都會過去的。”
“是,謝謝這位大哥——”她哽咽著道謝。
“你還年輕,什么挺不過去呢?而且跟你爹一樣可以做賬房,這不是挺行的嗎?你爹一定很驕傲的!
是這樣就好了。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那一夜之后,夏有雨確認了去向。
她也就不哭了。
因為哭要耗費好多好多力氣,一點兒也不劃算啊。
她是會算賬的人,這點利益得失,怎么可能看不清楚呢。
幾天之后,當言至衡來到他母親面前,發現花廳里夏有雨也在時,心里只覺得有些困惑和訝異。
而等他聽了母親說的話之后,他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了!暗鹊,娘,您說什么?”
俊眉皺得像是打結,“可以再說一回嗎?”
“怎么不好好聽著呢?”言夫人輕斥,卻是滿臉的笑意,“我說,雨丫頭真是貼心又懂事;專程為了夏先生的后事來道謝,還說二少爺特別照顧,在離開前一定要親口謝你呢!
離開?
一定是聽錯了。前些天夜里還依偎在自己懷中,柔順得令人心疼的人兒,跟此刻站在他母親身邊,一臉淡漠的夏有雨,真是同一個人嗎?
為什么一個字也沒對他說?“離開?上哪兒去?”
他娘明知他的心意,語氣卻更愉悅了,“這個雨丫頭真有本事,朱家來討人了呢,說是賬房想用她。一年啊,要出五十兩銀子聘她當幫手呢!
后頭他沒聽進去了,只注意到五十兩這句話。確實是巨款。
言至衡的心沉了沉,嘴巴卻還在掙扎,不饒人,“有這等好事?”
“真是好哪,以后跟朱家做生意,有我們的人在,雙方都方便。”言夫人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一個燙手山芋居然就這樣主動解決掉,她先前為了兒子白的頭發都可以黑回來了。
“朱家生意越做越好,被朝廷重用,還要舉家遷到京城去呢,雨丫頭要送夏先生牌位回老家,與他們上京還正好順路。聽說京城里皇上還御賜了宅子。雨丫頭,你可以上京去開眼界了,可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站在夫人身邊的人兒始終沒有開口,也沒有抬頭。一身灰藍色的衫子讓她十分黯淡,鬢邊別的白花非常顯眼。
言至衡看了,又是憐愛,又是慍怒——這個丫頭,又在搞什么鬼,起什么亂七八糟的心思了?
“別說笑了,我們言府自己的人,哪兒需要上別地方去當幫手?”言至衡一口就反對,“何況,再來我會娶——”
“這可是她出頭的機會,難道你要雨丫頭在這兒當小婢一輩子嗎?”言夫人立刻打斷兒子,不讓他說下去。
“我是說,我要娶——”
“人家夏先生才剛過世,雨丫頭在戴重孝,你就口口聲聲娶啊娶的,這像話嗎?”言夫人動氣了。
“夫人,少爺,一直以來,多謝對我們的照顧了。”夏有雨這才終于幽幽開口。
言至衡望著她,簡潔地說:“不行,我不許你去。要服喪也不用走。”
“有雨要送爹回鄉。而且,已經答應了朱家的。”
“那又怎么樣?我不信他們敢來搶我言至衡要的人!
這人要霸道起來,確實就是這么不顧一切的霸道。
但她這一回沒辦法順著他了。
“少爺,府里能服侍您的人很多!彼苡心托缘靥嵝,“有雨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少爺身邊,何況,有雨并不是言府的家生丫頭,沒有賣身契的!
也就是說,只要她想走,是隨時可以走的。
這言至衡知道,他只是沒想到,她居然真的要走。
雖然她從來不是百依百順的姑娘,但斗斗嘴是一回事,這會兒堅持起來,完全激怒了言至衡。
“是嗎?五十兩銀子真的這么有用?”言至衡怒極反笑,扯起嘴角,露出嘲謔笑意,但眼神卻是冰冷的。“是說,誰出錢都能買得了你嗎?那么我出五百兩可好?買你十年,夠不夠?”
“衡兒!蹦樕缓每吹难苑蛉顺雎曋浦,“別這么說話。你們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同兄妹,現下都要分開了,你不能開開心心地送走雨丫頭嗎?要這樣使性子說難聽話?”
情同兄妹。好一個情同兄妹。
他娘為什么不干脆把銀調羹直接插進他胸口,把里頭的心挖出來算了。
啊,不用,因為已經被夏有雨硬生生地徒手挖走了。
“你到底為什么要走?”他質問。
“已經答應了朱家的,而且老爺跟大少爺都說,這機會非常好!
說來說去都是這幾句。“那你答應了我的事呢?”
“我答應過少爺什么?”夏有雨困惑地問。
言至衡語塞。堂堂二少爺,居然被反問到說不出話來。
是,她沒有答應過他什么。因為他把一切看得太過理所當然,從沒有想過別的可能性,比如夏先生會驟逝,比如夏有雨會想離開他。
廳里陷入一片沉寂。言至衡盯著眼前一身肅穆藍衣的人兒。
而那個人,卻一直都沒有看他。
“不如這樣,我來作主,你和雨丫頭就結拜成義兄妹好了!毖苑蛉舜蚱。寂,努力故做歡快地說:“夏先生不在了,雨丫頭成了孤兒,從小看她長大的,我也很舍不得。你和雨丫頭投緣,不如——”
“沒這回事。”言夫人已經是大大的讓步,但言至衡還是一口就拒絕,干脆把話挑開來講明了,“我是要雨丫頭跟我姓,可不是要她當我妹妹!
言夫人還在強笑,“說笑什么呢,這是沒可能的!
“為什么不行?爹都可以——”
“衡兒!不許你胡說!”
眼看言家母子又要吵起來,夏有雨小聲卻堅定地插嘴,“夫人,少爺,不用多費心了,有雨明日就會離開,隨朱家上路,先送我爹的骨灰和牌位回老家!
廳內頓時再度陷入沉默。
最后是言至衡說話了,像是從齒縫里一個字一個字磨出來的!澳氵@是故意跟我作對嗎?”
對她,言至衡雖不能說是百依百順,但用盡了心思要留她在身邊,得不到支持就算了,她竟是如此絕情。
朱家的事,要走的事,全都沒說。兩人相處時他說的計劃,她總是微笑聽著不接口,現在想來,她是在笑他吧,笑他一相情愿。
“真的別這般麻煩了,二少爺!睘鹾诘膱A眼睛終于抬起,定定望著他!吧贍數暮駩,有雨會銘記在心。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夏有雨搖搖頭,沒有多說。最后只安靜地說:“夫人,少爺,請多保重!
請多保重。她對他這樣說,仿佛用一拳直接揍上他心口。
多年的呵護親近,相伴相契,近來的甜蜜,全都像是一朵煙花,放完了就全沒了,毫無痕跡留下。
她竟是如此狠心。
言至衡也一直記得她要走之前的那個冬夜,離開小廳,走上長廊時,發現正靜靜的下著雪。
一片片雪花飄落猶如潔白鵝毛,落地悄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