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尷尬是從這里開始的,當她結結巴巴地告訴他,因為一些不得不處理的重要事故,恰巧都發生在星期二或星期六,所以她都沒去天堂找姓楊的家伙解釋求和,而曜明這方面又對她的店下了禁令,她沒辦法厚臉皮闖到人家公司去,所以她不得不求助于他──
章志禾一落坐,簡短地打量完薄荷茶屋的內部,喝了幾口普洱菊花茶,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她。他依舊一襲長袖襯衫、干凈洗白的牛仔褲,偶爾抱胸沉吟,或審量她百變的表情,唇畔少不了他淡淡的、意味不明的招牌笑容。聽完她坑坑疤疤的開場白,修長的手指托著爽凈的下巴,他輕輕地開了口:「那么,能不能說說看,是什么樣的重要事故讓妳去不了呢?」
語氣如此溫和,勁道卻如此強烈,他真正的意思分明是──姓楊的家伙果真對妳十分重要,還有什么能阻擋妳的決心呢?妳不太老實喔!
序幕拉開了,戲碼總不能改了又改,她僵著頭皮,開始發揮很少啟動的想象力。
「是這樣的,有一次我爸和我媽吵架,大打出手,我爸一氣之下上臺北來找我,他發誓我媽不道歉就不回去,我費盡唇舌安撫快中風的老父……」希望她獨身已久的父親原諒這個不得不撒謊的女兒。
「還有一次我真的要出門了,療養院正好打電話來,說我八十歲的老番癲奶奶發病拿刀要砍院長,我總不能置之不理吧?」已經在天國安息多年的奶奶應該不會托夢抗議才對。
「還有還有,有一次一群客人在店里吃吃喝喝老半天,忽然發起酒瘋來,把店里搞成械斗場,害我得到警局做筆錄……」糟!這個理由有點瞎,誰喝了茶會發酒瘋的?
她偷瞟了他一眼,他神色難測,靜靜看著她,說不上相信還是不相信,仍然維持一貫的鎮定平常,只是沉默得久了點。她換了幾個坐姿,還想再扯下一個故事,他終于有了反應。
「那么,我就想不透了,我能幫上什么忙呢?」不得不佩服他過人的修養,忙中赴約的他耐性十足,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雖然她至今仍不清楚他在何方高就,肯定是不會每況愈下,說不定是某家企業的高層,卻窩在這里聽一個見不到幾次面的女人鬼扯淡,這個人太有修養了!
可,說到幫忙──就非常難啟齒了,人生的無奈就在此,她有得選擇嗎?當有人用爆炸性的手法逼得她不得不采取行動時,再難堪也得硬著頭皮去做。
「我是想……」下唇咬得發痛,不說不行。「我想了很久,能不能──請您陪我走一趟。您和他相熟,也許他會看在您的份上,愿意好好和我談……」
這莫名的要求的確讓他眉宇微蹙。她緊張地盯著他,深怕他會敬謝不敏,委婉的拒絕,于是急急下保證,「您的好心,我不會忘記的,將來,如果您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箞蠖鞯臋C率雖低,卻代表了她的赤誠。
他笑著搖頭。「妳誤會了,我不是不幫妳。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我和楊先生相識多年,他的私生活,包括他的感情生活,我從不置喙,依他的個性,也不會讓別人干涉分毫的。此外,我現在的身分,不方便涉足那類場所,不過,妳若有苦衷,送妳去不是問題,我會和他提一下,只是恐怕不能替妳聲援了,他這個人,是一只脫疆野馬,況且──」他別有意涵地掃過她的臉!父星榈氖,外人又能說什么呢?」
感情的事?
她眨眨眼皮──就快要人盡皆知了?看來薄荷正在惡名遠播中。
「妳要有心理準備,他這個人,很有本事讓女人傷心的。」柔聲里帶著憐憫。
「領教過了!顾兄~頭,滿眼凈是倦意。
他訝異地看她一眼,拿起茶杯,喝完剩下的茶液,正色道:「那妳該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確的了,可別讓自己后悔。」
不知道為什么,原本惶惑不安的心,因為他的善意鼓勵,得到了難以言喻的肯定力量。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章先生,謝謝您!
。
她下樓的腳步踏得極輕,經過忙碌的吧臺時,身手簡直似凌波微步,不惹人注意地飄過走道。傍晚時分,下班放學人潮又一波涌進店面,員工們訓練有素地在調茶、包裝、結帳,她很快閃到門口,正要趁亂出去,背后冷不防一句叫喚,「薄蕓,去哪?」
她僵站著,不自在地干笑,「出去買點東西,砂糖沒了不是嗎?」
薄荷不置可否,瘦弱的她顯得很溫順,凹陷的雙頰白得可見血管,僅有一頭直瀑黑發和眸瞳發著幽光!疙槺銕臀規ЭХ榷够貋怼S浀门谱訂?」
「記得。妳去休息吧,店里有小貝他們忙就行了!
薄荷聽話地返身回二樓。她捏了把冷汗,趕緊出了門。
若在以往,鬼鬼崇祟的舉動逃不過薄荷敏銳的法眼,不知是否在醫院被折騰了一番,前陣子渾身刺人的利角鈍化了,偶爾笑一笑,被施予的對象皆感受寵若驚,中氣雖嫌不足,簡單的店務工作還能勝任,只在無人時,眸光頓顯委靡,那一刻,薄蕓益發不敢掉以輕心,薄荷算是顆未爆彈,絕不能引爆她。
三并兩步轉到巷口,路燈下,一輛灰色休旅車正等著她,她一靠近,前座車門便開啟,她手臂一推,反將門合上,打開后車門鉆了進去。
「章先生,你先別回頭,十分鐘就好!
不知在賣什么關子,他見怪不怪,捧著未閱完的文件就讀下去。
耳尖的他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車廂隨著她的肢體動作輕微的搖晃,讀到一段落,她伸展腿部時踢中了他的椅背,他恍神幾秒,視線不經意掃過后照鏡,她正高舉雙手,讓衣衫滑進她半裸的身軀,他忐忑不安,忍不住出聲,「可以了嗎?」她對他還真放心!
「快了!」她拿出梳妝鏡,仔細上好粉底,添上眼彩,刷翹睫毛,抹上唇蜜,完工。除下發帶,一頭深棕卷發自然垂肩。「好了,請轉過身來!」
他應邀回頭,乍見時,怔忡了一會。她臉龐骨架立體,不施脂粉時有股任性的氣息,說起話時多了幾分可愛,但不特別引人注目;一旦抹上色彩,反而奇異地野了起來,整張臉鮮活性感,尤其是那張微噘豐澤的唇,彷佛在訴說著旖旎無聲的語言。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大美女,不過你不必皺眉頭皺成這樣吧?」她難掩失望!甘悄阏f,這樣可以讓楊先生高興一點的,都聽你的了,我的化妝術真有這么差?」
他噙著笑解釋,「當然不是,修飾一下就行了。」
猶豫了一下,有鑒于說實話引起的不必要誤會,他決定自己動手,食指伸出,抬高她的下頷,就著漸弱的天光端詳后,抽了張面紙,輕按在她唇瓣上,再拿開,紙上出現一個飽滿的豆沙色唇印,唇上只留下淺淺粉色。「這樣好多了!褂肿屑氃谒燮げ谅舆^,退去多余的眼影。「可以了,很好!
他其實對她的細肩帶小可愛上衣很有意見,曲條招搖了點、背部裸露的面積多了點,不過,再干涉下去就太多管閑事了,她的目標可不在他。
她顯得緊張又興奮,不斷地說話,途中還拜托他在一家中藥房停了一下,買了一瓶大約是生津止渴類的干果放在嘴里含著,一直到看到了目標,她的嘴巴都沒停過。下了車,他陪她走到門口,夜才揭開序幕,已經有許多衣著時髦、扮相宛如時裝雜志的模特兒男女造訪了,經過他們身旁,熟門熟路地步下那狹長如甬道的階梯。
門口的保全似乎認識章志禾,必恭必敬地說上兩句招呼話。她看了階梯一下,忽然止步不前,惴惴不安起來,他見狀安慰道:「不要緊的,去吧!人都來了!」
「你真的不能多待一會?」她為難地問。他想了幾秒,牽起她的手,「走吧!我帶妳進去,不過先說好,我只能停留一會兒,其它都靠妳自己了!
她忙不迭點頭,像找到了護身符般,寸步不離跟隨著他踏進甬道。
階梯分兩段式,盡頭右轉,豁然開闊的場景讓她嚇了好一跳,沒想到別有洞天;左側金屬吧臺蜿蜒如沙灘,一道道從天花板垂下的暗紅布幔隔開了座椅,粉紫色的凸花墻面,土耳其藍沙發座,吊掛在各個角度的黑色小照射燈,銀色透明的小舞池,流轉在空氣中的藍調音樂,一起和諧地交織出輕松釋放的氛圍。剛入夜,客人不算多,但顯然都是?,自在地走動使用各種設備,和服務生聊上幾句,或走進隱密的包廂。
和她想象的混亂擁擠有一段差距,這是一家高格調的Lounge bar。
「過來這里!顾麕ьI她穿過偏廳,在長長的吧臺一角坐了下來。
「告訴楊先生,我來了,請他出來一下!顾愿腊膳_內一個面容清秀的調酒師,后者點點頭,消失在身后一扇藍門內。未久,出現時,身后跟著一個男人。
她從未在如此近距離,專心地見過楊仲南。幾次不期而遇,總是驚鴻一瞥,卻不得不承認,他即是典型的,多數女人再嘴硬也不由得芳心澎湃的美型男:五官勻稱精致,吹毛求疵也找不到扼腕的小缺陷,穿得簡單講究,將骨架襯托得挺拔修長,這無懈可擊的一切,令粗魯一點的男人極易心生海扁他一頓的欲望,以宣泄相形見絀引發的不平衡。
「我以為,把曜明丟給我以后,你就不會再來了。今天是吃了什么藥,肯移尊就駕,光臨我這小地方了?」楊仲南把高腳椅一挪,挨著章志禾坐下,一手撐在吧臺上,興味盎然地注視他。兩張臉逼近得令人不安,起先,她誤以為是一種男人間的尋釁,緊張得寒毛直豎;繼之發現,楊仲南的目光不但毫無敵意,反倒裝滿了輕快的笑意,姿態像是在審視某種久違的珍貴物品,對方的眉毛眼耳嘴鼻,巨細靡遺,均不放過。
「帶個朋友來看看你。」像是習慣了對方的獨特舉止,章志禾泰然自若地拉遠兩人的間距,拍拍她的肩頭,「認識吧?」
楊仲南勉強將目光從他身上調開,快速掠過一個長相不算精彩,但雙眸炯炯,唇形帶著調皮氣息的年輕女生。太瘦了,三圍還算姣好,依據他的獵艷史,她只能排名中等。
「老兄,我應該認識這個美眉嗎?」他曖昧地眨眨右眼,不是對她,是對章志禾,接著突然起身繞回吧臺,抓了盎斯杯和幾種基調酒,低頭動手調起酒來,架勢十足。「先喝杯酒再聊吧!」
「我開車,不喝。這位小姐想和你談談!拐轮竞桃豢诨亟^,比平日多了一分冷淡,忽轉了話鋒,「你待在這里的時間還是沒有減少,兩邊都是自己的生意,別做紅了天堂,做垮了曜明!
她暗驚,姓楊的家伙并非酒客,而是道地的老板,他還有多少炫人花樣?
「豈敢。」楊仲南不以為忤地笑著,先遞了杯不知名堂的調酒在她面前,做出「請用」的手勢,再拿起第二杯酒,啜了一口后,直接湊到章志禾唇邊,低聲道:「曜明有一部分是你的心血,我怎么敢搞垮它!如果真的擔心,就回來幫我啊,照樣讓你掌舵。喝一口吧!到我這兒怎能不喝。」杯緣幾乎貼著章志禾的下唇,似乎存心搗亂侮慢他,兩個男人似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過節,這會是章志禾避免上這兒來的真正原因嗎?
「拿開,別鬧了。」也不動怒,章志禾技巧地格開他的手。
你來我往看得她目瞪口呆,連喝了好幾口酒以遮掩自己的傻相。這個楊仲南,從頭到尾把她當活動背景毫不在意,旁若無人在對付章志禾,她總算相信章志禾之前的形容并不假,不花點功夫是吸引不了他的。
「楊先生,我來。」她壯起膽,右手橫過吧臺奪下酒杯,豪爽地一飲而盡。
兩個男人一陣愕然,楊仲南終于把興致轉到她身上了,扯扯嘴角嗤笑,「噫?美眉是來擋酒的呵?怎么沒聽說你把了個會喝酒的學生妹?」
「請看清楚,她是薄荷茶屋的薄蕓,你不會這么沒記性吧?」章志禾微有譴責。「你才對她的店下了禁止令,這么快就忘了?」楊仲南平日朝三暮四,他不是不了解,但善忘到有數次交集過的異性竟能視而不見,未免太不尋常了。薄蕓今晚的粉妝一點也不過火,只能說,楊仲南玩世不恭得太厲害了。
「薄荷?」臉色乍變,兩個字宛若一枝鑰匙,開啟了楊仲南的記憶,斂起了他漫不經心的笑容!笂吺撬末ぉぁ
「堂姊。」她很高興他的反應截然不同,薄荷終究在他心里占了一席份量,而非如黎明前的露珠,稍縱即逝。「我送茶到曜明時,也見過您幾次,您忘了?」
「沒注意。」他直率無禮地答,收起空了的酒杯,意興闌珊地調制下一杯酒,原有的待客熱度驟降!肝乙詾槲液捅『梢呀浾f得很清楚了,還有什么問題嗎?」
她轉轉眼眸,對一旁緘默的章志禾請求,「對不起,和你換個位子!顾S和地照辦,各自落坐后,她引頸對正前方的楊仲南低聲道:「我沒問題,是薄荷有問題。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但是你把她搞得變了樣是事實,如果你還有點人類的慈悲,就請去看看她,好聚好散,我跟你說聲謝謝。」
聲量有若情人間的呢喃,章志禾卻聽得一字不漏,他不解地問:「薄蕓,怎么回事?不是要談妳和他之間的事,怎么多了個薄荷?誰是薄荷?」
「她(我)堂妹!箖蓚事主異口同聲,楊仲南沒好氣地翻翻白眼。
「噢,失禮,是我誤會了,我以為是仲南和妳──」他拍了下額頭。那么她每次在他面前提到楊仲南就臉紅是為哪樁?
「我想,我今年不會連著倒楣兩次才對。」她勉強保持笑容。
「倒楣的不知是誰呢!」楊仲南冷哼。
「兩位,」他出聲制止,游目四顧。這一端恰有一張布幕斜遮,酒客們尚未發現這里的異樣,附近的調酒師已敏感地偵測到不對勁,他站起身,「請平心靜氣好好談談,既然是私事,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慢著!」楊仲南攫住他的肩,「要走可以,把這位薄荷的多事堂姊帶走,我不想破壞好心情,待會還有朋友要來。」
「不關章先生的事。楊先生,我希望你能答應去看她一趟,薄荷如果有事,你也不會好過吧?」真是傷透腦筋,這家伙不是普通的決絕,一張華美的皮相不知讓多少女人傷神過,薄荷頭一次認真投入戀愛,就運氣差到踩中地雷。
楊仲南松開他的肩,嘿嘿笑道:「妳多慮了,有事的會是我不是她,她大小姐一個不爽快就害我拉肚子拉了一整天,差點讓我在簽約的客戶面前失態;用我的名義訂了三十份我最痛恨的臭豆腐送到我辦公室;趁我不注意拿走我的車鑰匙把我的新跑車開到紅線區讓車被拖吊……有一個成語叫什么──罄竹難書是吧?滿可以形容令妹的所作所為,如果我再和她糾纏下去,就是自找罪受,不會有人同情我!顾f得滔滔不打結,顯見積怨已久。她聽得張口結舌,難以置信眾人眼里嫻雅恬靜的冰美人薄荷,私下竟做了這么多失控的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