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才啟口,「這些痛苦,都敵不過你的背叛吧?」她直視楊仲南。「你一定從沒嘗過那種感覺吧?」
他冷笑,面無余情。「這位仗義直言的薄小姐,瞧妳這模樣就知道妳根本不懂什么叫男歡女愛。這種你情我愿的事,一旦沒感覺了,又何必苦心維持假面。我從不欺騙自己的真感覺,何來背叛可言?」
尖刻卻不無道理,她啞口無言,卻在心底涌現對薄荷的無盡憐惜;那樣沖沖撞撞不知所措地毀人自毀,仍然擋不住一點一滴流失的愛情,她能為她做些什么?
章志禾在一旁沉重地擰起眉,承接到楊仲南投來的灼灼目光,他別開臉,起意離去。
「這么說,就算她為你做了傻事,你也不肯去看她一下嘍?」她徒勞地問。
俊美的臉龐抽動一下,拿著酒瓶的手停在半空中,瞥見章志禾轉為質問的注視,他不為所動道:「這種事該靠自己努力,不是嗎?否則不是沒完沒了!
章志禾暗嘆,輕按她背脊,「走吧!我送妳回去。我猜,薄荷不會希望妳替她做說客的,別太晚回去了!棺笫帜粗缚焖俾舆^她的眼角,拭去一滴欲落的淚光。
「我知道。」她感激地擠出一抹微笑,轉向楊仲南,「楊先生,對不起,薄荷曾帶給你這么多困擾,不過,希望你能諒解,這些都是因為她真的把你放在心上,回去以后,我會好好勸她的!
一場可能的小沖突沒想到如此順利的化解,楊仲南陰悒的臉重新有了光采!笂吅退娌灰粯,叫薄荷的應該是妳,她根本像一團火似的。來,喝一口看看,我剛做的特調,以前都是請阿禾第一個先嘗,給個意見,今天他不喝,妳來!」
她沒有拒絕,仰頭徐徐咽下,志不在酒,喝不出什么心得,只感到微微熱辣的口感在喉嚨擴散,抑制了蔓延的憂郁,也抑制了漸漸成形的念頭。
「怎么樣?」
「好喝?梢栽賮硪槐瓎幔俊顾f回空酒杯,像討糖吃的孩子。
「別喝了,薄蕓,該走了!」章志禾不以為然地出言阻止。
「急什么?難道待會你們還有節目?」楊仲南斜覷他,徑自倒了滿杯給她,邊觀察眼前男人的面色變化,表情閃過一種等待的樂趣。
「章先生,不要緊的,您可以先離開!顾,繼續對著楊仲南,「其實,我以前打工時也學過調酒,評價還不錯,今晚可以讓我試試嗎?不會讓你失望的!
「喔?學過調酒?失敬了。沒問題,進來吧!我很有興趣嘗嘗阿禾新對象的手藝。妳大概不知道吧?他最愛吃我做的白酒蛤蜊面,一次可以吃兩盤喔!」讓出工作臺給興致勃勃的薄蕓,坐回章志禾身邊,他益發被鏡片后正在升溫的慍怒眼神逗樂了,暢快地笑起來。
「楊先生誤會了,我不是他的新對象,他是個好心人,幫朋友的忙而已!规倘灰恍,有模有樣拿起各種器皿、量杯,還詢問調酒師酒的擺放位置,認真地調放比例。
「是嗎?」他歪著頭,湊上前審視她所謂的好心人。「好心人?他是我見過最殘忍的人,祝福妳別嘗到這種滋味!
「你真愛開玩笑,有誰殘忍得過你?」她俏皮地咧嘴,把調好的酒送到楊仲南嘴邊,「試試看,歡迎指教!
楊仲南啜一口后,輕輕咂嘴,幾秒后,釋出一個迷人的肯定微笑,「倒真是不錯,就是甜了點,這是討女人歡喜的酒!
「我還有別的杰作喔!您稍等!顾^也不抬,愉快地展開第二輪制作。
章志禾再也無法好整以暇,不明白一場男女攻防戰怎么成了品酒會了,他忍不住站了起來,「我看,我還是先離開好了。薄蕓,別待太久了。」
「你放心么?」簡單的四個字,音調輕慢了些,表情挑釁了些,卻留住了章志禾,他回過頭,不悅道:「你該要懂得節制!
「你還不明白嗎?我對你已非常節制。」不甘示弱地回擲兩句,楊仲南往吧臺靠了靠,不再在乎背后男人的反應。
「好了、好了,快嘗嘗看!」薄蕓適時端出第二杯酒,敬道:「希望楊先生釋盡前嫌,繼續和我們茶屋往來,讓小店繼續成長!
楊仲南會意地眨眨眼!笂叡缺『煽蓯鄱嗔恕N铱梢圆桓缮婀締T工是否和茶屋往來,我自己就免了,省得又著薄荷的道!够蛟S是太高興了,他這次并無先行淺嘗,大口入嘴便咽下,不到三秒,上下移動的喉結忽然停頓,羽眉輕攬!高恚可喔悬c苦味!褂趾攘艘豢,這次在口腔里停留久一點,讓味蕾來回盤旋。「整體來說不壞,就是有苦澀余味,味道還算特別。妳放了什么?可以參考一下嗎?」
薄蕓低頭不語,不慌不忙收拾完凌亂的臺面才走出吧臺,站在兩個男人間,兩眼瑩亮,充滿期待地看著楊仲南,用輕得抓不住的聲音說出答案,「巴豆。」
「嗯?大聲點!」故意將耳朵靠近她豐盈的胸前,「這不算秘密吧?」
「我說巴──豆,巴豆粉,」她稍微放大音量,慢吞吞地解釋,「一種中藥強力瀉劑,放了大概有半兩,照常理很快就會有效果出來了!
「妳說什么?」章志禾聽出苗頭,喉嚨抽緊!笂呎娴姆帕耍俊拱肼飞现兴庝伒哪康木故前投狗!她早有預謀?
「搞什么鬼!」楊仲南驚恐地站了起來,下意識捂住小腹,指著她,「妳下藥?妳──」心一慌,反而感到腹中起了詭譎變化,逐漸有一股勁道不小的氣體在胃腸中蠕動竄流。
「噓──安靜!」纖指放在唇上,眼珠往四周溜轉!改闱,客人越來越多了,你不會想讓別人注意到你的丑態吧?別擔心,死不了的,現在安靜優雅的回家去,難受個一天就行了,注意,別脫水喔!」
「章志禾,你這個共犯──」話尾懸在半空,俊美的面孔扭曲,前額冒出濕意。「臭女人,饒不了妳──」他想抓住她,步伐一陣踉蹌,她矯捷地閃開,調酒師已起疑,伸出長臂越過吧臺撐扶住他。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加諸在薄荷身上的痛苦不及你即將嘗到的萬分之一,薄荷能死里逃生,你又有何困難?」她越笑越甜,欣賞他的隱忍掙扎姿態。
「仲南,快先回去吧,還等什么!」章志禾當機立斷,捉住她的手,迅速往出口方向奔去,避免困獸之斗的楊仲南損人傷己。
兩人在酒客交頭接耳的注目下離場,她乖順地上車,一入座,便格格地發笑不止,笑到整個頭部伏在膝上有一分鐘之久。他轉動方向盤,旋進第二條巷子,楊仲南的跑車緊跟在后,如箭般駛離停車場,飛快越過巷口。
「妳事先該告訴我的!」他忍不住抱怨。她使出這一奇招,后遺癥恐免不了。
「事先告訴你,我一定做不下去。況且,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會拒絕我的請求。」她甩甩散亂的頭發,不知是不是笑得太過度,加上強自撐持了一幕驚險場面,說話尾音有點溫吞拖曳,看著他的雙眼焦距亦不太集中。
「我指的不是下藥這件事,」他搖搖頭,「我指的是薄荷這件事。如果我事先知道,也許能替妳想個更好的解決方法!箵Q言之,他并不贊成以牙還牙。
她抿著嘴,垂眼不語,打了幾個酒嗝,過了一會兒才出聲,「萍水相逢,怎好再要求章先生為我的家人做份外的事。對不起,累了您!
「我和仲南自中學一塊兒長大,扯上他的事就不算份外!
車子行經一連串商店,她忽然拍打著車窗喊:「停、停,我要買東西──」
他緊急煞了車,心生疑惑!纲I東西?」
「對,我要買咖啡豆,薄荷在等我買回去!」她開了車門,躍下車,重心變得不太穩,身旁所有的景物奇幻般地呈波浪狀的放大飄浮,她心驚不已,說不出口,仍強打精神走向路口那家咖啡豆專賣店。
「薄蕓,妳在搖搖晃晃,小心點!顾谲嚴锒撝,想想不對勁,還是下車跟過去。
方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遲鈍起來?
為了顯示還在正常狀態,她小心翼翼邁著步子,兩手外張,忽然警覺自己正走在一條鋼索上,腳底下是一潭湖水,余波蕩漾著。
怎么回事?她出現了幻視?一定是太累了,喪失了平衡感,她畢竟繃緊了一晚上神經!
拼命安慰自己,她越走越快,接近店門了,就在他的注視下,她竟沒有拉開門把,毫不遲疑,戲劇化地撞上透明玻璃門,「碰」地一記悶響,筆直朝后倒下。
「我的天──」他追上她,急忙將她撐扶起來,飽滿的額頭明顯紅腫一片。她極力將眼皮撐開,撐不到三分之一,又搭拉下來。
「好昏……章……你說……我能不能……就睡在……這里……」幾番努力,終于,她不再張開眼皮。
。
第二天起床,最令人不安的狀況不是頭痛欲裂,也不是前額莫名腫了一個包,而是極目四望了五分鐘,她完全想不通為什么會醒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房間變大了、床鋪變軟了、光線變明亮了,含著花香的空氣更愉悅了;顏色也變了,除了木地板和靠窗的一張英式古董茶幾,一整個潔凈的白,連茶幾上花瓶里單枝插了小碎花的植物也是白色的。她下了床,踩在地板上,真奇妙,整齊擺在床腳的女用拖鞋也是白色絨布鞋面。
出于一種直覺,她往身上的衣衫瞧個仔細,不出所料,是白的,純棉T恤,大了兩號,足以遮蓋大腿!肝疫@是在拍廣告片的現場嗎?可是我的頭好痛──」她勉強走了幾步,發現茶幾上放著一杯水、一顆黃色藥丸、一張字條。湊近一瞄──
如果醒來還會頭疼,就吃下這顆止痛藥。
沒有考慮,她就將藥丸和水吞下,邊想著:這一手好字真是秀逸!
不對,萬一是什么怪藥,她會不會又更加混亂?這到底不是自己家啊!
心跳加快,等了幾分鐘,沒什么異樣發生,她松了一口氣,往大概是浴室的方向前行,浴室倒是綠色的,小巧干凈,洗手臺旁的置物架上放著全新的毛巾和盥洗用具,她猶豫了幾秒,便開始清潔漱口,一邊回想前一夜記得的部分片段──好心腸的章志禾,第一次造訪的天堂,好看得欠扁的楊仲南,她動手調了幾杯酒,冷汗直流地倒下黃色粉末,臉色發青的楊仲南,逃跑……然后呢?一片空白,都不記得了!
惶惑不安愈發強烈。清潔完,她頭一抬,看見鏡面中的自己,那腫包,慘不忍睹,莫非她這是被棒敲的?等等,背后的是什么東西?
她猛轉身,淋浴間里,晾掛著一件熟悉的女性短上衣和無肩帶內衣,眼睜睜瞪了半天,她沖上前取下,渾身起了疙瘩,她怎么連洗過澡、換過衣物也毫無所覺?
兩手在身上一摸索,沒錯,T恤里頭空空如也。真糟!她得了短暫失憶癥了,忘了前一夜做過的一舉一動?還是──根本有人替她換下的?
想象力一延伸,四肢開始涼颼颼,不敢再猜下去。她趕緊將自己的衣物換上,端詳手上那件換下的T恤,因為接近鼻端,布料上原有的隱隱味道便傳達到腦部,很熟悉、很干凈的一種味道,追本溯源,這味道第一次遇上是在……一張溫文儒雅的男性面孔躍出,她低喊出口──「章志禾?」
沒道理。
她奔跑出白色的房間,眼前同樣設計美觀的客廳自然也沒見過,只是不再純一色的白,特別的是,陽臺、角落、多余的空位,均擺設了各種少見且形態各異的室內植物,養得茁壯豐茂,正值花期的則開得熱鬧非凡,極為搶眼。
無暇細看,瞟到右手邊的噴砂玻璃餐桌上,備有一份整齊的西式早餐,看樣子已冷卻,黑色咖啡杯底下壓了一張字條,她隨手一抽,上頭寫著──
如果吃不下,不必勉強,回家路上小心,保重!
她環顧四面,客廳里,除了簡要的家具擺設、掛畫,主人照片付之闕如,字條沒署名,必然是認定她知道是誰留下的,所以,也連帶認定她不會忘記所有發生過的一切,偏偏她忘得一乾二凈,她為什么會身置此地。
「哈啰!有人嗎?有人在嗎?」她試著喊,空蕩蕩只有自己迷惑的回音。
冷靜、冷靜,除了額頭上的傷,身上并無異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至于衣物被換下──不必想、不必想,因為──想了也沒用!
她一骨碌喝完冷咖啡,看見玄關處的木制小長椅上躺著她的提包,她走過去,提起搖晃,看看有沒有另外一張紙片,不經意掠過鞋柜上散置的信件,她遍覽一封封的收信人姓名,確定了字條的主人身分,卻更茫然了。
「章志禾,我該怎么問你,到底發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