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寂靜成了凌遲,好半晌,她慢吞吞啟口:「小曼,一點半了,去吃飯吧!箘幼鞒鋈艘獗淼难杆,筆記型電腦、參考書、散亂的筆記紙張,一古腦塞進背包里,她低著頭,在一排排桌椅間穿梭環繞,小曼追上她,拉住她背包肩帶。
「喂!見不得人!又沒做錯事!」
她目不轉睛看著好友,看到眼酸了,釋懷地聳聳肩,「妳說的對,我沒做錯事,應該打聲招呼!估@個彎,又走回頭路,筆直朝書架后方走,毫不遲疑。男生終于發現了她,笑容有些凝結,下意識合上書本,不發一語迎視她走近。
方琪宜一同望來,表情自若,面帶微笑。兩人以往打過幾次照面,在她到男友系所時,對方總會與她攀談兩句,一顰一笑,控制得當,穿扮永遠妥貼適中,懂得在小地方表現別致的慧心,高明的淡妝讓那張雞蛋臉瑩白悅目。這么近這么仔細的打量方琪宜是頭一次,她不是不知道這才是男友的真正喜好,她一直以為,努力往這個方向塑造自己就可以讓戀情持盈保泰,看來錯得離譜了。
她將目光移向男友,不知怎么地,就蹦出了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現在知道每次刷牙后還要用漱口水的重要性了吧?」所有人都楞在一處,來不及思考其中的關聯性,她緊接著說,「不用擔心,我很文明,不會潑你強酸的,想到以后不必老是化妝扮淑女,其實還挺開心的,兩位繼續切磋,再見了!
這時候,走出去的背影千萬不能絆倒,制造校園的笑料。
她順利地離開圖書館,雨云濃黑厚重,空氣又悶又熱,要振作精神真不簡單。走出了商學院,右轉至林蔭道,前額及手臂終于承接到水滴,不用多久,雨水大量加速墜落在四周。
「我想吃牛排!顾s靠在樹蔭下避雨。
「吃什么啊!食不知味,跟嚼橡皮一樣,不吃也罷!
「一定要吃,超大塊的那種,吃了才有力氣,才可以──」
才可以拿得動斧頭,把男友俊朗的面孔一劈兩半?還是舉起一顆碗大的鉛球把那結實的胸肌捶擊出一個洞?不!應該削平那頭他引以為傲的發型,絕對能讓他崩潰,可以趁他在宿舍熟睡時,串通那個嫉妒他很久的室友……
雖然只是偷偷想象聊以慰藉,那一幕幕逼真的畫面還是達到了痛快。
「沒事吧?」小曼碰碰她,她面部正微微痙攣,和快速變幻的天色成正比。「剛才在圖書館妳表現得真不夠看,還提什么刷牙漱口的,有沒有毛病啊?」
「沒事。聽說方琪宜有潔癖,我只是提醒他!菇Y果是提醒自己,往后情人的吻,都將屬于另一個人。
手機滴鈴鈴從口袋傳出悶響,她摸了半天取出接聽。
「大姐,」是茶屋的工讀生,幾乎用吼的!笂吥懿荒芑貋硪惶耍康觊L剛接完一通電話,說要去曜明找人算帳,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怎么辦?問題來得真是時候。她仰頭望天,豆大雨滴毫不留情落下,半身霎時濕透,她邊跑邊打開手機通訊錄,視線模糊地按下號碼,默禱著:「薄荷妳這笨蛋!快接電話、快接電話……」
和小曼一前一后奔至最近的涼亭,一群躲雨的學生也縮在廊檐下,手機里的動人男歌喉正展開一聲聲催促,「alone again naturally……」這不是在說她嗎?她不哭都不行嗎?
背后人聲喧嘩此起彼落,同時夾雜了數種手機鈴響,她掩耳專注聆聽自己的手機,終于聽到了答復──「喂?哪位?」
哪位?
他又是哪位?哪來的男人?
她立即切斷,再按重撥,響了三次,對方接聽了,「喂?喂?哪位?聽得見嗎?」
她驚駭地再次截斷,全然摸不著頭緒,說不出的怪異感覺,不是因為彼方男人的聲音重復出現,而是撥通的鈴響從開始到終止的時刻,和背后人群中某個人的手機鈴響完全吻合,甚至,連男人的聲音也是重迭的。
她緩緩舉起手機,著魔似地再次重撥,鈴響了,她同時轉過身,繞過人群,追索著同時浮現的鈴聲。大概在測試來電者用意,這次響了五聲,對方才接聽,「喂?」口氣含著無奈,「喂?請說話,喂?」
繞了半圈亭子,終于在一根圓柱后,看見一位側對著她的高大男人,對著手機耐心地催促,「如果不說話,我就掛了──」
「喂!」她急忙出了聲,男人呵了口氣道:「總算說話了,請問是哪位?」
她歪著頭,踱步到男人跟前,和男人面對面,錯愕萬分回應,「是我,薄荷茶屋的薄蕓,章先生,是您!」
男人訝然,合上手機,挪了挪鏡框,百思不解道:「薄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不停拂去從檐角滴落在臉上的雨水,囁嚅著,「一點也不知道,為什么就突然聽見了你、看見了你,像幻術……」她擦干手機上的水霧,按回通話記錄,最上頭列著一串陌生的號碼,再回到通訊錄,薄荷的手機號碼底下就是那串相同的數字。從一開始,她就錯按了通訊錄上的號碼,一個輸入沒多久的新號碼。
「對不起,是我撥錯了!拐媸腔瓴皇厣岬脜柡Α!傅钦孪壬,您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看著她,失魂落魄的表情,濕濡的亂發,沉重的背包,肩帶陷進纖瘦的肩頭,因為滑下的雨珠而眨個不停的雙眼……她總是這么狼狽嗎?
不期然地,他咧開嘴,笑了,極為愉快地,她幾乎看得見他一口好牙,時不時閃現。
他在笑什么?她今天可沒化妝。
「妳又為什么在這里?薄小姐。」
「我?」其實可以長話短說,但是她突然想起了薄荷,正要闖禍的薄荷。「對不起,下次再說!」頭也不回,拔腿就跑。
驚奇地注視她消失在滂沱大雨中,他打開手機,仔細看了看來電號碼,按了幾個鍵,加入了通訊錄,并且回撥。
「薄蕓,慢一點,視線不良,小心意外!」
「知道,我會注──」話尾嘎然而止,接著是她「噢」的驚喊,他凝神聽著,通話并未切斷,一陣雜亂的背景音效之后,她的聲音又出現了,像捏著鼻子說話,「對……對不起,我撞到了一棵樹,好疼,再見!」
他呆了呆,回神后,忍不住了,扶著柱子笑得前仰后合。
。
上午十點鐘,薄荷茶屋綠色鐵卷門半啟,路過的行人便能毫不費力地聞香,甘醇的紅茶香拂過鼻尖,漫進胸口,濃冽引人的青茶香隨即沁入心肺,將早起的昏昧驅散。
香味從廚房一路蔓延到吧臺,配合著沖茶器具響亮的撞擊聲、吧臺用品起起落落的擺放聲,以及音樂電臺富節奏的搖滾情歌,一天的序曲由此展開。
店內陳設以艷橘與淺綠為主色調,活潑青春,座位不算多,只有六小桌,局促地靠墻排放。穿著制服的三個工讀生進進出出,手腳俐落地拖地抹桌,在一片朝氣蓬勃中,吧臺里一團黑影就顯得十分突兀。從開店起,那團黑就動也不動地趴在電話旁,一有電話鈴響,便效率十足地彈坐起,拿起電話筒,連響第二聲的機會都沒有,走過的行人可以清楚看見,那團黑原來是穿著黑色小洋裝的長發美人,素淡著一張蒼白的瓜子臉,沉著嗓子直板板道:「薄荷茶屋,要訂什么……苜蓿芽派十份,窈窕美人五杯,玫瑰薄荷三杯,桂花釀兩杯,全都半糖,十二點送到……對不起沒折扣……上次有?小姐,天天折扣我的店會倒……老顧客?那就不該計較這幾十塊……」非常干脆地「咔」一聲掛斷,繼續趴在吧臺上。
工讀生面面相覷,很識相地視而不見,各忙各的。直到扎著馬尾、騎著輕型機車的薄蕓出現了,綽號小光的男工讀生湊上前,嘁嘁喳喳地報告,她皺起眉頭,停好車,慢慢繞進吧臺,一邊收拾雜物,一邊盯著那團黑瞧。五分鐘后,電話鈴響,長發美人應聲而起,抓起話筒,「薄荷茶屋……噢,外送啊……」從熱到冷語調直線下墜到攝氏零度。「兩杯蜂蜜綠茶不要綠茶只要蜜水?三杯珍珠奶茶不加糖不加冰塊?鮮柚青茶不加青茶加紅茶?先生,你知道你在喝什么嗎?不知情的人會以為我們店專賣這種又怪又難喝的飲料……我想賺錢可是更要有格調……那就請你和那家配合度高的茶店訂吧!购転t灑地掛上話筒,托著下巴呆默著。
「薄荷,」薄蕓不可置信地張大眼,左瞄右探后,壓低聲量道:「難怪上個星期營收掉了三分之一。妳這樣處理訂單店遲早要關,妳別坐在這搗蛋了,到廚房做餐去!」
薄荷表情凝滯,轉動肩膀,「那是奧客,我沒搗蛋。今天頭好暈,我想請假,沒事別來吵我。」不等薄蕓反應,裙襬一揚,徑自轉進通向二樓私人住所的樓梯。
「請假?我也想請假好不好?累死我了。」她哀鳴。
最近,比起薄荷,她外表更接近形銷骨立,原因復雜,除了被劈腿、不眠不休趕出期末報告、忙碌的店務,最頭疼的,自然是薄荷的頹廢;薄荷的頹廢與眾不同,她不吵不鬧,能吃能睡,準時開店,但靜默的姿態像只鬼,說話的口氣尖酸冷漠,食不知味似機械人,一覺不醒需要大力搖晃,穿的非灰即黑,予人不安的聯想,接待客人不假辭色、隨性所致,總之,很有毀掉一家好店的破壞力。
和薄荷關系非比一般的她當然不能袖手旁觀,除了努力探尋事發源頭,還得想辦法排憂解難。但有些事,實在超過她能力所及,令她掙扎萬分,比方說,到那家名為「天堂」的詭異夜店找姓楊的家伙就是一例。半個月了,她一次都沒進去過,理由很簡單,那家店神秘兮兮,位在東區一處大樓的地下一樓,遠遠望去那不起眼的入口,進進出出的全是穿著花稍入時的詭異男女,萬一她搞不清狀況地去了,遇上正在搖頭晃腦的嗑藥派對或是發酒瘋的一群怪胎,她是上道的加入狂歡行列還是一溜煙閃人?越想越不對勁,始終沒有成行。另一方面,她著實納悶,一個事業平步青云的家伙為何喜歡挑個夜店來放松自己?不,應該這么說,一個愛跑夜店的家伙為何能打敗看起來比他優質的章志禾登上公司領導寶座?
「素行不良的臭男人!」她暗罵,不,首先該罵的是薄荷,一切都怪薄荷薄弱的意志力,和別扭倔強的臭脾氣,還有──無與倫比的壞眼光。
「又不能罵她,真氣人……」拳頭不由得握緊,一張鼻頭都是汗珠的小黑臉伸過來,狐疑地瞧著她,「大姐,在自言自語喲?」
「?沒啊!顾嗳鄡深a,撫平因隱忍而變形的線條!甘裁词?」
「電話,找店長的!」工讀生小貝將無尾熊電話交給她,掩住話筒叮嚀著,「振作點,萬一有人打來抱怨昨天的茶送錯或調錯了,就說是外送訂單多得不得了,忙中有錯,今天再補送給他,別老說是新來的工讀生干的!
「知道了!」真是汗顏,如果連工讀生都不想背黑鍋了,可想而知近日的抱怨電話必然多得不象話。
「喂,薄荷茶屋,店長今天有事外出,有什么能替您服務的?」勉強換了歡樂熱忱的語氣,面龐卻僵硬著等著挨刮。
「我以為妳是店長呢。我是章志禾,抱歉,妳昨天打來時我正在忙,手機關了,現在才有機會回電,找我是否有事?」即使不報名號,那特殊的語調和口吻她已能辨認,她舒了一口氣,松懈下來。
「不是的,店長是薄荷,我是打工的。」嘴角不由得泛笑,他沉穩富韻底的聲音有清涼作用!刚孪壬莻……曜明一直沒有恢復向我們訂茶訂餐,不知道是不是還是對我們有意見,方不方便請您去打聽──」這要求聽起來非分,兩面之緣的他何必為一家小店費神?「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曜明傳過去的訂單妳沒收到嗎?」他打斷她的支吾。
「傳真?」
「是,傳真。今天我回公司一趟處理事情,順道吩咐秘書訂一訂下午會議的點心飲料。不瞞您說,是趁今天楊先生出差時訂的。看樣子,他對妳們的店真的很有成見,聽秘書說,他嚴格禁止公司出現薄荷茶屋的茶品和你們的員工。我已不在位上,不能干涉太多事,能幫的有限,不過我良心建議妳,失去了這家客戶,不至于影響妳們營利太多,是不是該考慮另外開發客戶呢?」
她忙喊,「不,不能失去他,薄荷茶屋一定會倒!」
「唔?」
太遲了,這話怎么聽都有蹊蹺。電話兩端尷尬地沉默著,無人答腔。
「如果真那么在意他,妳還是上天堂一趟吧!和他當面談談,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稍后,他耐心給予提醒。
「天堂?」其實是地獄吧?她頸部無力下垂。「謝謝你,總是打擾你!
「舉手之勞,妳太客氣了!
掛上電話,她火速疾奔至二樓,右轉第一間寢室,她門未敲,直接扭轉門把,一陣風沖到床沿,抓住薄荷的肩扳至面對她的方向。
「薄荷,別躺了。我鄭重警告妳,別再上曜明去惹是生非,不來往就不來往,沒什么大不了,人家已經下通牒不想再看見我們,妳就少沒出息了,給我振作!聽見沒有?」
薄荷面向她,眼皮自始至終是合上的,左手軟棉棉搭在床畔,動也不動,原本白皙如花瓣的面孔轉成慘淡的暗青。這時她才注意到,房里彌漫著怪異混合的西藥味。
她呆若木雞,牙關咯咯響,用力拍擊薄荷的面頰,只見美麗的臉蛋歪一邊,死氣沉沉地任憑擺布。她腳一軟,直直后退,瞥見床頭柜上,散列雜七雜八用完的藥品垃圾──一個空掉的散利痛藥錠盒、一瓶見底的白花油、幾張已看不見感冒藥丸的空白包裝紙、一杯剩下三分之一的洛神花茶,那是薄荷最愛喝的茶,還有挖剩一半的止癢防蚊涼膏……
「妳搞什么!哪有這樣的!吃這些東西不惡爛。烤垢艺泻舨淮蚓蛠G下我,妳才二十三不是嗎?離今年生日還有三個月吧?我在說什么啊──薄荷──」
她拿起電話,慌張地嚎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