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煦早已習慣這種只要他出現(xiàn)就氣氛僵凝的場面,他也不想徒勞無功地勉強擠笑故作和藹,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平易近人」這四個字永遠都無法套在端木家的男人身上。
只是,今天等著他的陣仗未免大了些。端木煦睇向仍咬著敵手的小女孩,不曾或變的沈冷表情連眉也沒挑。
「艾子?」他輕喚了聲,泰然自若的反應像是她咬著人的詭異場景每天都見得到。
聽到那聲呼喚,小艾子陷入掙扎,最后想要尋求慰藉的委屈戰(zhàn)勝了倔強,她松了口,踱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低頭不發(fā)一言。
端木煦收緊執(zhí)握,將她護在身后,冷冽的視線緩緩地掠過眾孩童。
「回去將今天發(fā)生的事告訴你們的爹娘,若是有人顛倒黑白或是隱瞞細節(jié),我會知道,懂嗎?」
毋須出言恫嚇,更用不著高聲斥罵,光是對上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就足以讓這群孩子們雙腿打顫、嚇得說不出話,只能忙不迭地點頭。
從那一張張慘白的小臉確定他們絕不可能陽奉陰違,端木煦滿意地收回目光。
「回家去吧!
此話一出,眾孩童立刻作鳥獸散,才一轉(zhuǎn)眼,就跑得一個人影也不剩。
接下來,換她了。端木煦佇立原地,沒看她,也沒說話,只是松開了牽著她的手。
這舉動像是一種默契,代表著他不是生氣不理她,而是方便讓她去做其他的事——
「哇、哇~~」果然,原本還好端端地站在那兒的她,冷不防地自后撲上,抱住他開始放聲號啕大哭。
小艾子將臉埋在他的背上,細瘦的手臂圈得死緊,方才被眾人圍攻仍未露懼色的勇敢,其實全憑著一股傲氣支撐,當在她最親近的人面前,防備全然瓦解,軟弱和依賴再無隱藏地傾泄而出。
雖然早有準備,那力道仍撞得端木煦往前踉蹌了下,想到背后現(xiàn)在應該已被她的眼淚鼻涕糊成一片,他擰眉,想要叫她別哭了,但嘴唇動了動,最后只能無奈地無聲輕嘆。
他該知足了,至少他沒再像第一次那樣,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毫無防備地被她撲倒在地,掙扎著想要爬起的他活像只翻不過身的烏龜,罪魁禍首的她卻還只顧著壓在他身上一直哭,后來還是靠隨從將她抱走他才起得來。
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嘗過這么狼狽的滋味了。
一想到那個在他生命中絕無僅有的丟臉畫面,端木煦不禁暗暗咬牙,偏偏他有種預感,只要扯上她,那個慘痛經(jīng)驗絕對不會是最后一次。
沒等他問,小艾子已抽抽噎噎地主動開口。
「他們說你很奇怪,沒有胡子,長得也不高,根本就不像『爹』,可是、可是……嗚哇~~」說到難過處,她又是仰首放聲大哭。
她被帶回端木家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在這里的日子簡直像到了仙境,有好多她沒吃過的美食、有好多她沒看過的珍奇異玩,她可以吃飽穿暖,還有一個漂亮的男孩對她很好很好,她的心思全被幸福的事物占得滿滿,讓她沒有余力去感覺離鄉(xiāng)的不安及恐懼。
她不懂為什么自己的爹會從一個窮苦潦倒的男人換成了眼前這個男孩,而端木煦義正詞嚴的解釋她也聽得一知半解,但由于年紀小兼活潑開朗,再加上端木煦無微不至的疼寵及相伴,除了剛開始時會吵著要找她真正的爹外,如今,那段困苦日子里的人事物已逐漸自她的記憶中淡去。
只是幼小的心靈雖然已經(jīng)接受了這樣的改變,但同伴間的取笑卻成了她最大的陰影,尤其是那個孩子王最愛率眾找她麻煩,帶著點嫉妒,也帶著點小男孩對可愛小女孩的捉弄,只要頑皮的心性一起,管她是不是地主家的養(yǎng)女,直接先欺負了再說。
「小順說光是他哥哥就比你大,你才不可能當我爹爹,說我都亂叫,到處認爹爹,我叫你哥哥好不好?我不要叫你爹了啦……」
為什么他們的爹都長得又高又壯?為什么他們都有娘?她和爹的家里也有個像娘的人,但那是爹的娘,她只能叫她奶奶,為什么?為什么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自有記憶以來,她就和父親相依為命,忙著賺取衣食溫飽的父親只養(yǎng)不教,也沒人跟她解釋過爹娘的意義,聽到有人提起時,她還以為那只是一個單純的稱謂,直到被帶進了群體,有了比較,差異之處立刻浮現(xiàn),讓她開始懂得自己剛擁有的家人和其他人有多不相同。
雖然知道那群小鬼的父母絕對會好好地教訓他們,端木煦還是覺得很火大。
那群小鬼干么沒事就老愛挑撥離間?弄哭她也就算了,最煩人的是她會開始撂話說不要當他的女兒,每次她一鬧,他就得花更大的心神才能將她安撫下來。
發(fā)現(xiàn)自己動了怒,端木煦深吸口氣。
喜怒形于色是小孩子才會犯的毛病,他當?shù)耍呀?jīng)邁向大人的階段了,要沉穩(wěn)、要內(nèi)斂,所以他剛剛采取了大人的處理方式,各家的小孩各自管教,而不是像個孩子王似地直接跳出來仲裁。
「他們不懂事,你別理他們!挂窒虏▌拥那榫w,他冷靜開口。
「可是真的不一樣嘛……」小艾子哽咽反駁。她不想質(zhì)疑她最喜歡的爹爹,但擺在眼前的事實讓她不再那么容易被說服。「我要爹也要娘還要哥哥啦……」
聽到她將家里的人重新分配角色,端木煦強自鎮(zhèn)定的表情開始龜裂。
他就是為了當?shù)艓貋,要是淪落到只能當個無關(guān)緊要的哥哥,他又何苦攬下她這個麻煩?
「艾子,來。」端木煦將她拉開,逼自己揚起笑容,彎腰和她平視!肝也皇歉阏f過了嗎?我收留了你,等于是你的恩公,恩公怎么說就怎么是,更何況我能做的事比他們所有人的爹都多,當然可以當你爹!
小艾子停下哭泣,咬著唇,看看那雙又黑又溫柔的眼,再想到同伴說的話,小手揪著衣角,心里好猶豫。
他們都說爹很可怕,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因為爹對她很好,還會對她露出好好看的笑,只有對她才有喔,所以她很喜歡爹爹,也很想聽他的話,可是……他真的和其他人的爹一點也不像啊……
「那我叫你恩公好不好?」靈機一動,她興奮提議道。他們沒說過爹不像恩公,爹也說他自己是恩公,這樣喊他應該可以吧?
小艾子還以為自己想到了兩全其美的好方法,心里正得意著,卻見端木煦臉色倏變,霍然站起。
「你就那么不想叫我爹?!」什么沉穩(wěn)、什么內(nèi)斂全拋到九霄云外去,耐性被磨光的他只想吼出滿腔的憤怒!负冒,隨你愛怎么叫就怎么叫,我不管了!」
他氣到轉(zhuǎn)身就走,這突來的變故把小艾子嚇壞了,趕緊揪住他的衣袖。
「爹,不要生氣,不要不管我……」
端木煦卻不理她,頭也不回地筆直往前,她人小力輕,不但阻不下他,反而被拖著走,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她慌到放聲大哭。
「我不想害你嘛,我不要他們說你壞話嘛,爹、爹……嗚哇……」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讓她什么都看不見,她卻沒空抹,雙手緊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放,怕只要一松手,他就會離她遠去。
聽出她真正的意思,端木煦停住腳步,回頭看到那張哭得涕泗縱橫的凄慘小臉,熊燃的怒火頓時被澆熄了大半。
他很氣她,也很氣老是被她惹到動怒的自己。
自那件事之后,他的個性已經(jīng)改了很多,不再像小時候那么跋扈外顯,而是努力向爹的深沉看齊,學著將念頭情緒藏進心底,當一個莫測高深的成熟男人。
他進步很多,就連娘都說她快猜不透他這個兒子,偏只有她,就只有她!會讓他出糗,激到他破功,將他打回到他最不屑當?shù)谋┰晷∶^。
像剛剛,他還以為她是被挑撥到不要他這個爹了,結(jié)果她卻是想保護他,不讓他因為她的存在而受人非議……
感動、愧疚和殘余的憤怒交織成復雜的情緒,拉不下臉的驕傲男孩不曉得要用什么態(tài)度面對,只好用不耐掩蓋了一切。
「別哭了。」他低嘖了聲。
小艾子立刻聽話地閉上嘴,眼淚是止住了,卻仍有幾聲抑不下的啜泣抽噎冒出喉頭,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可憐兮兮地瞅著他。
就算還有殘余的星火在心里悶著燒著,也被那惹人愛憐的模樣完全撲滅。
端木煦望著那張和記憶中極為相似的面容,已鮮少在眾人面前表現(xiàn)喜怒的俊俏臉龐,只在這種和她獨處的時刻,才會放任自己流露出懊惱又好笑的無奈神情。
其實,他曾經(jīng)想要放棄她。
她明明和「她」長得那么像,個性卻是南轅北轍,「她」寡言到可以一整天都不出聲,她卻像只小麻雀吱吱喳喳的,什么都要問,什么話都藏不住,說哭就哭,說笑就笑,擾得他也大受影響。
他相信,依端木家的地位加上她這種容易和人親近的個性,要找戶好人家收養(yǎng)她絕對易如反掌,他也可以另覓更合適的人選,不用再被她弄得心煩意亂。
但當她乖乖地坐在那兒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看他時,那模樣又像極了「她」小的時候,讓他忘了被她折磨的苦難,不斷地用來日方長安慰自己,只要他更用心、更努力,一定可以將她塑造成另一個「她」。
可是,為什么他會覺得那一天似乎有點遙不可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