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轎子仍顛簸得教人感到不適。景華在轎內(nèi)或躺或坐,千金之軀哪禁得起這樣折磨,一路走走停停。至今已是一余日,仍舊未到鄰國邊境。
景華感到頭有些昏沉,怕是因為春末夏日已近的緣故,加上身著厚重嫁衣,燠熱難耐。
時不時轎前隨行的仆從探頭進(jìn)來見她情況如何,加上幾句問候,令景華覺得還是被照應(yīng)著,只是沒在中山國那般殷切。
是啊,這顛行難走的路途,誰還有心思全心全意候著她呢?他們說不準(zhǔn)在心里是怨嘆著,在中山國里日子再難熬也不過是伺候著主子,也強(qiáng)過現(xiàn)下旅程辛勞,到了他國又是否會受人欺凌。
景華嘆氣,心思突然想起國內(nèi)的父王,他年歲頗大,卻膝下無一子陪伴,唯一女兒卻遠(yuǎn)嫁他國,無法隨身伺候,晚景孤寂。
她的一氣還未嘆足,忽地轎子天搖地動,令她直直地栽往轎底,撞得眼花撩亂,連鳳冠都滾至腳邊。
景華心里暗涼,不祥預(yù)感油然升起——
「有埋伏!」轎外護(hù)衛(wèi)大吼,教人心頭驚慌。
「護(hù)公主!快護(hù)主轎,不準(zhǔn)落入賊人手中!
轎外陣陣咆哮聲響徹云霄,耳聞幾聲嘹亮的馬啼聲響在官道上。景華雖怕,但想到隨行的士兵至少也達(dá)百余人,勢力也可組成一支精銳的軍隊了。
遠(yuǎn)遠(yuǎn)地,她耳聞號角的悠揚(yáng)的聲響。她不清楚那是開戰(zhàn)前的鳴奏,更不知身中奇襲,生死不過在眨眼之間。
「護(hù)公主!放狼煙!快放——」這里離中山國邊境不遠(yuǎn),放狼煙可盼討些救兵!阜爬菬煛
不知過了多久,景華不再聽到那人的聲音,傳到耳邊、鼻端前的,皆是兵刃相擊冷列的聲響,以及教人作嘔的血腥味,像是撲天蓋地而來,宛若大軍壓境。
景華在轎內(nèi)干嘔,這氣味是死地傳來,不像是人間應(yīng)有的氣息。
頭一回,她倚靠在生死邊緣,隨時都會殞落。人吶!還真是如同螻蟻,一捏便死,連多喘氣的機(jī)會也沒有。
景華感到諷刺,縱然坐擁千金萬銀,別人手上的刀子一抹,還不是一樣魂歸西天?
她在轎內(nèi)顫抖抖地,不敢大口喘息,怕是驚擾轎外的人,將她拖了出去,一刀送她登極樂世界去。
然而景華的鎮(zhèn)定并未維持太久,一只強(qiáng)健的臂膀伸進(jìn)轎內(nèi),將尚驚魂未定的她給拉出轎去。
一時之間,她嚇得六神無主,不斷地掙扎,怎樣也甩脫不掉對方,反倒還被人緊緊地箝制在懷中。
「住手!你們快住手……」景華口氣嚴(yán)厲,企圖欲嚇阻對方。「你們知道劫轎的下場嗎?膽敢和中山國為敵!」
「閉嘴!」冷冽的嗓音滑過景華耳邊,凍得她身子微微一涼!赶牖蠲桶察o些!
她見不到對方的面容,只曉得他一手握著大刀,一壁護(hù)著她退往轎子后方。
「你……你們?yōu)楹我俎I?」景華瞠大眼,地面上血流成河,一眼望去皆是尸首,幾乎掩蓋掉泥地上的芳草。
「啰唆!」男人一掌擒住她的咽喉,輕力一握,掐得景華說不出話!赋罚∪嗽谑掷锪,趕緊撤!」
景華掙扎著,眼見所及一片腥紅,她見到雙方人馬奮力交戰(zhàn),一方系著紅巾的中山士兵,而另一方則是印有青龍鎧甲的兵卒……她瞇起眼,似乎看見還有第三方人馬。
「不……不要……」景華伸手,欲向前方中山兵卒求救。
她不可以被逮走,也不可以亡于此地,她定要平平安安到邯鄲。要不,鄰國怪罪下來,中山國將會招致亡國之災(zāi)。
為什么,她是中山唯一的希望,也同是將中山推向滅亡道路的災(zāi)星?
景華淚流滿面,直到她看見中山最后一個士卒渾身插滿翎箭,所有盼望一度全被毀滅。
「不!」她為中山的未來,發(fā)出震天的哀號,就連在天地間的鬼神,都難掩住其悲憫之心。
靜靜地,窺探塵世的擾攘,千百年來,祂們僅能如此。
。
奔馳在綠林間,景華的腰上仍舊扣著一只大掌,早在上馬之前,她一雙眼已被人蒙起,見不到前來挾持自己的對象是誰。
她只能在心里揣測,猜得心慌意亂,便索性停下所有念頭。既然沒在第一時間殺她,就表示自身還有些利用價值。
許是第三國想要挑起中山和趙國之間的征戰(zhàn),又甚至是打不下某座城池而欲和趙國叫囂?傊,脫離不了明爭暗斗的猛烈暗潮。
景華覺得她像顆棋,進(jìn)退由不得自己。
「抓我,你們興許是想得到某些好處?」許久,她開口,話聲散在風(fēng)中。
腰上的大掌隱隱收了勁道,掐疼景華,她擰擰眉,又繼續(xù)言道:
「捉了我,你們占不了便宜,不過是招來殺身之禍!
「再說話,小心咬到舌頭疼死妳!」男人低聲警告,一手拉下她的眼布。
景華不服輸?shù)霓D(zhuǎn)過頭去,卻撞見一對湛亮的眸子。那雙眼,既犀利卻又沉靜,宛若深潭,將人牽引至其中。
「不識得我?」男人唇角有笑,淡得不見蹤影。「不過才兩年的光景,也夠足以讓妳將我忘的一干二凈?」
景華傻得說不出話,她沒忘記這對眼,讓人只消一眼就會惦記的眸眼。「你……你真是邦焰?」她哽咽,以為再也不會遇見他。
「不想見到我?」他揚(yáng)高眉,似笑非笑的!改呛,我立刻就將妳推下馬去,還妳自由!
景華聞言,微微一怔,駿馬尚在奔馳,速度可比電馳,這一摔準(zhǔn)教她手腳分家,不死也要去半條命。
她兩手捉著他的衣襟緊緊地,不敢生半點縫隙!竸e……別推我下馬!
邦焰大笑,笑聲狂傲地散在綠林間。「妳當(dāng)真視我無血無淚?」
「你為何要劫走我?難道你不怕引起兩國之間的紛擾?」景華嚴(yán)肅地問,他的舉動太過張狂,毫無智慧可言。
「劫走妳?」邦焰冷掃她一眼,另手策馬的速度可不馬虎!笂呉詾橹猩降谋洌瑑H有十余人嗎?說要劫就能劫的?」她出嫁的陣仗大得驚人,不比尋常百姓,她以為像隔壁老王嫁女那般輕易?
「劫中山公主的,另有其人!」他不過是很湊巧的出現(xiàn)在那兒,見一群人馬廝殺到毫無理智,一座漆上紅漆的大轎擱在沙場上,才領(lǐng)著兄弟們沖下來的。
「那你怎會出現(xiàn)在那里?」
「路過!顾A她一眼,駿馬仍舊飛馳,一手將她的頭顱按進(jìn)懷里,他也跟著頭一偏,閃過茂密的枝枒。「要不,妳以為我刀槍不入,吃飽沒事為人出頭?」他不過是個受商人所雇,在各國境內(nèi)外押運(yùn)貨品,說白些就是個武夫,也是貪生怕死的。
邦焰將話說得簡單。他跟著這支從中山國離開的出嫁隊伍,已經(jīng)有一日的時間。自他們離開中山的邊界,便一路尾隨在后。
她出嫁的消息,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各國之間無不知曉。勢弱的中山國,雖國力比兩年前更加衰退,可位居的戰(zhàn)略形勢,實則比之前更加重要。
沒有一個大國不處心積慮要得到中山,所以霸主之間彼此消長形勢,相互牽制已有一段日子,個個都蠢蠢欲動,借著這次中山王嫁女乘隙而入。
「這兩年,你過得好嗎?」景華沒真正見過他的容貌,記在腦海里的,僅是那對亮得不似尋常人的眼。
如今,他不再是臟污得教人識不清面容,反倒是俊杰得讓人更加難以忽略他的氣勢。她從不知有男人也可以這般杰出得比女人還要搶眼。
「不好不壞,倒也能求溫飽!顾院喴赓W,忽略掉這兩年中吃的苦。「妳呢?」
「我?」景華笑了,她能有怎樣的改變?若說巨變,也是此刻被他擒拿在手里吧!高能怎樣的選擇?」
「夜里還溜出宮嗎?」
景華淺淺地笑,他還記得她的頑皮!缸詮哪腔睾螅蜎]有了!拐驗榕c他相遇之后,她變得不再像個天真的丫頭,自以為的懂事了。
邦焰沒有搭腔,唇邊留著一抹笑,那笑容頗有深意,美得讓人很著迷。
他應(yīng)該多笑著,笑容化掉他眼中藏匿太多太多的深沉。景華沒想過他是這樣好看的男人,但能配上那對似星斗的湛亮眼眸,五官也不會太過普通。
「邦焰,這兩年里,你做了大事嗎?」景華棲在他的胸口上,一日的顛簸和驚魂未定,已經(jīng)讓景華疲累不已。
邦焰將她攬得更緊,深怕她癱軟的身子滑下馬背。「有,帶走妳……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大的一件事。」
。
邦焰輕手輕腳地將她放在床榻上,無奈不過小小舉動,卻將夢中的景華驚醒。
「妳歇歇,養(yǎng)精蓄銳。」他低聲哄著,嗓音出奇的溫柔。
「邦焰,別離開我!箟糁校B睡著都遇見一群兇神惡煞的匪類追趕著自己。「別拋下我……」
她真是被嚇得六神無主,三魂七魄都散得泰半了。邦焰揩去她眼角的淚,撫撫她的面頰。
「我哪兒都不去,就留在妳身邊。」他話說比前一句還要輕上一半,怕又讓她無法安定。
「這是哪里?我們在哪里?」一室陰暗,擺設(shè)簡陋,桌上不過只有一盞燭火,隨時就會遭夜風(fēng)湮滅,那時要是看不見,她會不會又被不識得的人給帶走?
「我常歇腳的行館,很安全的!箖芍卉浤勰鄣男∈肿骄o他的衣襟,邦焰曉得她很緊張。
「他們會不會知道這里?」見外邊天色已暗,有道是入夜不靜,百鬼夜行,想要作祟怎會放過夜里的奇襲?
「放心!行館偏僻,沒有熟人引路,旁人是不知道這里別有洞天!拱钛嫠餍詫⑺龜堅趹牙铮^恐懼,他也顧不得男女受授不親,定她心神為上,別無雜念。
景華偎他偎得緊緊,兩手環(huán)上他的腰際,像是正躲著不知會從何而來的惡鬼似的,靠在他心口上。
「妳從前像是膽大包天的!谷缃瘢懽右步o貓兒叼走了。邦焰笑著,語氣微微輕挑。
「邦焰,我好怕!真的是好怕!拱兹漳切┤藨K死的模樣,到現(xiàn)在她還印在眼前牢得像是被刀刻上的。
他抬起她的下巴,見她噙在眼眶里的淚水,再度抹去!缚粗!妳只要專心的看著我!其它的,不去想,也別再想!」
「邦焰……」他溫?zé)岬捏w溫偎著她發(fā)寒的雙手,景華知道只能依靠他了。
「妳只能想我!認(rèn)認(rèn)真真的想著我!」他的唇湊在她微微顫抖的紅唇上。「只要想我,也就容不下其它了!
他的話,在今夜里顯得特別的溫柔。不如白晝中的強(qiáng)硬,也沒有當(dāng)初相遇的憤世忌俗。輕軟得像是風(fēng)中飄蕩的棉絮,在景華的心里不斷翻飛著,將她的恐懼不斷的帶離開她的心窩。
「聽見沒?妳只能……想我!顾奈,落在她的唇瓣上,又輕又緩,謹(jǐn)慎得像是怕她再度受到驚嚇。
這一夜,她睡在他的懷里,聽著他沉穩(wěn)的心音,直到天明。
邦焰至始至終都不敢說,兩年前那一夜里的離別,他靜靜地看著她走向?qū)m殿大門的背影,心里暗自祈禱兩人之后,別在像這般難堪的情況下再度重逢。
又甚至興起要是從不曾相遇,他也不會知道自己形勢有多卑微可憐的自私念頭。
然而,上天似乎是聽到他的心愿,卻也忘了再眷顧他一些。
她依然是那尊貴的落難公主,而他不過也是一個想做大事,卻一事無成的小小武夫。
老天,真有聽見他的心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