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宮人取來了一襲干凈衣裳,冉碧心來到偏殿寢房,換下潑了羹湯的衣裙,隨后返回小廚房,完成剩下的烹調(diào)程序。
「陛下嘗嘗!
冉碧心端著漆木托盤,上頭擱著兩碗盛在描金碗盆里的姜辣魚羹湯,里頭加了方才她親手揉制,一片一片好似貓耳朵狀的馎饦面。
耿歡一臉迫不及待的舉起金箸,夾了片馎托便往嘴里塞,隨即低呼:「好燙……」
冉碧心連忙遞過杯盞,順道搶過他手里的金箸,不讓他繼續(xù)吃。「說過多少回了,羹很燙,得放涼些再吃!
繆容青在一旁看著這幕,心中略感不悅,于是啟嗓:「陛下自有分寸,何須娘娘操心!
喲,她跟皇帝說話還犯得著他過問嗎?冉碧心暗地里給了某人一記白眼珠。
隨后,她將另一碗羹湯端到繆容青面前,揚起虛假的笑容,道:「大人嘗嘗。」
繆容青掃過她不真誠的笑靨一眼,沒多說什么,舉箸便吃,吃相一如先前見過的那般文雅好看。
反倒是御案另一側(cè)的耿歡,握著漆金調(diào)羹,勺著碗里的馎饦,吃相簡直像個孩子,看得冉碧心都替他覺著難為情。
冉碧心湊上前,柔聲勸起耿歡:「陛下慢點吃,小廚房里還有很多,一時半刻吃不完的。」
耿歡傻楞楞的,自然聽不懂她意思,依然吃得唏哩呼嚕的。冉碧心默默捧額,后悔過去在誠王府沒好好糾正他的吃相。
繆容青嘗了口味道香濃的羹湯,魚的鮮味在舌尖上化開,并在辛香佐料的襯托下,鮮味多了份層次感,香辣鮮甜,再配上一口揉得軟韌有咬勁的馎饦,此等美味,無法言喻。
繆容青默默地把手邊那碗羹湯馎饦吃盡,然后將見底的漆金碗推向冉碧心。
冉碧心不解地回瞅。
繆容青面無表情的要求道:「微臣沒吃飽!
冉碧心聞言,捧住金碗的纖手險些一個沖動便往他臉上砸去。
聽聽,這是什么囂張的態(tài)度?皇帝面前還敢用這般命令的口吻同她說話,此人真是可惡至極!
「剩下的馎饦是要給皇上的,恐怕不能分給大人!谷奖绦男πΦ赝苹亟鹜。
繆容青嘴角一揚,竟是笑了!甘菃?也對,微臣怎能與皇上爭食。」
喲,他總算開竅了?知道該有所收斂了?冉碧心面上甜笑更燦爛。
繆容青亦笑,眸光透著幾許促狹,涼薄地道:「那就有勞娘娘走一趟慶和宮,為微臣再煮一份。」
冉碧心楞住,氣火攻心,正欲開口痛斥,怎料,徹頭至尾不明兩人暗中交鋒的耿歡,居然出聲幫腔。
「難得有人跟朕一樣喜愛吃馎館長,阿碧便去幫繆相煮一份吧!繆相天天幫著朕批折子面見內(nèi)閣大臣,還得幫朕跟那些官員議政,真的是累壞了。」
……他這是明目張膽的越位奪權(quán)!傻歡兒。
「謝陛下心疼,微臣要的賞賜不多,只希望賢妃娘娘能給微臣做上一份馎饦!
繆容青嘴角上挑,目光含笑,語調(diào)甚是張狂,絲毫沒有半點下對上的尊敬。
耿歡不以為意,還一個勁兒的替繆容青說話:「阿碧,你就幫繆相煮一份吧!」
冉碧心眉角抽動兩下,只好虛笑應(yīng)諾道:「陛下都開口了,妾身怎好推辭!
「太好了!繆相,你有口福了!」耿歡笑道。
繆容青姿態(tài)慵懶地抱拳謝恩:「謝陛下賞賜。」
奸佞!冉碧心恨恨地瞪了某人俊顏一眼,某人卻回她一抹笑。
那笑,擺明了是訕笑,笑她不自量力,竟敢蠢到違逆他心意。
朝中上下,宮中里外,誰人不知他繆容青的地位與影響力,可這個冉氏卻三番兩次拒絕他,方才在小廚房還當(dāng)面訓(xùn)斥他,且那些話怕是連朝廷里的官員都不敢隨意脫口,她卻能罵得這般順溜。
看來,她是真心替耿歡設(shè)想。
思及此,繆容青望向吃得正歡的耿歡,合該是個翩翩俊秀美少年,可惜掛著憨傻稚氣的笑容,那一雙眼甚是純凈無晦,不摻一絲心機。
他明白,任誰見到耿歡,都會同情他當(dāng)前的處境,亦會認(rèn)為他無辜,不該遭受這樣的對待。
想必冉碧心亦是作這般想,方會心疼他?娙萸嘤謱⒛抗廪D(zhuǎn)回冉碧心身上。
她坐在耿歡身旁,拿出手巾為他擦拭嘴角,臉上端著愛憐的笑,嘴里時不時叮囑著。
繆容青胸中一悶,竟覺此景無比刺眼。
刷地一聲,高大身影霍然站起,繆容青面色微冷的睨向冉碧心。
「有請娘娘移駕慶和宮。」低沉的聲嗓響起,語調(diào)不似恭請,倒像是命令。
冉碧心不悅地抿緊粉唇,只得垂下眼站起身,向耿歡行了個禮,便隨繆容青一同去了慶和宮。
慶和宮過去荒廢了一段時日,冉碧心的「前生」記憶里,她只來過這兒一次,且是為了撿紙鳶。
對于七皇子的種種事跡,宮人們繪聲繪影說了不少,她知道的不多,唯一能信的,那便是七皇子在封王之前便遭人毒殺。
據(jù)傳,七皇子是被當(dāng)時的皇貴妃殺害,那皇貴妃便是先皇靈帝的娘親,是她命人在七皇子的膳食里下毒,將之殺害。
盡管宮中人盡皆知,可礙于當(dāng)時皇貴妃備受恩寵,后宮之中無人能與之抗衡,即便是皇后亦要忌她三分,因此七皇子的死,不過草草辦了幾名御廚司膳,便不了了之。
至于當(dāng)時的皇帝——景帝為何沒有追究此事,甚至未徹底調(diào)查個水落石出,甚至在風(fēng)聞幕后主兇為皇貴妃時,依然無動于衷,不曾查過皇貴妃,這些全成了一個謎。
此后,皇子之間似有默契一般,從此絕口不提七皇子,仿佛此人不曾存在過。
慶和宮亦隨之荒廢閑置,長達(dá)二十多年不曾有人入住。
看著前院重新整理過的園圃,初盛開的木槿花與仙丹花,宮殿亦有重新修葺,外墻刷上了新漆,屋瓦亦重新鋪上琉璃瓦,整座慶和宮與她記憶中古舊晦暗的模樣已大相徑庭。
進(jìn)入正殿明間后,見著里頭剔紅云龍紋寶座,還是紫擅木制的,以及后方的紫檀嵌紅玉雕瑞獸紋大插屏,黃花梨雕夔鳳紋炕桌,就連邊角擺放花瓷的小方幾亦是紫擅雕螭龍紋,這……這分明是東宮方有的擺設(shè)!
繆容青在寶座上落坐,只手搭在一旁炕桌上,姿態(tài)甚是倨傲的揚起笑。
此奸佞果真已把自個兒當(dāng)皇帝了!
「瞧你那眼神,好似正在心底暗罵我?」繆容青狂妄的笑問。
「繆容青,你好大的膽子!再怎么說,本宮還是……」
「這里是慶和宮,不是承德宮,也不是儀元宮,少跟我來這一套。」
冉碧心被眼前男人流露出來的氣勢震懾住,好片刻出不了聲。
「你與耿歡是什么關(guān)像,明白人都看得出來,在外人眼中你是賢妃,可在我眼底,你就是誠王府聘請的奶娘,幫著誠王府看顧耿歡!
「即便如此,我的身分仍是后宮妃嬪,而你不過是臣子,聽命于龍椅上的帝王,你憑什么——」
「坐在龍椅上的是個傻子,我何必聽命于一個傻子?」他挑眉微笑,俊顏明擺著譏諷,充滿挑釁。
她氣得渾身顫抖。「繆容青,你住口!你口中的這個傻子,原本可以在誠王府的保護(hù)下,平安和樂過完一生——」
「是平庸無知的過完一生吧?」他不客氣的打斷她,「若不是我,他也不會當(dāng)上皇帝,說起來誠王府應(yīng)該好好謝我才是!
「誰要感謝一個奸佞?!」她氣得差點吐血!缚娙萸,你別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貪圖那把龍椅!」
他毫不在乎的嗤笑,「誰都想坐上龍椅,誰都想當(dāng)皇帝,就連女人都會想!
實在是氣不過,她當(dāng)下破口大罵:「我就沒想過!不是每個人都想在這座骯臟血腥的皇宮葬送青春,那把龍椅,誠王府不希罕,耿歡不希罕,我也不希罕!」
「我知道,所以我才會挑中耿歡來當(dāng)皇帝。」
他從座里站起身,端著冷酷嗜血的微笑,像一只蟄伏已久的獸,相中了獵物,沒有半分猶豫的走來。
冉碧心一窒,下意識轉(zhuǎn)身想逃。
「站住!贡澈髠鱽淼统羾(yán)厲的命令。
莫名地,她被這聲威喝震住了腳步,當(dāng)真停在原地不敢動彈。
他繞到她面前,高大結(jié)實的身軀仿佛一座峻山,完全籠罩住個頭纖瘦的她。
他猶然端著笑,目光在她面上梭巡審度,且端著一抹她讀不懂的玩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归L指朝她探去,輕輕地撩起她鬢間的一綹發(fā)絲。
她睜大了美眸,喉間一陣緊縮,渾身僵硬,目光與他交會。
「你覺得耿歡可憐,覺得繆氏挑中孤兒寡母的誠王府很可惡,你覺得我在越位奪權(quán),覺得我把耿歡當(dāng)傻子耍,覺得我竟敢光明正大命令皇帝的妃嬪,根本不把耿歡那個傀儡皇帝放在眼底!
「……你別欺人太甚!顾忪陟,如刃,如鋒,毫不畏懼他的逼視。
「難道不是嗎?」他就喜歡她不怕自己的眼神,像是剛出鞘的劍,雪亮冰瑩,尚未嘗過血腥,尖銳中猶然保有一絲倔強的天真。
「是作這般想又如何?」
他笑了笑,黑眸如深壑,會將人攫拖,跌進(jìn)其中,迷失自我。
她抵抗著,不去看那雙眼。但,太難。可怕的是,她竟覺得這雙眼其實很美。
實際上,繆容青長相確實不俗。
繆縈美貌動人,當(dāng)年名動皇京,后宮妃嬪無人能與之匹敵。身為繆縈同父異母的胞弟,繆容青承襲了繆家人美麗的皮相,雖是男兒身卻美過一眾皇京閨秀。
只見那兩片好看的薄唇,隨著微笑,微微張動,對她啟嗓說道。
「我告訴你,別這么輕易就同情他們,這是他們應(yīng)得的,誠王不義,禍延子孫,殃及母妻!
「你……你胡扯什么?誠王早在十多年前便病逝,他如何對你不義?」
不對,繆容青的意思,應(yīng)當(dāng)是誠王曾經(jīng)不義于繆氏,可為何她從不曾聽誠王妃提及此事?
繆容青笑而不答,掩落長長睫毛,目光爍爍,凝視著她。
她的心口在顫跳,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不斷盤算著他的下一步。
怎料,他笑得甚美,俊麗如天仙,松開了她鬢間的那綹發(fā)絲,長指轉(zhuǎn)而撫過她的眉眼,好似在掂量一樣物事。
「你和我一樣。」末了,他扔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他這是什么意思?冉碧心真的猜不透,腦中一片混亂。
那張近在咫尺的俊顏,忽又一笑,手臂突然一個打橫,圈住了她的腰肢。
她一僵,準(zhǔn)備抵抗,他人已經(jīng)欺近,單單只用一只手臂便將她抱離地面,抱上了方才他坐的剔紅云龍紋寶座,讓她躺在上頭。
她不驚不惶,只是一雙眼死死地瞪住他,胸中那顆心卻是狂跳不止。她告訴自己,之所以會如此,絕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害怕。
對,她怕他——但,「前生」的她見過太多如他這般滿腹陰謀之人,亦交手過,因此,她怕,卻也不夠怕,反而萌生想抵抗的反骨之心。
「你真的是來自民間的貧家女嗎?」
壓在她身上的那人,目光冷銳,眸中透著三分笑、七分探究,而他朱紅的薄唇,便懸在她面容上方,近得能直接感受他溫?zé)岬臍庀ⅰ?br />
她不語。在這座吃人的宮殿里,唯有沉默方能保守秘密,以及保命。
仿佛早猜到她會沉默以對,繆容青并不氣惱,反是慵懶一笑,隨后在她抿緊的唇間,淺淺印下一吻。
她的抽息聲,在耳邊響落,他眸光上挑,直勾勾地盯住她,獸瞳一般的透出掠奪野性。
「繆容青,你這是做什么?」她低嚷警告。
她試圖推開他,無奈那具胸膛堅硬若盤石,任憑她如何使勁,依然撼動不了半分。即便隔著層層衣衫,仍能感覺到傳自他身上的溫度,以及包裹在衣袍之下的雄壯身軀。
「照你的說法,我這是在調(diào)戲皇帝的妃子。」他自我解嘲地笑道。
「你——你——」
「我總算能明白,何以誠王妃會挑中你當(dāng)世子妃!
他眸光灼灼的直視她,好似能看穿她所有,面上那抹笑,更是充滿她悟不透的深意。
「我也曉得,你大有來歷,絕非出身民間的貧戶女,至于你是什么來歷,我自會查個水落石出!
「我不過是一個弱女子,無權(quán)無勢,更沒有任何靠山,宮外亦無人接應(yīng),你何必浪費心神在我身上!
冉碧心鎮(zhèn)定的冷冷回應(yīng),只盼能透過激將法,讓他打消調(diào)查她的念頭。
可繆容青好似洞悉她的想法,兀自一笑,深湛的墨眸掃過她那一臉緊繃,最終落在那兩片嫣唇上。
長指描繪過花瓣狀的唇,他笑著退開身,坐到一旁去,看著她迅速折腰坐起,滿臉防備的瞪著他。
「看來耿歡是真沒碰過你!鼓┝,他如是說道。
她一怔,嬌容霎時漲紅。原來——他是為了試探她,方會這般對她一這個厚顏無恥的奸佞!
「繆容青,耿歡碰沒碰我,關(guān)你什么事?任你再如何威風(fēng),如何目中無人,皇帝的后宮由得你來管嗎?」她氣得直發(fā)抖。
他笑睞著她,驀然探出皓玉似的修長大手,一把將正準(zhǔn)備站起身的她拉向自己。
她低訝一聲,絲毫不及防備,就這么跌進(jìn)他的懷里,被他以一臂圈緊。
「朝中大小事我能管,皇帝的折子我來批,宮中大事我發(fā)落,朝里諸王百官任我宰割,你說,區(qū)區(qū)一個后宮,我是管得著還是管不著?」
他語調(diào)慵懶,目光卻森銳如刃,挖苦似地反問她。
她氣極,只能咬緊粉唇,惱怒相瞪。
手背撫過她的頰,隨即被她躲開,可下一瞬,別開的嬌顏又被大手扳回。
他湊過來,算不上溫柔地在她唇上一吻。
她抵死不從,緊閉雙唇,直至他用舌尖撬開,探入芳腔,逼她投降。
凜然霸道,爽冽直接。他的吻,一如他的人,教她防不勝防。
吻畢,他一臉心情甚好的笑道:「往后,不許你讓耿歡在你宮里過夜,更不許你侍寢!
語氣含笑,仿佛云淡風(fēng)輕,說的卻是涉及帝王內(nèi)務(wù)的后宮大事。
冉碧心知道她斗不過此人……怕是放眼朝中,無人能與之相抗衡,她只能氣悶地吞忍下來。
她不傻,她伺候過男人,她看得出來,繆容青對她有幾分意思,可她不認(rèn)為這便代表他喜愛她。
他是個野心家,陰謀家,他已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掌控了大梁江山的命脈,他不過是因為不甘心終究只能為臣,無法真正坐上龍椅,方會對她起了歪念。
「你覺得我在忌妒耿歡,所以才會這樣對你?」
遭他猜中心思,她目光微動,面色有些不自在。
他笑了笑,并未多加解釋,只是松開她的手,含笑命令道:「有勞娘娘幫微臣重新煮上一份馎饦!
冉碧心只得恨恨地瞪他一眼,憤然起身,在門外宮人的帶領(lǐng)下,去了慶和宮的小廚房,挽起衣袖揉面團(tuán)煮羹湯。
……混帳東西!日后若是她活得不耐煩了,不怕他這只大梁妖孽了,她肯定要在親手烹煮的膳食里下毒,讓他歡快地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