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大任確實懊惱了好些天。
上京以來他沒有住禮部給監(jiān)生們安排的房子,而是借住在七王爺府。富麗堂皇的王爺府隨便撥出后房一個套間給他,就已經(jīng)夠?qū)掗熒萑A了。更別說早晚都有人服侍,餐餐豐盛,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舒適。
不過羊大任還是覺得局促。自然不是因為地方窄小的關(guān)系,而是,那種寄人籬下——即使是如此華麗的“籬”——感受十分深刻。加上受托照顧他的七王爺人并不好相處,非常挑剔,管得又多——
“干什么愁眉苦臉的?”果然,早上去請安時,七王爺就皺緊虎眉,滿臉不同意地瞪著羊大任,“看你這個窩囊樣,要怎么去當(dāng)官?人說像不像,三分樣,你從頭到腳這個寒酸氣,當(dāng)?shù)昧耸裁垂??br />
“是!毖虼笕我仓皇菧匚幕卮稹
“是什么是?這般溫吞,跟你那小家子氣的姊姊一模一樣。”七王爺對侄子雁永湛娶了平凡民女羊潔一事,至今仍無法釋懷,老是在羊大任面前數(shù)落個不休。
換了是旁人,早就翻臉發(fā)怒了,但羊大任脾性還真像他姊姊,十分溫和柔順,總是垂手在一旁肅立,乖乖聽訓(xùn),從不頂撞。
他越溫順,七王爺就看他越不順眼。看得心煩死了,手揮了揮,“好了好了,你出去吧!快多讀點書,到刑部多請教請教,要是明年吏部關(guān)試又沒考過的話,連個芝麻綠豆官都當(dāng)不上,那才真是一路丟臉丟到金陵去了!”
“知道了,我會認(rèn)真研讀的!
“真是,無名位的布衣家庭出身,要當(dāng)官,可沒那么容易——”
七王爺還在嘀咕,羊大任已經(jīng)乖乖的依言退出了堂皇的花廳。
他雖是進士,卻也得通過吏部的考試,才能分發(fā)出去當(dāng)官;今年的春關(guān)沒考過,得繼續(xù)加強實際判例跟制度方面的相關(guān)知識,明年才有希望。他也是為了這個才留在京里,方便到刑部、官學(xué)、國子監(jiān)等地進修。
話雖如此,要在京城專心讀書可真難,到處都是好玩好看的新鮮事物,太容易讓人分心了。
羊大任常是一早就出門到刑部的書閣去研讀判例,讀到下午,總會出來,沿著熱鬧的大街逛逛。逛累了,就到相熟的茶館去喝杯茶、休息一下。
茶館也常有說書、賣唱的人,以前他也挺愛聽的,不過最近這陣子他倒是不大聽得進去,坐立不安,總是沒聽完就走了。
一來是以前不覺,現(xiàn)在老會想起另一個天籟般的美音,尋常絲竹就入不了耳了。二來,則是容易聯(lián)想到自己的無知給人在背后取笑,總是讓他心底不舒坦,耳根子又會辣辣的癢起來——
“羊公子要走了嗎?不多坐一會兒?”茶館老板拎著汗巾擦汗,見他喝了茶就要走,詫異地走過來詢問。
“是,明日再來!
下了茶館前的臺階,信步走過石板街道,清風(fēng)過處,他的長衫下擺、腰帶都翩翩飛揚。人雖年輕,卻隱有大將之風(fēng),修長斯文,面容清俊,看慣了他經(jīng)過的街坊鄰居、店面老板們都出聲招呼,他也一一微笑應(yīng)答,毫無傲慢架子。
“氣質(zhì)真好……”
“是呀,又一點也不紈褲,真難得!”
“長得又斯文,真是美男子……”
他身后這些嘀咕談?wù),羊大任自然沒聽見。他有些出神地漫步著,也沒注意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有人叫他。
“嗯……羊、羊公子!”喚聲細(xì)細(xì),不注意聽就會忽略,但還是鉆進了羊大任耳中,還讓他心頭猛然一跳——
這嗓子,他做夢也忘不掉的,可是他現(xiàn)在發(fā)起白日夢了?
如同被雷打中,他腳步停住了,動彈不得。
“羊公子請留步。”不是白日夢,那嗓音沒消失,還靠近、清楚了些。
回頭一看,真是她。藍小玉。
她一身俏生生的淺藍衣裙,急步走了過來。附近是布莊、綢緞行、繡坊等店的聚集地,她手上還提著個小小布包,大概是來置新裝的吧。
奇的是,她身旁沒有嬤嬤或丫頭作陪,而是自己孤身一人,正對著他急步走過來。小臉上表情極慎重,絲毫沒有前兩次見面時那精靈調(diào)皮的笑意。
“藍姑娘……怎么會在這里?”
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轉(zhuǎn),理直氣壯地作答:“我是來等你的呀。我問了不少人,才問到你常會經(jīng)過的路,特別找一天來堵你的,真給我堵到了!
這姑娘年稚,說起話不大修飾,想到什么說什么,但因為長得太漂亮、嗓音又太美,所以不大有人介意。羊大任也不例外,甚至有點受寵若驚,按著心口問:“藍姑娘是特意在這兒等我?”
藍小玉用力點了點頭,“是呀,我前次說話得罪了你,你生氣了吧?為了這回事,我給蘭姨、梅姊罵死了,事情過了幾天,她們就罵了我?guī)滋,我耳朵都快給念得掉下來啦!”
語帶委屈,小嘴兒還略略嘟起,十分惹人憐愛,誰能生她的氣哪?
“我不是氣你,是有些慚愧。小玉姑娘的歌聲如此優(yōu)美,我有幸欣賞,卻無法細(xì)鑒其深意,這是一種褻瀆——”
藍小玉怔怔望著他誠懇的俊臉。
“你說話,老是這么老氣橫秋又文謅謅的嗎?”她說,忍不住又抿了抿小嘴,又想取笑他似的。
不過她只是把手里的布包直直遞出去,“喏,這個是給你的賠罪禮,我不懂事冒犯了羊探花,請?zhí)交ù笕擞写罅,別跟我計較!
羊大任像中了邪似的接過。布包不大重,似乎是衣料之類的!斑@是……什么東西?”
“你上次挺喜歡的那條桌巾呀。我專程送到這邊來給人洗過、重新染了顏色,現(xiàn)在更漂亮了。”她的明眸又在他臉上繞了繞,“等你不氣了之后,下回……再來黃鶯樓吧,我……我唱更好聽的曲兒給你聽,好嗎?”
那股陌生的、奇異的甜味在胸口蔓延,趕跑了這些天來的郁悶之氣。羊大任像是給迷住了似的,順著她的語意,點了點頭。
藍小玉這才綻開了笑意,仰著的小臉被夕陽一映,更是美得令人無法逼視。
“說好的,可不許賴皮。”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跑。稍遠(yuǎn)處一名剛踏出布莊的丫頭正駐足等她,兩人吱吱喳喳的一面說著話,一面去遠(yuǎn)了。
留下羊大任拎個深藍布包,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良久,都像是雕像一般動也不動。
他怕一動了,這白日夢就要醒了——
***
翌日,藍小玉上梅姊的廂房去練嗓時,臉上的笑意啊,雖然盡力要遮掩,卻是忍也忍不住。
她腳步輕盈地一路走進小廳。這兒是梅姊一個人住的,安安靜靜的廳堂并不用來招呼客人,擺放了許多樂器。臨窗立著一個書架,架上滿滿的全是各式抄譜、曲辭、樂集等等。藍小玉熟門熟路地,徑自去挑了幾首今日要練的曲,在窗前翻閱著,一面還輕輕哼著小調(diào)兒。
“心情很好嗎,小玉?”隔著簾幕,她看不見梅姊,梅姊卻看她看得清清楚楚。小玉那張玉雕般的精致臉蛋上,全是隱約笑意,跟前一陣子老是悶悶的模樣,大異其趣啊!
藍小玉聽見了,轉(zhuǎn)身,一雙眼眸閃亮得如天上星星。她先咬了咬唇,才說:“當(dāng)然開心了,來找梅姊,就是最開心的時刻呀!
“小鬼靈精,少拍馬屁!泵锋⒖攘藘陕,沙啞的嗓音里帶點笑意。
梅姊是個神秘的人物。藍小玉從小就跟著她學(xué)唱、學(xué)琴,自有印象以來,梅姊的嗓音便如此沙啞粗嗄,有些刮耳朵。丫頭們都傳說,梅姊以前也有著黃鶯般的美妙嗓音,只是遇上了薄幸情郎給傷透了心,哭壞了嗓子,才會成了現(xiàn)在這樣。
在黃鶯樓教唱了這些年來,梅姊從不發(fā)脾氣,就算姑娘們躲懶不練唱、不練琴,或是教到蠢笨如牛的庸才,她說話也總是和和氣氣的。
雖說梅姊對誰都一視同仁,但大家都知道,她最疼小玉了。也難怪,小玉可是梅姊的愛徒,兩人像有說不完的話,小玉有什么心事,都會對梅姊說。
這會兒看藍小玉眼神閃亮,笑意盈盈的模樣,梅姊心里也有數(shù)了。
小姑娘長大啦。也該是時候了,都要滿十六?。
“梅姊,我跟你說喔……”雖然自個兒起了頭,卻是未語先笑,藍小玉掩住了小嘴,嬌憨之態(tài)畢露。
“說什么?要告訴梅姊你為何心情好嗎?”梅姊溫柔地問。簾幕后頭一雙飽含智慧的雙眸閃了閃。
梅姊總是隔在薄紗幕后,就算是最疼愛的藍小玉,也不能看到她的真面目,只以隱隱約約的一個輪廓示人。
“沒有啦,只不過,我靠自己解決了一件棘手的事兒喔!彼笱蟮靡獾卣f著,“前兩天被梅姊、被蘭姨一直嘮叨,說我不該欺負(fù)客人,還、還在背后隨便批評;說我得罪了人家,以后一定會有麻煩——”
“你這個孩子脾性,真該改改了,老是這么胡鬧——”
“我知道錯了嘛!彼{小玉撒嬌,“我可是親自去跟羊公子道了歉、賠了罪呢!
梅姊淡淡一笑,“哦?那位羊公子的反應(yīng)如何?”
說到這個,藍小玉就有得講了。她嘰嘰呱呱的說了起來,“雖說他是個進士、讀書人,可我還真覺得自己遇上了個傻蛋哪。說起話來會打結(jié)也就算了,還老是看著我發(fā)呆,好不容易說了幾句話,又文謅謅的讓人聽不大懂。不過脾氣大概是好的,也沒為難我,他還說一定會再來黃鶯樓呢。梅姊,我可沒氣跑客人,也沒留爛攤子給你們收,你跟蘭姨可不能再數(shù)落我了!
客人不但沒氣跑,這聽起來倒是給小玉迷住了。不過這小姑娘心眼兒少,對男女情愛一事還沒開竅,梅姊無聲地嘆了口氣,決意不點破、不多說。
“是嗎?那真好,看來你得多練兩首特別的曲兒,下回羊公子來時,好好唱給人家聽!
“我也是這般想。他是個書呆子,武曲大概聽不來,我剛就翻了幾首比較著名的文曲來看。不過梅姊,這幾首文曲的指法簡單多了,他會不會覺得我琵琶彈得不夠好呀?”
梅姊默默望著窗前的妙齡姑娘。說她還沒開竅,卻又似懂非懂的明明是有了好感;這種時候,是最危險的。只要一步踏錯,信了不該信的男子,這一生大概也就毀了——
想到這兒,梅姊機伶伶打個冷顫。愛錯了人而賠上一生的事兒,她還不夠了解嗎?無論如何,絕不能讓小玉走上這條路!
于是她的嗓音略略轉(zhuǎn)冷,有著師父的威嚴(yán),淡然道:“不管文曲武曲,琵琶古箏,你都得認(rèn)真學(xué),不可偏頗。你要取悅的可不只一個羊公子,而是每一個走進黃鶯樓大門的客人。”
捧著曲譜,藍小玉詫異地回頭,睜大眼,“這些我知道呀,我這不就在努力了?”
望著那張稚嫩的絕美容顏,梅姊的心又?jǐn)Q了一下。
要怎樣才能保護她不受情愛之苦?出身歌樓這樣渾濁的場所,又該怎樣讓她遠(yuǎn)離坎坷的宿命?貌美又有才的少女,是不是注定要比別人辛苦?
“梅姊,梅姊?”藍小玉見她一直不響應(yīng),有些急了,“我真的會改,你別生我的氣,我會認(rèn)真練唱,也會對客人和顏悅色,不再胡鬧了——”
說到后來,大眼睛里全是惶恐,嗓音也發(fā)抖了。
梅姊雖是心疼,口氣還是淡淡的,“知道就好,這會兒闖的禍還小,給你一點警惕。要是你這莽撞個性不改掉,以后吃虧的,可還是你自己!
“我知道了嘛!苯Y(jié)果她都拉下臉、大著膽子去道了歉之后,回來居然還是得聽訓(xùn)?最近這一陣子,怎么蘭姨、梅姊都跟以往不大一樣了?
就連她自己,也覺得有了些微的不同,慢慢的在轉(zhuǎn)變。
十六歲……真的這么特別嗎?女子一到十六,似乎好多好多的轉(zhuǎn)變會一夕之間發(fā)生,從小姑娘成了大姑娘,從孩子成了大人……
她辨不清自己的感覺,是期待,是恐慌,還是有點心慌意亂——
抱起了琵琶,她輕輕開始彈奏、吟唱。梅姊在一旁聆聽指導(dǎo)之際,也把琴聲玉嗓中蘊藏的幽微心思給聽了進去。
小玉……又進步了。
這小姑娘自己不知道,但她的前途成就,將會是不可限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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