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瓔珞知道有些事,不能等。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懷上孩子,她不敢去找大夫求診,她一個未嫁過人的姑娘,該如何向大夫開口,說出她可能有喜的臆測?她只能安撫自己,一切癥狀,是她染上風寒,或是生了不知名小病,而非李婆婆猜想……
但若是真的呢?
瞞得住嗎?
李婆婆問過她,是否告知尉遲義?她含糊點頭,無法吐實,她不是沒想過找尉遲義商量,可他沒有回來呀……他好幾日沒有回他自己房里睡了,她倚在窗旁,等他等到深夜,依然不見他的身影,她不愿去想,他流連在哪個女人的芙蓉帳里,寧愿相信他是被小當家派去辦要緊正事。
一天拖過一天,她的癥狀絲毫沒有減輕,清晨時分,她吐得最嚴重,幾乎是無法吃喝,每回嘔吐完,她半癱地蜷抱著自己冰冷身子,無法起身,她必須費力呼吸,才能喝令她虛軟的四肢支撐自己站起來。她可以繼續假裝孩子不存在,欺騙自己只是生病,然而情況若非如此,孩子可是會一日比一日更大,到時挺著一顆大肚,誰會瞧不出來呢?船到橋頭自然直,偏偏她像艘迷航小船,在茫茫霧海中,分不清東南西北,看不見能停靠的方向……
沈瓔珞強迫自己從榻上坐起身,雖然躺著比較能舒緩所有不適,但她必須要去廚房工作,不然李婆婆會擔心她。她已經很照顧她了,所有廚房的粗重工作李婆婆都分派給別人做,只讓她挑揀些菜葉,李婆婆更在眾人半開玩笑地質疑為何她可以偷懶時,插腰宣告「我收她做干孫女充,我偏袒自個兒孫女有哈不對?」再加上李婆婆時時為她燉煮補品及細、心叮囑孕婦要注意哪些事項,確實教她感激得熱淚盈眶。
雙足踩在足踏上,她深深吐納,準備要彎腰套鞋,有人敲了她房門。
尉遲義?
沈瓔珞直覺想著,鞋襪未著的裸足已經跨出去,慌忙開門。
原來,她藏在心底深處的聲音,是如此的思念他……
「尉!」
不是,不是尉遲義,是沈啟業。
「大哥……」她失望改口。
「不錯嘛,住在這么幽靜漂亮的地方。」沈啟業不請自入,環視小竹屋里的擺設,以及臨池的寬闊窗景:「比我住的酒窖好太多太多!
「大哥,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這么開門見山吶?也好,省得我還要想想怎么將話題迂回到這上頭來!箚I臉上不見一絲一毫赧意,直道來意:「瓔珞,你有沒有錢借我?」
「錢?我怎么可能會有錢!」在嚴家當鋪里,流當品是不支薪的!嚴家提供吃喝穿住,平時她根本不需要用到錢。
沈啟業比她更吃驚地揚聲:「不會吧?你陪姓尉遲的家伙睡,結果半點甜頭都沒撈到?你傻了嗎?白白被玩弄?!你至少要伸手向他拿個幾百兩花花吧!」
這般難堪而傷人的話,竟是從她親兄長口中說出,沈瓔珞忍住了一巴掌招呼過去的沖動,卻忍不住身子顫抖。
「這事兒,全鋪里都在傳,你丟光我們沈家的臉!若爹在世,我想今天活活氣死他的人,是你不是我!股騿I冷笑,徑自在小竹屋里走動,
不時翻找是否有值錢的東西可拿。
沈瓔珞多想吼著要他滾出去,多想吼著他不許污蔑她與尉遲義的關系,她卻無法咆哮出聲,她目前面臨的情況,連她自己……都不知該如何定義自己在尉遲義心中的地位。
「呀!有了!」沈啟業驚喜地在銅鏡旁的小匣里找到鈿飾,雙眼晶亮,如獲至寶:「金剛鉆!這么多顆金剛鉆嵌成的珠鈿?這很貴重耶!」他手里拿著閃耀炫彩的五瓣梅花發鈿,它由五顆金剛鉆模擬成花瓣,鑲在銀座臺間,中央是銀絲串上純銀圓珠的花蕊,鈿飾不大,但作工精細,一看就是高價貨。
「那個不可以!」那是尉遲義送她的首飾。
「你再撒嬌向他討不就有了?只要在床上多蹭兩下,還怕他不答應?他和秦關是好哥兒們,這種東西要多少有多少!」沈啟業早就將鈿飾、金發釵、珠煉全往自己懷里鉆,只留下幾款素雅到沒有鑲珠嵌玉的短簪及束發皮繩。
「你!」沈瓔珞阻止不了沈啟業。
「好啦好啦,我有事再找你。」沈啟業確定匣子里再也找不出有價值的玩意兒,才滿意地走出小竹屋,留下沈瓔珞咬唇無語。
那些鈿飾,提醒著她,她曾經倍受寵愛,失去它們,如同失去了那時它們被安置于她掌心里沉沉的甜蜜。
或許……它們即便在她身邊,也不代表著「失去」這一項事實,可以被掩蓋掉。
她見著沈啟業臉上有些淤青,想必他在嚴家的日子也不好過,于是她沒有同他硬爭回首飾,她低首,看著纖細指節上的指環,它僥幸沒被沈啟業取走,一圈銀亮,鑲在雪白膚上。她失神望著指環發愣良久,陷入了昔日思緒,彷佛還看見尉遲義輕執著她的手,將指環套入她的指上,他笑著,她卻驚喜地哭了……
屋外動靜教她回神,她抬頭望出去,看見尉遲義被夏侯武威和歐陽妅意架回來,身后還跟著一名姑娘,是當日在尉遲義房中過夜的女人。
他們形色匆匆,把尉遲義帶入房中,她因為擔心發生何事,便緩緩走近他的房門外,想瞧仔細些,只見床邊深藍色床幔被放下,女人與尉遲義阻隔在幔后,透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歐陽妅意離開房間,與沈瓔珞擦肩時說道:「義哥他……喝醉了,所以我們扛他回來,里頭有采菱照顧他就好,你去忙自己的事吧!箽W陽妅意順應尉遲義的脅迫,隱瞞事實。
他這幾天未歸,都在喝酒?
在她惶恐憂心著自己肚里是否懷了條小生命時,他在忙著喝酒,喝到必須由夏侯武威架他回來?
沈瓔珞有些氣惱,卻強忍著不哭。一個喝醉酒的男人,有什么好替他擔心?不需要!一點都不需要……他需要的,也不是她。
沈瓔珞旋身往廚房里去,她要忙的事太多,無暇去理睬一個醉癱的男人,更何況他身旁還有另一位姑娘看顧他。
她真恨自己的不爭氣,在她發現自己去了廚房,為他熬煮一碗解酒茶之際。
沈瓔珞,你真是個懦婦!
不是說不理睬他了嗎?
為什么還傻乎乎熬煮這東西,要幫他舒緩花天酒地之后的不舒適?
她嘆氣,盛起茶湯,再一次痛斥自己無能地端起它,往尉遲義房里挪移腳步。
不怨嗎?她當然怨他,她不懂人心的變化為何如此急速,愛情說放就放,說收就收,來與去,都不容她干涉反抗,或許與之前沈家的沒落相仿,在她毫無自覺之際,早已風云變色,是她惑傻、是她遲鈍,沒能看見它的改變,仍處在自己架構的一方寧靜天際里,自以為自己是幸福美滿。
家,崩壞得教她措手不及。
感情,潰散得同樣令她驚慌失措。
但她有何資格怨呢?一切都是兩相情愿,他沒有逼迫過她,那一夜甚至是她先出手擁抱他,就像一只撲火飛蛾,落入烈焰焚身的下場,蛾豈能怨恨火的無情灼傷?是蛾貪求一時溫暖,明知是火,依然振翅飛去;绎w煙滅之前的瞬間,牠是被暖意包圍著的。沈瓔珞收穩心緒,小心翼翼端著湯碗,走了好一段路,終于抵達尉遲義的院落,她多此一舉地敲敲房門,一直沒有人來應門,她又試了幾回,仍舊如此,那位留在房里要照顧尉遲義的「采菱」人呢?
門未落閂,她遲疑了一會兒,決定將茶湯放進屋里桌上,然后她就要退出來,不會多做停留。
她想著,步伐跨過,以肩頂開門扉,房里有股怪味道,很濃很嗆,她險些要作嘔,幸好,她忍下來了。
擱下碗,要退出去的腳步一頓,眸子不自覺瞟往深藍色床幔遮掩的方向。
看一眼就好,一眼。
沈瓔珞輕手撩開床幔,尉遲義平躺在床上,衣衫胡亂被解開又攏好,腰帶系得亂七八糟,薄被蜷在他腰側,他正在熟睡,臉龐上的潮紅,是讓酒給醺紅的嗎?
她坐在床畔,木板承受體重時發出細微的「咿呀」聲,尉遲義眉峰一擰,似乎醒了,眼睛卻沒睜開。
「……我熬了些茶湯,讓你解酒,你要喝嗎?」她不禁伸手,輕輕撫摸他發燙的臉龐,細聲問。
尉遲義安靜著,她幾乎以為他睡著了,他才開啟微微干涸的雙唇,嗓音既沉又啞,帶著咬牙和不耐:「不管你拿什么來,我死都不喝……」臭采菱!他尉遲義再灌下她煎的半口藥湯他就是天字第一號大蠢蛋!他真的快被她弄死!這個嘴上掛著醫術醫術醫術的死妮子,實際上最欠缺的就是醫術!
他的傷口化膿腐斕,她是兇手!
他的刀傷無法愈合,她是兇手!
他的高燒遲遲不退,她是兇手!
他的情況變得惡化,她是兇手!
尉遲義昏昏沉沉、時醒時厥中,不忘詛咒采菱,所以當他含糊聽見「熬了茶湯」、「要喝嗎?」當然要馬上拒絕,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還想活著見瓔珞!
「我只是想讓你舒坦一些,你若不喝,我端出去便罷……」
「你也滾出去……」他一個人躺在床上還有痊愈的機會,只要采菱插手,本來有機會結痂的傷,都會迸裂開來,傷得比一開始更嚴重。
沈瓔珞定定站在床邊,聽著他說話,她說服自己,他喝醉了,滿口醉言醉語,,不要當真……心,仍是倏地涼了半截。
應該要馬上退出他的房,不要再多聽,不要再多問,但或許是一股不甘心,教她挺直腰桿,冷靜開口:「你已經……膩了我嗎?若是如此,坦白告訴我,我不會死纏爛打、不會尋死覓活,你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讓我死心,讓我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自己獨立自主,不再依賴你,我可以搬離小竹屋,將它還給你,你也不用再欺瞞我及那位叫采菱的姑娘……」兩行淚水落下,她伸手抹去。
「又來了……煩不煩呀……」尉遲義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再度看見他死去多年的娘親,開始招手,呼喚愛子奔進她的懷抱。
阿義……阿義……到娘這里來呀……娘想你,快過來呀……
「我已經有一個女孩在等我,我沒有空理你……隨便你愛說我無情無義還是禽獸不如……隨便你了啦……」他對著河岸另端的娘親大吼大叫,她正拈著白袖,泣訴他這個兒子不聽娘親的話。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樣呀。
能親耳聽見事實,終于不用再自欺欺人,不用再抱著不可能成真的期盼……沈瓔珞大松一口氣的同時,放肆地任由眼淚爬滿雙腮。
再肯定不過的答案,雖然教人心傷、教人難受,何嘗不是另一種解脫呢?
她該謝謝他酒后吐真言,讓她明了她的處境,不再癡心妄想、不再盼望著他回到她身邊。他已經有一個女孩在等他。他不在意她是否怨懟他的無情無義。即使被說成禽獸不如,他也甘愿背上罵名。足夠了,這樣的理由,她可以接受。
顫抖的十指,攀在他兩腮,她以額心抵著他的,此時的她渾身冰冷,無法深思他燙人的額溫,她輕輕說道:「我成全你,尉遲,我不會阻礙在你與她之間……祝福你,與那位女孩白頭偕老……」
阿義……娘祝福你……你別往娘這邊來,快走,快回去吧,別讓你心愛的姑娘等久了……
「謝……謝謝你……」娘。
沈瓔珞最后吻了他的唇,帶著那碗摻了苦澀淚水的解酒茶湯,以及絕望至極的心,默默退離。
她眼下的退路只有兩條。一是留在嚴家當鋪,眼睜睜看著尉遲義與采菱姑娘鳳凰于飛,那代表著她無法保下腹中孩子,她如何告訴孩子、尉遲叔叔是你的親爹,但他迎娶的是另一個女子,而非你的娘親?他與采菱姑娘又怎可能容許一個孩子時時出現在他們夫妻面前?即便度量再大的妻子,也忍受不了丈夫的私生子與她在同一個屋檐下……然而,她若親手扼殺掉孩子,就算她得以留在嚴家,她也無法克制對自己及尉遲義的恨意,等到尉遲義與采菱姑娘生兒育女時,他們抱著屬于自己的孩子,會更提醒她失去一切的疼痛,她怕她的嫉妒,會使她變成一個丑惡的女人。
另一條路,便是遠遠離開嚴家,她才能保住孩子,亦能不用逼自己強顏歡笑面對尉遲義……
她幾乎是立刻否決掉第一個選項。
她留下,墮掉孩子,卻不可能墮掉心傷,她佯裝不了堅強,佯裝不了和尉遲義只是陌路人,失去他、失去孩子,還得振作精神看著他與采菱姑娘卿卿我我,未免太強她所難。
如果選了第二條路,她又遇到困難。
她身上連半文銀都沒有,離開了嚴家,她該如何求生?她現在已經不是天真無知的千金小姐,以為買東西吃東西都不用付銀兩,她必須思考離開之后的生計,住的地方是一定要有,她沒親友能依靠,更不可能花大錢去住客棧……餐風露宿四字說來多么輕描淡寫,她卻不能不負責任地隨意讓自己陷入那等慘況,她還要考慮到孩子,她現在的身體狀況恐怕也無法馬上找份糊口工作……她反復思忖整日,想到以前曾與娘親上山禮佛,一干女眷在佛寺禪房借住幾天,興許她可以向師太開口,請求她的收留,只要能有遮風擋雨的地方安身,她再找份幫傭工事,夜里繡些絹子鉆錢……在她孕吐情形沒改善之前,她需要一些銀兩暫且度日才行。
銀兩……
指上的戒環,亮晃晃發光著,上頭一顆小巧金剛鉆,提醒著她,它代表著一筆銀兩。
它在說,當掉它,就能換到一些銀子,銀子可以解決目前最急迫的問題。
沈瓔珞摘下它,金剛鉆的光芒灼痛了她的眼,尉遲義為她戴上它的景象歷歷在目,教她不由得想起他當時說的那一句話!
金剛鉆恒久遠,一顆永流傳。
怎知,人心不如金剛鉆來得堅硬。
它還維持著璀璨光芒,她的愛情已然黯淡。
憶起那個她曾作過的夢,夢見她身處于孤伶黑暗,落淚哭泣,原來它所預知的,并不是攸關尉遲義的生死,它預言著她將會失去他,用著這樣的方式!他心有所屬,而她,不在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