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飄散,云淡風輕,微弱的天光下,廚房的三座灶火已經全開。
余恩正在井邊洗衣。光是羅家十幾個主子的衣服,就夠洗衣的仆傭忙碌一個早上。
今早仆傭染了風寒,只好由余恩來代替洗衣。不然平時的余恩是負責在后院跑腿打雜,就像是總管嚴安的小跟班。
“嚴齊,早呀!庇喽骺粗邕^月洞門的嚴齊。
“不早了,我已經巡守了一整夜,下工了!眹例R來到了余恩的身邊。
十七歲的嚴齊,像是被風灌大似的,抽高的身型、黝黑的膚色、結實的臂膀,加上那剛正的臉形,十足十是個頂立天地的男子了。
他已經是羅家莊的護衛,跟莊里另外十二名護衛白天黑夜輪流守護著羅家莊的安全。
“那你快進廚房吃東西,我有偷留一只雞腿給你哦。”余恩挑著眉眼,一副賊兮兮的樣子。
“余恩,以后不要這樣了,要是被我爹知道,你又要受罰了!眹例R帶著無奈的口氣斥責道。
“別緊張,那是昨晚從二爺那院落送回來的廚余,雞腿連動都沒有動過。這些有錢人還真是不懂珍惜,很多窮人可是沒飯吃呢!庇喽骺戳藝例R一眼,卻被不遠處月洞門口的人影給吸引!肮止,一大早的,大小姐來這里做什么?”
嚴齊隨著余恩的目光看過去,方正的大臉立即染上一股無措。
只要羅婕一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原本澄清的眼神就會變得怪異又扭捏;黝黑的大臉也會出現靦腆的笑意;連講起話來,都會結結巴巴地成了大舌頭。
娉婷少女,豆蔻年華。及笄之齡的羅婕,一身牙白的新衣,裙帶垂及地,在這晨光里,仿佛是誤落凡間的仙子。
“大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啦?”婢女紅兒的嚷嚷聲,破解了空間上的不協調,畢竟這里是下人們居住的后院呀。
“我找嚴齊和余恩說說話呀。”羅婕揮開紅兒的拉扯,嘟了嘟菱形小嘴,說起話來依舊如十歲時的柔軟。
這里不是羅婕該來的地方,尤其年歲漸長后,小姐與下人、男人與姑娘,都是不合道德規范的。
余恩放下一桶子的衣服,從水井邊站了起來,濕漉漉的雙手往身上抹了抹!按笮〗阏椅液蛧例R有什么事?”
余恩就知道嚴齊又變成二楞子了。
平常他雖沉穩得像個小老頭,跟大伙說的話也挺多的,還能打打鬧鬧玩成一片,可是一遇上羅婕,他就沒了魂似的。
“余恩,聽說你和嚴齊今天會上街去買一些物品是嗎?”羅婕彎彎的眼兒里眨著好奇。
“是呀。今天有市集,南北方的各類雜糧都會到朱雀廟口擺攤,我替總管師父去瞧瞧,嚴齊力大,去幫我當挑夫。”余恩吊高眉尾,說起話來活靈活現的。
“那我也要跟你們去!睕]有商量,羅婕直接以下令的口氣。
余恩瞥看嚴齊一眼,只見嚴齊蹙起眉頭,不用多說,余恩已經明白嚴齊的意思了。
余恩敢說,這世上最知嚴齊者,莫若她余恩呀。
“大小姐,不行啦!庇喽鞫哑鹨荒樀男σ。這大小姐好是好,從來也沒有看低他們這幾個下人,可就是被老爺和二夫人寵過了頭,那一身千金小姐的嬌氣仍在。
“為什么不行?”羅婕逼問。
“你是老爺的掌上明珠、是二夫人的心肝寶貝,萬一你去市集有個閃失,這……”
“我今天特地早起,就是不想讓別人發現我來找你們。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跟!”羅婕跺了跺小腳,小臉滿是不依。
“不行,大小姐,你不能去!眹例R在回神之后,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我爹今天會陪我娘回我外婆家,他們都不在,這是個大好的機會,我不管,我一定要跟你們去!”羅婕鳳眼睜得大大的、小臉仰得高高的,個子雖嬌小,脾氣卻不小。
羅婕一生氣,嚴齊就沒轍,他再理直氣壯,一顆心也因為她那夾帶著孩童似的嗲聲嗲氣而挫敗。
“大小姐,你可為難我們了,要是被發現,我和嚴齊就算把頭砍下來當椅子坐,也賠不起這個罪!毕鄬τ趪例R的老實,余恩倒顯得有些油嘴滑舌。
“是呀,大小姐,你要是真跟余恩和嚴齊出去,我可就慘了!”紅兒雖然已經二十芳齡,但面對驕縱的大小姐,她還是苦了一張臉。
羅婕來到嚴齊的面前,雙手叉腰,嬌小的個頭只到嚴齊的胸前。“嚴齊,你怎么說?”
“我……”嚴齊張口卻無言。
“大小姐,你干什么問嚴齊,他還能怎么說?”余恩微彎低了腰、笑得很苦澀。
這嚴齊根本是一見到大小姐頭就昏了,怕大小姐生氣,更怕大小姐掉眼淚,大小姐要他上天、要他下地,他絕對不會有第二句話的。
“余恩,你不要說話,我就是要問嚴齊!绷_婕瞪了余恩一眼,又更靠近嚴齊一步,逼得嚴齊只得又退了一大步。
余恩只好將雙手盤胸,一邊納涼去。
“大小姐……”嚴齊一臉為難。
“你知不知道我好羨慕你和余恩,你們想要出門就可以出門,我呢?天天得待在莊里,除了陪我娘進香,我哪兒也去不了,我真的快悶死了。我保證我只去一個時辰,我絕對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羅婕雙眼眨出了盈盈秋波,顯得楚楚可憐。
余恩雙手揉上了太陽穴。這下完了,看來嚴齊難過美人關了。
嚴齊像是要赴戰場般的壯烈!昂冒,只許逛一個時辰,大小姐得在午時前跟紅兒姐姐回到莊里!彼麤]法狠下心,就算明知他會挨上一頓打他也心甘情愿,只為換取大小姐那一抹笑意。
“嚴齊,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那么早飯后,我在后門等你。”羅婕好開心,這才喜孜孜地帶著紅兒離開。
如閉月羞花、如天際繁星,震得嚴齊的大眼一瞬也不瞬,方正的頰邊還有那詭異的燥熱。
余恩用手肘碰了碰呆若木雞的嚴齊!皣例R,大小姐早走遠了啦!
“哦!眹例R眨了眨眼,這才發現月洞門前已經沒有了那淺笑嫣然的身影。
“我說嚴齊呀,如果大小姐要你上刀山,你恐怕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吧?”余恩調侃著。
“大小姐不會要我上刀山的。”嚴齊用力反駁,大臉也脹得紫紅。
“我看你是春心大開,想討老婆了。”余恩氣呼呼的睞了嚴齊一眼。
“余恩,你別亂說話,要是讓別人聽見了,可就不好。”嚴齊四處張望了下。
幸好,后院里沒有其他閑雜人等,大半的人不是去各莊院打掃、侍奉主子梳洗,就是在廚房里忙碌著。
“我怎么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次我的小命一定會去掉半條的!庇喽骺鋸埖匕櫨o了五官。
“余恩,我不會連累你的!”嚴齊雙掌抱拳。
“算了,誰叫咱們是好兄弟!庇喽饔侄谆厮!艾F在最重要的是先把這一大桶衣衫給洗完!
“我來幫你!眹例R卷起袖子,幫忙打水。
晨曦的微光投射在嚴齊的大臉上。那張臉是余恩從小看到大的,以前不覺得有什么不同,現在只覺得嚴齊的模樣長得真好,是男人就該像嚴齊這樣。
當然,嚴齊身上還有種余恩無法形容的風采,她的心升起一股連她自己也不懂的怪異情懷。
這到底是什么感覺,有誰能告訴她嗎?
*
一身小廝灰色衣衫打扮的余恩正站在月洞門邊,探頭探腦、小心翼翼的查看四面八方。
“嚴齊,快!”聲音刻意壓低,若不是近在身邊,根本聽不見。
而此刻的嚴齊,空有一副好體格,卻是懸著心、提著膽地跟在余恩的身后。
余恩跨過月洞門、穿過回廊,走進那個不屬于下人的天地。
子時初,整座羅家莊除了巡守的護衛,所有人幾乎都在沉睡之中。
今晚雖是月圓,但云霧遮頂,天際波詭云譎,大雨似乎將下未下,周遭漆黑一片,余恩只能憑著手里的燈火照路。
“余恩,沒問題嗎?這樣不好吧?”嚴齊緊跟在余恩的身側,堂堂男子漢的他,聲音竟微微顫抖著。
“沒問題,我都跟大小姐說好了!庇喽魇扉T熟路的避開院里的大路,專走假山流水之間。
行走約莫半刻鐘,他們來到一座面臨池塘的涼亭邊。這里地處偏僻,花草扶疏、大樹茂密,加上夜深,連巡守的護衛也不會打此經過。
“大小姐來了嗎?”嚴齊站在涼亭柱后,將自己的身形隱于黑暗之中。
“還沒。你別緊張,是我們早到了。”余恩背貼著嚴齊的背,骨碌碌轉著眼珠子盯著四周看,絲毫不敢放松。
“余恩,你說,大小姐真的會來嗎?”一想起羅婕那甜美純真的模樣,嚴齊才在緊張的氣氛中唇角稍稍上揚。
“會的,她現在被看得緊,二夫人不讓她到后院來找我們,你又不能進蘭香院,只好讓你學著當張生,半夜讓你們幽會了!庇喽髟捄茌p,在這靜夜中,氣氛顯得格外詭譎。
一個月前帶著羅婕去逛市集,雖然沒有出事,但閑言閑語已經傳進了老爺及二夫人的耳里,于是羅婕被下了禁足令,不但禁止到后院這樣的地方,連羅家莊大門也邁不出去。
“什么幽會?你別說得這么難聽!我不是張生,也不敢妄想大小姐會喜歡我!”嚴齊握緊雙拳,以控制自己的緊張。
“不想當張生、不想私會大小姐,那你今晚來干什么?你以為我吃飽沒事做?我也不想當那個夾在中間的可憐紅娘!奔t娘很可憐的,張生和崔鶯鶯兩人恩愛,結果被打的卻是紅娘。
“是你一直叫我來的!狈駝t以他的個性,是絕對做不出這種偷雞摸狗的事。
余恩回頭瞪了嚴齊一眼。“是我多事,我看你日夜魂不守舍的,才幫你想法子,沒想到好心沒好報!
“我哪有魂不守舍,你別胡扯!”嚴齊辯白。
“大小姐也說好久沒有見到你,這還是她主動想到的法子——”話還沒說完,余恩的眼睛忽然一亮,發現不遠處有燈火的光影。“來了!
羅婕蓮步輕移,搖搖款款地走來,手里提著一個小燈籠,盈盈眼波轉著好奇與驚喜。
“余恩、嚴齊,你們來了!彼崛岷爸麄儭
燈火映照著羅婕小巧的臉,少女風情,教嚴齊為之目眩神迷,他簡直看傻了。
“紅兒姐姐呢?怎沒陪你來?”余恩問道。真正的紅娘婢女沒出現,要真的出事,被打的該不會真的是自己吧?
“我沒敢讓紅兒知道,怕她嘴巴不牢靠,要是我娘知道就慘了!绷鉴P眼的羅婕,此刻粉頰嫣紅、眼神帶著幾分羞意。
“大小姐,時間寶貴,你和嚴齊慢慢聊,我去給你們把風!庇喽黪獠诫x開,乖乖地站到涼亭的前頭,離他們約十步距離,好讓他們可以講講貼心話。
她得耳聽八方、眼觀四面呀。
余恩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知道了嚴齊的心意。
他們兩人從小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應該說她和余閱接收了嚴齊所有穿不下的衣衫。不僅一塊吃、一塊睡、一塊被打、也一塊被罵,正所謂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她認識他十年了,比親兄弟還親,連他身上有幾處傷疤她都數得出來。
夏季的半夜,燥熱得連一絲風都沒有,余恩抹了抹額上的汗,隱隱聽見羅婕銀鈴般的笑聲。
合該姑娘家就要像羅婕這樣、男人就該要像嚴齊那樣,真是所謂天造地設的一對。
市井間混久了,余恩也知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為了嚴齊的幸福,她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余恩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她的皮膚雖沒嚴齊那么黝黑,卻也沒有姑娘家那么白皙柔嫩,臉上老像是罩上一層灰似的。再看看自己那粗糙的手掌,恐怕連針線都拿不了,更遑論她連女紅都沒做過。
不過她還是喜歡當男的,她只要看到羅婕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謹守姑娘家的道德規矩,還得纏足,光是不能跑、不能跳,她就一點都不想當姑娘了。
雖然母親有意在她及笄這一年向嚴安言明,讓她恢復女兒身,但被她給擋了下來。
她好不容易可以跟在總管師父的身邊,也開始賺取屬于自己的薪俸,一旦恢復女兒身,她就只有待在廚房里的份,沒多久就得憑著媒妁之言,等待婚嫁。
想到那種慘況,她一點都不想離開這座后院、不想離開娘和弟弟,更不想離開正在和大小姐私會的嚴齊。
可是,讓嚴齊和大小姐私會,她的心頭為什么會莫名的難受?心窩處像是被大石給壓住般。
唉!她無法控制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