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梅意嗣卻已醒來,他在榻上翻來覆去再也睡不下,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煩悶跟焦躁困擾著他。
他翻身坐起,看著身旁那空下的位置,即使已經分房,她的枕頭還安安穩穩地擱在那兒。
從前同她一起睡在這錦榻上時,因著兩人情感淡薄疏離,他們總是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同床卻異夢。
少了一個人后,他并沒有霸占整張床,還是習慣性地往左邊躺。
這么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因為身邊空蕩蕩而感到心浮氣躁。
他坐在床邊,不自覺地嘆氣,有點不知所措。
想起昨晚的事,他皺起的眉頭有了一點點的疏松,唇角也不自覺地隱隱上揚。
他吻了她,而她沒有生氣。
問題是,他怎么會有那樣的沖動及想望?昨晚的他真不像是他。
從安智熙到蕃坊去的第一天,他便派了六通在暗處里看著她。之所以這么做,一是因為不放心她只身前往蕃坊,二是對她不放心。
這不放心,來自于對她仍未有全然的信任。安家本是在惠安街邊的幫派,賭色財的偏門生意樣樣有。
安家長期做黑市買賣,安智秀在十七歲時便是黑市里殺伐決斷的狠角色。雖說這些年,安家漸漸洗白,開了商號做起正大光明的生意,但據他所知,私下還是藉著親信之名做些游走在合法與非法之間的行當。
蕃坊龍蛇混雜,她卻突然說要去那兒,這讓他不得不對她的動機起疑。
雖然她說是為了轉移喪子的哀傷,但他總覺得她另有目的。
他希望自己可以更信任她一些,也希望她并無其他意圖,他衷心的希望一切只是他的多疑及偏見。
可惜身為梅家大房的長子,又執掌著整個家族的生意買賣,他容不得自己及身邊所以人行差踏錯毀了梅家聲望及名譽,他不想多疑,卻必須得多疑。
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讓多疑生成暗鬼,擾了他的判斷。
六通監視了好一陣子,并無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她在圣母之家不只當老媽子,還是個女先生,每天忙得樂乎樂乎。而這個消息,真切地讓他松了好大一口氣。
昨天六通急急忙忙地去通報他,說安智熙離開蕃坊后并未回府,而是只身前往石獅塘時,他不知怎地一顆心七上八下,極不安心。
白天的石獅塘便是個是非之地,別說是別—女人,是尋常的男人都不會輕易靠近,她去那里做什么呢?
當時還在跟兩位掌柜對帳的他,彷佛屁股下的椅子著火似的,坐都坐不主。
撇下兩位掌柜,他火速地趕往石獅塘。他不知自己在慌什么、急什么、怕什么,總之他就是覺得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當他在暗處里抓住安智熙時,他看見她眼底的驚惶不安漸漸地被安心取代,她的眼睛里有著對他的信任及依賴,在那瞬間,他彷佛成了她的全世界。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他們是“一對”,而不是“兩個”,他們的心從來沒依靠在一起,現在他不確定他們是不是同心,可他卻清楚地感覺到他們正在靠近。
聽見外頭有細微的聲響,他知道那些仆婢們已開始活動,他著履,抓起一件短褂穿上,打開房門——
“爺?”屋外正經過的灑掃丫鬟碧草嚇了一跳。
他瞥了她一眼,下了廊,穿過小院,直往西廂房而去。
當他走上西廂房前的樓梯,春月正好從里面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
見著他,她呆了一下,“大……”
他將手指置放在嘴唇上,要她別出聲。
春月一臉迷惑地看著他,下意識地往旁邊靠。
他就著她剛打開的門微側身子鉆了進去,輕手輕腳地穿過垂簾及繡屏進到內室。內室里光線幽微,只有微光透過紗簾,猶如糖粉般撒落那床前一地。
安智熙安安穩穩地睡著,還發出細微的鼾聲。
聽著,他想笑。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捱近床邊,俯視著呈大字型仰睡著的她。
她微張著嘴,睡臉有點丑,卻又莫名的可愛討喜。
梅意嗣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看著她的睡臉。
她一直是這樣的嗎?還是獨個兒睡,她這會放松了才能睡得這么毫無防備,甚至唾沬都在嘴角蠢動著?
他伸出手,輕輕地用指尖揩著她嘴角的唾沫。
她皺了皺眉頭,潛意識地吸了一下,那好笑的樣子教他忍不住低笑一記。“哧!痹谒Τ雎曇舻耐瑫r,她倏地睜開眼睛。
看見站在床邊的他,她先是愣住想起早上安智熙的驚聲尖叫,嚇得滾下床掉在他腳邊的那一幕,梅意嗣止不住地嘴角上揚。
他把她從地上拎起來,她滿臉通紅、驚疑又害羞地看著他,那模樣實在太有趣。
“你干么像鬼一樣站在我床邊啊?想嚇我?”
“我只是突然想來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
“沒做什么,就是想看你而已!
當他這么對她說時,她的臉更紅了。
他們做了兩年余的夫妻,就算是洞房花燭那夜,她的臉都沒這般紅過。
沒做什么,就是想看你而已。他真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種教自己頭皮發麻的話來。
他這種就算吞下一袋種籽,都開不出一朵花來的人,居然會說出這種肉麻兮兮的話?
“爺,”正在他想笑的時候,有人來到門邊,正是永昌,“出事了!碧а垌娪啦谴笫虏幻畹纳袂,梅意嗣笑意一斂,“怎了?”
“咱們的船工蕭老古在家里上吊了!庇啦f。
“上吊?為什么?”
“蕭老古欠了八十兩的印子錢,想不開,就……”永昌面有難色,欲言又止地道。
他意識到永昌似有什么當說又不敢說的話,眉心一擰,“你有什么就直說吧!
“爺,”永昌神情凝肅,“放印子錢的是二老爺家的學恒少爺!
聞言,他陡地一震,“什……”
“蕭老古的妻子手上有借條,哭天搶地的說要去告官,我已讓人先將她攔下,這事不能上官府那兒……”永昌憂心地開口,“要是外面的人知道梅家人放印子錢,恐怕會嚴重傷及梅家聲譽!
“借條在你手上嗎?”他問。
永昌點頭,立刻將蕭老古的借條遞上。
他接過一看,發現蕭老古一開始只借了二十兩,沒多久時間便利滾利地欠下八十兩,而借條上面不只有不識字的蕭老古歪歪扭扭的字跡以及手印,還有梅學恒的用印。
這下,是撇不清了。
“除了蕭老古,還有別人嗎?”他問。
永昌點頭,“我問了跟蕭老古要好的船工,他們說學恒少爺放印子錢已經有半年余了,那些船工一下船常常不是嫖便是賭,不少人都跟學恒少爺借印子錢應急……”
聽著,梅意嗣濃眉妤皺,眼底迸射出懊惱慍怒的光,他一拍桌面,沉聲道:“真是混帳!”
“爺,現在該怎么辦?”永昌急問。
“你先給蕭家一筆錢安家,無論如何都先安撫好蕭大嫂,千萬別讓這件事傳開!彼f完,站了起來,神情冷肅,“其他的事,我來處理!
尋常時,梅家大小事都是在大堂商議,可今天梅家大房卻是將二房及三房召至祠堂。
原因無他,只因今兒個商議之事是斷不能傳出去的。
梅意嗣在未遣人去將二房三房邀至祠堂之前,便已著人封鎖嗣堂,除了梅家人,所有仆役侍婢全都退到門墻之外,就連二房三房帶過來的仆婢亦是未經傳喚不得擅入。
祠堂內,梅英世跟梅意嗣已候著二房三房的男人們前來,兩人沉默不語,神情凝肅。
“承嗣呢?”梅英世問。
“尋不到他,說是上街了!彼f。
“成天亂跑,不思上進!泵酚⑹佬那檎龎,忍不著叨念著。
“承嗣循規蹈矩,從不犯事,今天的事也與他無關,他在或不在也無所謂!泵芬馑玫f道。
梅英世瞥了他一眼,“你總是護著他……”
“他是我弟弟,我不護他,護誰?”
此話才說完,外頭傳來聲音。
二房跟三房一同到了。
仆役打開飼堂大門,將二房、三房父子兄弟,除卻那未成家立室的共九人,全都迎入祠堂。
突然急召大家來到中院,而且還是進了祠堂,所有人都覺得疑惑。
“大哥,突然把大家找來是發生什么事了?”三房梅展世急問:“該不是之前寧和號走水之事又有變卦吧?”
梅英世都還沒來得及回覆他,他又急切地問:“我們可是說好了分成不變,大哥可別是反悔了吧?”
梅展世腦子里全是錢、全是利頭,一番自私自利的言論讓梅英世忍不住皺起眉頭,動了肝火,“老三!彼y得板起臉來,“你急什么?”
見難得動怒的大哥突然板起臉,梅展世陡地畏懼,“大哥,我只是……”
“三叔,”梅意嗣平心靜氣,“今天突然召集二房三房前來,不是為了寧和號的事。”
老練沉穩的梅貫世微微凝起眉頭,“那是為了什么事,這么急的把大家都叫來了……”
梅意嗣直視著梅貫世,“二叔,是為了學恒的事!
聞言,梅貫世一頓,“學恒?”
此時,梅學恒似乎意識到什么,原本十分輕松的神情瞬間一沉,身子也突然繃緊。
他本能看向一旁的父親梅玉嗣,梅玉嗣卻是直視著前方,看都沒看他一眼。
“我家學恒怎么了?”梅貫世問:“瞧你們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到底……”
這時,梅意嗣起身走向對面的梅貫世,然后將手上那張借條遞給他。
梅貫世接過借條,先是愣了一下,滿臉疑惑,可在他眼瞼一垂,看了那借條幾眼之后,神情丕變。
“這……”梅貫世驚疑不已,“這是……”
“學恒在外頭放印子錢,放款的對象還大多是船工跟碼頭工人……”梅意嗣神情嚴肅,“昨日咱的船工蕭老古因還不出錢,在家里上吊尋短了!
“什么……”眾人一聽,驚愕地道。
“蕭大嫂原本要去告官,幸好攔下來了!泵芬馑每粗坷蠣斆坟炇烙值溃骸岸,這事要是傳出去,咱們梅家幾代人累積下來的名聲就毀了。”
“這……”梅貫世萬萬沒想到是二房的子孫捅樓子,一時沒了主意。他看向滿臉無措的梅學恒,“你、你真是糊涂!”
“是呀!學恒,你真是太大膽了,居然連印子錢都敢放?”三老爺梅展世難以置信,“這事要是傳出去,咱梅家還要不要在泉州做生意?”
“我、我只是為了多賺一點錢,而且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啊!”梅學恒雖然理虧卻還是強辭奪理,企圖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我又沒逼他借錢,他借了錢卻還不出來,難道是我的錯嗎?”
“你、你這孽障,還狡辯?”梅貫世指著長孫的鼻子,又氣憤又羞愧。
“祖父,孫兒只是想有個自營的行當,不必等著大房伯祖父踉叔父按期分成,才會……”
梅學恒話未說完,坐在一旁的梅玉嗣突然起身狠狠的抽了他一個耳光。
氣力之大,猶如一陣強風似的將梅學恒整個人都刮到了地上。
“混帳東西!”梅玉嗣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瞪著跌坐在地上的梅學恒,氣極敗壞,聲線顫抖,“你還有理?”
“父親,我、我……”梅學恒像是料不到父親會狠抽他一耳光,嚇得有點不知所措。
未等所有人反應過來,梅玉嗣出腳狠狠的教訓起犯事的兒子,毫不留情。
見狀,梅貫世急忙起身制止,“行了,玉嗣,你想打死他嗎?他媳婦都快生了!”
“父親,他、他……”梅玉嗣說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這都是我教子無方!”現場亂成一團,大家都有點不知所措。
梅英世瞥了梅意嗣一眼,像是在暗示他說點什么。
梅意嗣神情平靜地看著祠堂上正上演的這出“子不教,父之過”的大戲,若有所思。
“唉呀,玉嗣……”這時,反倒是三房老爺梅展世上前了,“行了行了,還是先想想怎么解決這事吧!
“三叔……”梅玉嗣懊惱又慚愧,恨恨地瞪著坐在地上,狼狽不堪的梅學恒。
“大哥,”梅展世望向梅英世,“你看這事怎么處置?”
梅英世沉沉一嘆,“這事,意嗣已經在處理了!
這時,剛被父親拳打腳踢的梅學恒抬起臉來,一臉不甘,“這事,承嗣叔叔也有分!
此話一出,梅英世陡然一震!澳阏f什么?”
梅玉嗣怒視著他,“你還想拖你承嗣叔叔下水?”
“承嗣叔叔是真的有分!泵穼W恒一口咬定,“把他喚來問便是了!”
“你……”梅玉嗣高舉起手,眼看著又要抽他一耳光。
“玉嗣!”梅英世喝止了他,深抽了一口氣,直視著梅學恒,“你說的是真的?”
“伯祖父,到這節骨眼了,我敢說謊嗎?”他指著祠堂上的梅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我敢對著列祖列宗起誓!
若沒有的事,想他也不敢含血噴人,梅英世萬萬沒想到平時循規蹈矩的梅承嗣竟敢做出如此大膽之事。
“大哥……”原本繃緊著神經的梅貫世松了一口氣,“這事,你看怎么辦?”
本以為自家長孫闖了大禍,恐怕要教他二房從此抬不起頭說話,沒想老天保佑,給了他二房一紙名為梅承嗣的護身符。
梅英世望向梅意嗣,似乎想徵詢他的意見。
梅意嗣沉吟片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事,我會詳加調查!彼币曋穼W恒,“學恒,你立即將欠條都交出來!
“什……”梅學恒一怔,“叔叔想教侄兒血本無歸?”
“你這皮猴!”一旁的梅玉嗣怒斥,“你意嗣叔叔要你交出,你便交出!”
“憑什么?我可是下了本錢!”梅學恒不服氣地道。
“學恒,”梅展世出言相勸,“你別說了,這可是家丑,難道你……”
“什么家丑?我只是想賺錢而已!”梅學恒氣呼呼的抗議,“安嬸嬸跟蕃坊的洋人過從甚密,那才是家丑!”
此言一出,眾人譁然。
“學恒,你說的是真的?”梅展世半信半疑地道。
“當然是……”梅學恒話未說完,梅玉嗣及時一喝——
“住口!”他指著梅學恒的鼻子,斥道:“閉上你的嘴!”
祠堂內鬧哄哄的,只見梅英世鐵青著臉,望向一派平靜的梅意嗣,“意嗣,這事……”
“智熙到蕃坊去無不可告人之事!彼f。
“什……你知道?”梅英世驚訝地道。
“意嗣,你知道你妻子去蕃坊?”梅展世藏不住眼底的見獵心喜。
“智熙她走不出喪子之痛,只得去蕃坊的洋人收容所關懷幫助那些孤兒以撫慰其喪子之創傷!泵芬馑铆h視著眾人,“這事我知道,是我親口同意她的。”
聞言,大伙面面相覷。
此時,只聽見梅英世沉著聲,“散了……”
大伙沒能反應過來,疑惑地看著他。
次子有分放印子錢,長媳婦出入蕃坊的洋人教堂……這教他如何端得住這張老臉?
他惱得重重一拍桌案,“散了!”
大伙兒眼看事情似乎鬧大了,也不好再火上添油說什么,一個個魚貫地步出了祠堂。
一出門堂左轉二房院子,梅貫世便對剛才被他父親又踢又打的長孫梅學恒低聲說:“幸好你把你承嗣叔叔拖進來,否則這次咱二房可有得受了!
梅玉嗣瞥了兒子一記,笑而未語。
二房三房離開后,梅英世便著人去叫來梅家主母羅玉梅,并著人在前后門候著還未返家的安智熙跟梅承嗣。
羅玉梅先到了祠堂,自然也從丈夫口中得知梅承嗣放印子錢及安智熙出入蕃坊的洋人教堂之事。
比起安智熙出入洋人教堂,顯然,梅承嗣放印子錢更教她震驚且難以置信。
“老爺,承兒他一向規矩且明辨是非,這種事他、他怎么可能……會不會是學恒為了脫罪才……”
“學恒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隨口拉承嗣下水!泵酚⑹莱林,怒意未在臉上消褪分毫。
他目光一凝,冷肅地射向梅意嗣,“還有你!你簡直胡來,居然讓她到蕃坊去!”
羅玉梅眉心一擰,“老爺,智熙她沒了孩子,咱們可以體諒她的。”
“就你縱著他們!”梅英世聲線一沉,語帶詰責,“每次你總說她從小沒有母親教導,性子爽朗,跟她兄長外出便罷了,現在居然跟洋人攪和在一起?”
“老爺,智熙或許欠慮,但我相信她不會做什么讓梅家蒙羞之事!绷_玉梅軟軟地為安智熙求情,“她先前告訴我她作了夢,夢里有個女人要她尋訪一百零八個孤兒或孤女,將他們的出身籍貫、父母名諱記載下來,再至普現殿燒化,她跟意兒的孩子便巧回來,所以……”
“她說你便信?”梅英世手指著她,惱得手指直抖,“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