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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顏悅色 第4章(2)
作者:杜默雨
   
  昏暗燭光下,悅眉愣愣地望著飄浮著一堆葉片、花朵的染盆。

  十天了,她一再地浸泡材料、試染,重新再來,夜以繼曰,即使累了也只是趴著小眠片刻,為的就是調(diào)制出她最拿手的顏色。

  江南春綠啊,她曾經(jīng)在腦海里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風景,有鳥啼垂柳,有小橋流水,還有姑娘家嬌美的笑容,她的巧思就像源源不絕的春風輕拂而過,綠了江南岸。

  可瞧如今的染盆,那是什么顏色?一樣的綠,卻摻著某種說不出來的灰敗,仿佛那不是一池春水,而是一攤爛草泥。

  “哼,原來咱老爺找過來的高明女師傅,也不過爾爾!

  后頭的師傅們大聲說話,擺明著就是說給她聽的。

  “唉,光聽傳聞不準的啦,還得見見真實功夫才行。我不得不說,是咱老爺給這小姑娘唬了!

  “嚇!說不定這是董記的陰謀,他們故意放出風聲說她很厲害,讓老爺想盡辦法找她過來,其實呀,噓,小聲一點,我說她可能是來打探咱家染坊虛實的喔。”

  “算了吧,若她真來打探,好歹也笑一笑,這邊看看,那邊問問,成天擺個晚娘臉孔,見了人也不說話,好像誰欠了她幾百兩似地!

  “哈!不就是云世斌欠她的嗎!老爺就是看中這一點,她氣在上頭,正好拿她來打董記,一箭雙雕,老板賺錢,她也報了仇啊!

  “唼!她來這么多天了,也沒看她染出一個屁!別說賺錢,連報仇的本事都沒有,論美貌論能力都比不上人家千金,還爭什么爭!”

  “人家千金會織、會繡、還會打理生意,她除了染,又會什么?”

  “好啦,說得嘴干。天黑了,下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一群人鬧烘烘地出去,獨留悅眉面對染房暗黝黝的墻壁。

  她又向染盆看去。染料暗沉,不是清水,反映不出她的面目。

  她的心是不是也混濁了?

  至少倒掉二十幾盆染料子。她沒忘記熟記在心的染色竅門,也如數(shù)找來所有必備的材料,但就是做不出來那澄燦的金花玉露,記不起清朗的雨過天青,留不住在黃昏彩霞里迎上飄飛小雨的紅榴花……

  為什么?

  為什么……

  她無力地攤坐在椅上,兩眼無神地望著跳動的燭影。

  只因為那全是她和另一個男子的共同回憶,里頭有歡笑、有期待、有戀慕,她有一顆開朗的心去染就她的璀璨未來。

  而現(xiàn)在的她,只有滿腔的怨恨,做出來的就是一盆又一盆晦暗得連自己看了都想嘔吐的色澤。

  這就是她三天牢獄之災的顏色,黑暗,陳腐,死亡。

  沒錯,她想報仇,她想出一口氣,她想藉由自己的一雙手,再透過吳文彩的力量,打倒一再對她落井下石的云世斌,讓他知道她的忿恨。

  可是,她沒本事啊……一顆徹底失去顏色的心,又怎能在各色各樣的絲線和布料上染出令人歡喜的顏色?曾經(jīng)是那么喜愛看別人穿她染布所裁成的衣裳,可如今她卻畏懼看到他們幸福的笑容。

  她的確沒有能力報仇。她以為剪子銳利,可以刺傷襲擊她的惡狼,但惡狼畢竟是惡狼,剪子頂多刺它幾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傷口,若無人及時救她,她終究還是會讓惡狼給一口吞了。

  救她……她茫然的目光緩緩移動,凝定在一襲披放在桌邊的灰袍。

  那天晚上,她不知不覺裹著這件袍子來到這兒,吳老爺又送來幾件好看保暖的襖子給她,但她仍然習慣穿上這件過子寬大的衣袍。

  也許,穿著這件袍子,就好像有一個熟識的人陪在身邊,一起度過冰冷孤單的夜晚:就算脫掉,也要擺在看得見的地方。

  呵,素不相識、總是跟她瞪眼的祝九爺竟是她所熟識的人?

  她露出一個凄涼的微笑,起了身,倒掉那盆死寂顏色的染料。

 。

  一大早就見鬼了!

  祝和暢才走出后巷小門,就被站在大門前的黑影給嚇了好大一跳。天色猶黑,黑影模模糊糊的,身子微蹲,在門前放下一團事物。

  莫不是放了一個小嬰兒認他為爹?祝和暢大驚,就要出聲喊人,一見那個轉(zhuǎn)身走到月光下的慘白臉孔,他的聲音立刻吞進喉頭。

  趕到大門前,撿起那團事物,原來是他那件當作丟了的外袍。

  她單單為了還他袍子,特地半夜不睡,繞了大半個城過來他這里?

  他望向她的背影,搖搖晃晃的,他的腳步聲這么大,她卻沒有回頭,是裝作沒聽到嗎?還是邊走邊打盹,糊涂了?

  算了。他將袍子折放在手臂上,準備往另一邊的貨行而去。今天天一亮就得去載貨,負責的伙計們應該已經(jīng)在做準備了,即使他這回不坐陣押送,但仍得過去察看,并做一番行前的訓話……去他的訓話!

  “九爺,嗚……等等我啊。”祝福揉著惺忪睡眼,拉著穿了一只手臂的外衣,跌跌撞撞跑了過來。

  祝和暢大掌一張,按在他的睡臉上,眼睛鼻子亂揉一通,快速地囑咐道:“我不過去貨行了,你叫他們留意,貨物要扎得牢靠!

  “九爺,你去哪里?”祝福一下子清醒過來。九爺竟然不去訓話?

  祝和暢早已走出好幾步,目光緊緊跟在前頭轉(zhuǎn)過街角的瘦小身影。

  他是下定決心不再理她了,她的陽關(guān)道和他的獨木橋再也搭不上邊,可是……天還黑啊,一個小姑娘孤伶伶地走在外頭,不怕遇到壞人嗎?

  再說,她走的路徑也不對。文彩布莊在城西,她卻往東邊走;清晨這么冷,她不知道要加件衣服嗎!

  天際逸出灰蒙蒙的亮光,點卯的官員轎子出現(xiàn)在街道上,城門打開,外頭送菜送雞的農(nóng)民蜂擁而入,一時之間,雞飛狗跳,人聲鼎沸,吱吱喳喳好不熱鬧,而小姑娘夾在人群之間,更覺形單影只,幾被淹沒不見。

  祝和暢加快腳步走出城門,很快就在灰茫的平野間找到她的背影。

  她在干什么?而他又在干什么?他既惱她的奇異行徑,更惱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大可上前抓她過來問個清楚,這樣跟蹤算什么大爺?shù)淖鳛椤?br />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就在他念過七七四十九遍的下不為例時,前頭的她終于停下腳步,動也不動,好像在專注看著什么東西。

  祝和暢順著她的方向看過去,前面是一方大池塘,周遭是連綿不絕的廣袤田野,有的剛剛翻了新上,有的已植下新苗,此時日頭微微露了臉,黃土,綠芽,紅云,閃動粼粼金光的池塘水影……嗯,這兒果然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可在溫暖光明的晨曦里,那個小小的身子竟在簌簌發(fā)抖。他心頭莫名一擰,雙手捏緊了袍子。不管了,就再理會她一次吧,哎,誰教他祝九爺心腸好,越來越懂得行善助人的道理了呢。

  豈料才走出兩步,小姑娘競往前沖去,噗通一聲就跳下池塘。

  “喂!你不要命了啊……”祝和暢嚇得扔掉外袍,大步跑向前。這種池塘為了儲夠用水,通常又深又大,有的農(nóng)家還兼養(yǎng)魚為副業(yè)……

  噗通!他也跟著跳下水,頓時被冰冷的池水凍得全身僵硬,忙使出力氣,雙手亂撈,再往下潛些,很快就抓到了一只手臂。

  氣死他了!小姑娘竟然給他鬧自殺,這是存心死給他看的嗎……他奮力一振,拉起手臂,手一兜,立刻抱緊了那個劇烈掙扎的身體。

  “不要……咳咳!”一浮出水面,悅眉開口就嚷。

  “不要也得要!”祝和暢一邊得制住她,一邊還得游水,幸而他身強力壯,又是氣得全身肌肉賁張,倒也順利地救人上岸。

  “你……咳!咳!”悅眉趴跪在地上,認出了來人。

  “做什么尋死……”他絞著衣袍的水,兇惡地大吼。

  “不……不用你……管,咳咳!彼@然嗆了水,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在抖,身子也抖得像是狂風暴雨中的一片落葉。

  春寒料峭,即使柔和的晨光曬在身上,祝和暢也機伶伶打個冷顫。他垮著臉,回身取了扔在地上的外袍,蹲到她身邊,往她的頭發(fā)揉去。

  “不……”悅眉才抬起手,卻又無力地將整個身子帶得跌了下去。

  “有人想在我眼前死掉,我能不管嗎?”祝和暢順手摟住她,胡亂抹了一下她的濕發(fā),一驚覺她那冰冷的身子,立刻道:“衣服脫掉。”

  “不……”她睜大眼睛,下意識地護住前胸。

  “我叫你脫你就脫,再不脫就凍死了!”

  “凍死就凍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想死就死嗎!把生命看得這么容易……”他發(fā)了狠,直接扯開她的衣襟,干脆幫她脫起衣衫來了。

  她驚恐不已,吃力地抵抗,無奈身體實在太虛弱,近半個月來的疲憊早已榨干她的骨血,她能走到這邊已經(jīng)耗盡最后的力氣了。

  雙手徒勞地輕顫著,卻是抵擋不住那雙上下其手的大掌。

  “色胚……放開……讓我死……”她急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給你當色胚無所謂,你是想讓我一個人看,還是等你尸體浮起來,讓打撈的、埋尸的、看熱鬧的看個精光……杵作還會來驗尸,瞧瞧你是不是被先好后殺,這樣你還要死嗎……”

  他一邊罵,一邊將她剝個干凈,再迅速拿外袍將她裹個緊實。

  “不……”悅眉心頭一緊,也不知是說不要他救,還是不要死。

  “這是農(nóng)家用水,要來吃喝,要來種田,你泡了尸體在里頭,人家還要不要生活?種出來的麥子誰敢吃?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別人啊。”

  那聲聲叨念令悅眉更加混亂。他是什么人呀?他憑什么說她……

  “都沒人要我了,我還管別人?”

  “誰說沒人要你?吳老爺不是禮遇你,巴巴地請你過去嗎?”

  一想到那一盆盆的廢染料,悅眉頓覺心窒難耐,所有郁積的痛苦似乎想要尋到一個宣泄的出口,不斷地在攪動、在翻騰、在撞擊,她再也承受不住一波又一波襲來的狂潮巨浪,終于放聲大哭。

  “我做不出來!我再也做不出我要的顏色!我沒辦法染色了!”

  這樣就想死?祝和暢望著她的淚水,話到嘴邊,卻吞了下去。

  她一直不哭,是因為她還夠堅強去面對接二連三的打擊,可走到這個地步,她是徹底崩潰了。

  她已失去了一切,唯一還有的,是可以拿來謀生和報復的染布技藝,一旦連這最后的能力也失去了,她還剩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小鉦也失去一切,萬念俱灰,一再地求死,一再地被救回來,他太了解這種天地棄我而去的深沉痛苦了。

  是否大家都得死去活來這么一遭,狠狠地將身心折騰過了,老天才會善罷罷休,放他們一馬?

  他不忍呀,她畢竟是一個單純的小村姑,雖是頑固了些,但也不過是執(zhí)著追求真愛;即使傷心,仍不忍遽下決定過去幫忙對手。誰知人心險惡,昔日最愛的人硬是將仇怨塞進了她的心,讓她走上了絕路。

  唉!他曾試圖拉回她,但她還是墜落了他所經(jīng)歷過的無問地獄。

  如果他能多一分憐憫、多一點安慰,或許就不至于讓小姑娘自個兒去碰撞命運;然而,他越是不愿牽扯,命運就越是將傷痕累累的她送回他面前,教他去正視她的傷口,也要他去正視自己曾有、且結(jié)了疤的傷口。

  他心頭驀地重重一揪,雙眸依然凝望那張絕望的淚顏。

  “吳老爺趕你出來的嗎?”他小心問道。

  “不是……”她抽噎著。

  “既然你出來了,就沒想要回去吧,那回我那兒。”

  “不……我衣服還你了……”

  “又穿回你身上了!

  他將她垂落地面的長發(fā)攏起,放回她的胸前,目光須臾不離。

  她倔強的臉孔不見了,顯露出來的是一個小姑娘的無助和悲傷,他心底不覺涌起深深的憐惜,拿指頭試圖截住她那不斷滾落的淚水。

  手指在她臉頰停留片刻,卻是擋不住洪水決堤般的淚河;他深吸一口氣,又將袍子攏緊了些,抱著她站起了身,快步往城里定回去。

  “我不去……”她感覺他腳步的振動,才一開口,就是淚不如雨。“不要救我……我活下去沒意義……”

  “反正救你好幾次了,再多救一次我也沒有損失!彼謴蛻T有的講話語氣,腳步一刻不停,幾乎是跑了起來。

  “九爺,我還不起……”

  “還不起就拿命來抵呀!”他忽然又發(fā)了狠,口無遮攔地道:“以身相許啊!這個道理你懂不懂?從現(xiàn)在開始,你的命就是屬于爺兒我的,我再也不準你自尋短見!”

  什么以身相許?悅眉的思緒混亂到了極點。能不能讓她再死一次,好能擺脫這個亂七八糟、令她無所適從的世界?

  好累。她想掙開這個自大男人的懷抱,但她從來沒有一次掙得成功,除非他主動放開,否則她只能被他牢牢掌握。

  怎么……下雨了嗎?她疲憊地拾了眼,卻見他頭發(fā)上不斷地滴著水,衣裳也完全濕透。是了,他剛剛下水救了她,可她為什么全身暖呼呼的,一點也不覺得濕冷呢?

  她無法再想了,她好疲倦。也許她應該好好睡上一覺,等醒來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一場夢,她仍待在云家染坊里快快樂樂地染布,閑來跟古大叔拌嘴,一心期待著大少爺回來娶她……

  她合上眼睫,再也不愿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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