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這顆燙手山芋怎么扔也扔不掉……本以為就要切斷牽連,老死不相往來,如今他競陪她一起滾入火堆里了?
“哈哈!”祝和暢再怎么懊惱,仍得擺出一張驚喜笑臉!皡抢蠣,你是想請耿姑娘到貴莊染布,不用送我這份大禮吧?”
“我瞧九爺平日喜歡穿灰色衣服,自作主張幫你挑了這款銀灰色的綢布。春天快來了,正好給你裁制春日新衣!
吳文彩笑臉迎人,指示兩個隨從打開大箱子,露出閃亮的色澤。
“再說了,如果耿姑娘愿意到我的布莊,她要什么漂亮的布,想拿就拿了,都是她的,這匹布只是多謝九爺這些日子照顧耿姑娘的!
他又哪照顧她了?他只不過是財大氣粗,有錢出錢罷了。
再瞧見那匹交織銀線的傖俗綢布,祝和暢不禁為之氣結(jié)。穿在身上下就活生生像一塊大銀子,告訴賊人說我是大老爺,快來搶劫呀。
“吳老爺,你說的事,恐怕還得耿姑娘自己決定!
“這當然了!眳俏牟识褲M笑容,和藹可親地道:“耿姑娘,董記布莊已經(jīng)開始販賣云家從絳州運來的布匹,我見了你的夕雨紅榴、新秋綠芋兩款新色,驚為天人。我家染坊師傅就做不出來這種顏色,所以我很希望你能來到我的布莊一層長才,至于在待遇方面,絕不會虧待你!
悅眉坐在一旁,始終低頭翻看吳文彩帶來的布樣,直到這時才抬起頭,眼眸里有了躊躇,唇瓣微動,卻是沒有開口。
“還不知道吳老爺所說的待遇是怎樣呢?”祝和暢立刻插話,“我的意思是,耿姑娘向來待在云家染坊,不知外頭行情,我是怕她吃虧了!
“九爺考慮的是,那我就明說了,一個月十兩銀子!
悅眉心頭一動!她在云家染坊只拿一兩,雖說包吃包住,但她也約略知悉這樣的價碼偏低,以前因為當云家是自家,也就罷了……
“二十兩。”祝和暢沒有問她,隨即出價。
“是的,二十兩。”悅眉也附和道。
只有更高的身價,才能代表她的尊嚴,她絕不讓云家踩在腳底下。
“這……”吳文彩出現(xiàn)一絲猶豫神色,但很快就呵呵笑道:“好,只要耿姑娘能為我染出更多新奇珍貴的顏色,價碼還會更高!
竟然答應(yīng)了?祝和暢扼腕不已,看來只添十兩銀子實在失策。
“不知耿姑娘什么時候可以過來?”吳文彩又問道。
祝和暢搶著答話,“耿姑娘上京途中受了傷,到現(xiàn)在還沒拆線,她一時沒辦法過去,需待傷口愈合了,這才能再度干活兒!
悅眉瞪視著祝和暢。這男人怎么回事?她十天前就拆線了,腿上一裂再裂的傷口留下一條扭曲而猙獰的疤痕,見證她這趟路途的艱卒。
正待說明,祝和暢又搶進來說道:“還有,口說無憑,還請吳老爺擬定一份聘工契約,我先派人過去取來審閱,如果沒問題了,耿姑娘才能接受你的條件!
“九爺口口聲聲欲留耿姑娘,莫非是為了董記布莊?”吳文彩仍是笑得一團和氣,眼睛瞇瞇的,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非也非也!弊:蜁弛s忙解釋道:“董記布莊雖是我貨行的主頭,可我向來只管貨物安全,有關(guān)貨主的營運和私事一概不管。至于耿姑娘之所以在我這兒休養(yǎng),是因為她昏倒在路上,剛好被我遇上罷了!
“耿姑娘,你意下如何?”吳文彩不再理會祝和暢,直接出擊。
“我……”悅眉呼之欲出的決定,在出口的那一剎那咽住了。
她十分明白,這一點頭,去了文彩布莊,代表的就是與云世斌正式?jīng)Q裂,再無退路。
云家既然不給她活路,她就必須為自己找出路。吳老板看重她的染技,又是董記的死對頭,她正好藉此機會予以云家、董家一記重重的反擊。
報復……突如其來的念頭令她為之震駭,全身不寒而栗。
她可以找云世斌抗議,也可以拒絕聽他自圓其說的解釋,但報復啊,這不是一時氣憤弄毀幾塊染餅的小事,而是戰(zhàn)場廝殺,拚個你死我活,她想贏,他就得輸,連帶云家染坊那群老工人也將一起拖進去陪葬。
“吳老爺,很抱歉,我的傷口還疼,請再讓我考慮幾天!
“好,那就三天!眳俏牟室豢诖饝(yīng),一副勝券在握的自信神情!叭旌螅覀浜闷跫s、打理好住處,等耿姑娘你過來!
祝和暢送客出去,悅眉繼續(xù)低頭看布樣,指頭輕輕翻過一片又一片的小布塊,五顏六色并沒有在她的瞳眸里停留。
她的目光放在一個沒有終點的遠方,孑然一身的她不知往哪兒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布樣翻了一遍,又翻了回來,她依然毫無頭緒。
“大伙兒很閑哦?”門外傳來祝和暢數(shù)落的聲音,“蹲在石頭后面挖你爺兒院子的寶藏嗎?還有,一二三四五六,你們以為六根柱子藏得住六只壯得像熊一樣的漢子嗎?門邊想溜的也給我回來。”
悅眉這才抬起頭,望向門外那個嗓門格外響亮的高大身影。
“嘿!既然都不想走,爺兒我今天心血來潮,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哈……”伙計們傳來驚喜的叫聲。
“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年輕人,我們姑且喊他小鉦吧。這個鉦你們一定不會寫,左邊一個金字,右邊一個正字,這是古時候用在戰(zhàn)場上的樂器,鉦以靜之,鼓以動之……喂,王五,我掉兩句書袋你就打瞌睡?好了,回到正題。這個小鉦呢,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好妹子,兩人哥有意、妹有情,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花前月下發(fā)過數(shù)不清的山盟海誓……虎子,你牙齒白呀,嘴巴笑那么大作啥?可是呢,妹子的爹嫌小鉦游手好閑、不學無術(shù),始終不肯將妹子嫁給小鉦,于是小鉦發(fā)奮圖強,決心出去闖個事業(yè)給未來的岳父瞧瞧……”
“九爺,這位小鉦就是你嗎?”祝福興奮地圓睜一雙眼睛。
“啐!再吵,爺兒我就不說了。”一記悶拳往那個多嘴的頭顱揍下去,“小鉦這一離家就是兩年,雖然中間也回來幾次,住個十來天,可是妹子苦苦等待,芳心寂寞……老高,你再笑,爺兒我縫了你的嘴!好,反正就是跑出來一個小鉦的表弟,他溫柔體貼,安慰了寂寞的妹子。這表弟既有才干,長得又英俊,于是妹子就嫁給表弟了!
“。 被镉媯冮L長的一聲嘆息。
“小鉦聽到兩人即將成親的消息,只覺得風云變色、天崩地裂,他跑到妹子家門前站了三天三夜,不斷聲聲呼喊妹子,就算刮風下雨,全身淋個濕透,傷風咳嗽也不為所動……小李子,你那是什么懷疑的表情?說書不就要講得越夸張才掃人心弦嗎?好,回到小鉦。他見妹子執(zhí)意要嫁,好不甘心,受不了人家恩恩愛愛要成親了,干脆跑到表弟家,拿了刀子鬧自殺,想讓表弟和妹子一輩子難過愧疚。不過呢,他因為三天沒吃飯,沒有力氣,刀子拿出來就讓家丁搶走,然后將他丟了出去!
“人家要成親,就祝福他們嘛,干嘛去搞破壞?”阿陽發(fā)表意見。
“對咩,我祝福就是生來祝福人家的,可惜那時候我還沒起名字,爹娘喊我小狗子,后來是九爺大徹大悟,幫我取個好名……”
“祝福!”又一記更猛的悶拳捶了下去,痛得祝福哀哀叫。
“后來……那個小證怎么了?”虎子小心翼翼地幫大家發(fā)問。
“小鉦走了。”
“走了?”
“后來小鉦又碰到一些事情,此為后話,暫且不表?尚°`終于發(fā)現(xiàn),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苦苦單戀一枝花呢?人家不愛就是不愛了,再強求,不但是困擾對方,同時也絆住了自己。更何況男兒志在四方,他應(yīng)該開創(chuàng)更大格局的事業(yè),怎能為情所困,白白賠掉一條太好性命呢?再說,后來表弟考上進上,當了官,妹子過得幸福又快樂,小鉦更是覺悟到,世上沒有一定的道理。也許在當初看來是很糟糕、很令人受不了的情況,再回頭瞧瞧,哎呀,見山不是山,山還在那兒,但已經(jīng)不是原來擋住他去路的那座山了!
“咦!愚公移山嗎?可是山還在啊!被镉媯冏ザ鷵先,百思不解。
“如此高深的人生道理,大伙兒還得回去參詳參詳,來日必證得正果。好了,爺兒我說到這里,怎么沒有鼓掌叫好?”
“喔……”伙計們還在想那座山。
悅眉站在門后,心里也想著那座山,那是一座投下巨大黑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大山,她移不開。
她當然明白,他這個故事是說給她聽的;但小鉦也要一段時間才能覺悟,她此刻滿心的傷心、悲痛、無奈、憤怒、不甘,一時又哪能消解?
她目光茫然,仍然聚不住一個定點,直到隱隱覺得好像對上了一雙深邃眼眸,這才猛地眨了眨眼。
端正的五官,劍眉飛挺,黑眸幽深,薄薄的嘴唇總是輕輕揚起,仿佛對這人間帶著一絲譏諷,又帶有那么一點傲世的味道;一襲單色樸素的灰袍不見暗舊,反讓他那挺拔的身軀給撐得像是最上等的衣料。
這么久以來,她第一次仔細看清楚了祝和暢這個人。
“耿姑娘,我后天一早就要趕貨上路,在那之前,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你盡管說。”祝和暢語氣平靜地告知。
“九爺,有事的話,我自己會處理,不勞你幫忙!
“我不是幫你。我還是老話,希望你不要造成和記貨行的困擾!
“我明白。九爺,你忙!
悅眉握起拳頭,她自知不受歡迎,轉(zhuǎn)身就走。
“我去七日就回來,我認識很多商家,可以幫你安排去處!
他在暗示她不要去文彩布莊?悅眉驚訝地回頭望向那張似是漫不經(jīng)心的男人臉孔,他既嫌她凝事,為何還幫她?
她太明白男人的思考模式了;反正在他的如意算盤里,一定有一個屬于她去處的打算,然而這并非為她著想,而是為了他的利益考慮。
罷了!無論她走到哪里,都只是男人的一顆棋子,難道她就不能自己作主,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嗎?
為什么要留她?祝和暢望向她突然跑開的纖細身影,也問著自己。
明明是恨不得立刻丟開的燙手山芋,如今卻還拿在手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布樣,隨意翻了翻。
也許,她很像當年的自己,他不忍她再深陷下去,那是飽受折磨難以超生的無間地獄;他曾淪落過,幾經(jīng)掙扎才爬了出來。
不忍……天哪!他祝九爺?shù)脑~兒里有這么慈悲的兩個字嗎?為了不忍她的淪陷,他還不惜出賣陳年舊事喚起她的悟性呢。
他果然有修行的慧根啊。他扔掉布樣,仰天哈哈狂笑了起來。
。
夜深入靜,董府書房里,岳婿倆秉燭夜談。
“世斌,你留不住耿悅眉嗎?她就要去吳文彩那兒了!倍揭粡埛侥,流露出極度不滿的神情。
“可是已過了三天期限,她并沒有應(yīng)允吳文彩。”云世斌必恭必敬地坐在岳父對面,雙手放在膝上!拔以偃ヒ娝!
“這一個多月來,京城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你走了好幾趟祝府求見養(yǎng)傷的耿悅眉,全讓她給趕了出來,你叫我這當丈人的臉面往何處擺?”
“對不起,岳父,是我辦事不力!
“當初你信誓日旦旦說她沒問題,我也答應(yīng)你娶她為妾,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個局面?甚至她還要跑去幫吳文彩來對付我們?”
“岳父,很抱歉!痹剖辣笠辉俚刂t卑道歉,一臉慚愧神色!拔艺娴牟恢浪龝@樣,她以前很聽我的話,什么都依我……”
“別提以前,我講的是現(xiàn)在!”董江山用力拍下桌子。
“是,請岳父教誨!
董江山收斂怒色,感慨地道:“世斌,當初我見了你,就認定你是一條困在淺灘的小龍,或許你歷練還不足,但有朝一日,終究會飛黃騰達。我膝下無子,就馥蘭這么一個女兒,我所期待的就是像你這樣可以助我家業(yè)的好女婿,你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啊!
“岳父的用心,小婿明白,可我年輕識淺,還望您指點一二。”
“既然她不能成為我們的助力,那就絕不能成為我們的阻力!
平淡無奇的字句說了出來,云世斌陡地抬起了頭。
“別人擋你去路,你何必留情?礙事的石頭,掃了了事!倍胶吡艘宦暋!拔医袢湛梢話甑骄┏谴蟛记f的地位,不光只靠著賣幾匹好布,你得心狠手辣,使盡權(quán)謀。你不踩別人,別人就來踩你上去,明白嗎?”
“小婿明白。”云世斌目光凝定,放在桌下的拳頭卻在微微顫抖。
“雖然她是你的青梅竹馬,也曾是你的得力助手,”董江山看出他的心思,嚴肅地道:“但好的染匠到處都是。而且你過去看她染布,多多少少也該知道一些秘訣,我董記想發(fā)達,不一定要有她;更何況她脾氣不好,我可不愿你娶個讓馥蘭委屈受氣的小妾!
“我一定會好生疼愛馥蘭,絕不讓她有丁點委屈!
“很好。現(xiàn)在你該做的就是,不擇手段,阻止她去文彩布莊!
燭影跳動,將兩個人影拉得扭曲變形,門外的下弦月讓云霧遮了臉,透出詭譎的血紅色,像一把丟在天邊的帶血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