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燈籠隨風(fēng)輕搖,將紅晃晃的影子投在唐府大門前。該來的賀客都來了,守門的家丁樂得輕松,站在門內(nèi)瞧著里頭熱鬧的壽筵。
郁相思才走下大門階梯,便將沉重的桶子放下地;晚風(fēng)吹了過來,揚起她的衣擺,她抬手撥了幾絲落在額前的頭發(fā)。
原先裝了香粉的桶子,現(xiàn)在裝了滿滿一桶的壽桃、壽餅、壽糕;她摸向背袋,肚子是有些餓了,嫂嫂幫她準(zhǔn)備的炊餅都還沒吃呢。
「嘿,郁家女娃娃好巧的手藝,我包山海甘拜下風(fēng)!
冰冷的聲音從大門里傳了過來,聽似贊賞,卻帶著挑釁的意味。 她詫異地回身,一看見走出來的富態(tài)中年男人,摸在背袋上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
她不想跟他說話,提了桶子就走。
「你這回賺了十兩銀子,是吧?」包山海老神在在,仍是語帶嘲諷。
「這么小的生意,我就讓給你做了。唐大人另外托了我寶香堂做貢香,那可是要在皇宮里焚的上等好香,只給皇帝用的喔!
「你盡管在巴州做你的貢香,跟我無關(guān)。」
「咦?一點也不好奇?」包山海神態(tài)傲慢,命令似地道:「我看啊,你們兄妹就別辛辛苦苦種橘子了,過來我這邊做貢香,寶香堂每個月絕對給你十兩以上的工錢。」
「原來包老板是做不出好香,又來打我家的主意?」郁相思停下腳步,回頭看那居高臨下的身影,露出自信的微笑道:「畢竟你寶香堂只是名氣大,向來沒什么本事,只會偷人家的方子!
「你!」三言兩語被揭了底,包山海變了臉,怒目圓睜!概尥藓f什么!你以為我治不了你嗎?我包山海一根指頭就可以扼死……」
「我呸!」大門對街的大榕樹下傳來特別高亢的談話聲!附駜簜唐老爺子作壽,怎么有人提那說不得的字眼?」
「哎喲!」另一個男人也高聲道:「我瞧他穿得體面,大概是老爺子的客人吧。要是讓唐家的人聽到了,等會兒就被掃帚掃出門嘍!
包山海臉色一僵,往樹下的幾個黑影瞧去,猜想是鄉(xiāng)親們無聊,擠在這兒看熱鬧閑嗑牙;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冷哼一聲,便拂袖轉(zhuǎn)身進門。
郁相思也看了過去,發(fā)現(xiàn)那兩個「聊天」的男人竟然就是她大半天聽不到他們吭聲的兩位護衛(wèi)大哥;而此刻,他們的主人正快步從樹下暗影走了出來,站定在她的面前。
「郁姑娘,你還好嗎?」穆勻瓏關(guān)切地問道。
「我沒事!顾煮@又喜,料不到還會看見他,前一刻仍繃緊的心情頓時松懈了下來,雙手一松,便將沉重的桶子放到地面。
「他?」穆勻瓏聽出其中的過節(jié),但仍不便多問。
「他的香燭進不了壽筵,將氣出到我這邊來了!褂粝嗨紦u了搖頭,好像是想將方才的不快搖走,隨即將按捺不住的驚喜問了出來!柑锕樱悴皇亲吡?」
「走了?」穆勻瓏一愣,露出笑容道:「不,我嫌里頭人多氣悶,出來透透氣!
事實上,他是不想和唐瑞打照面,只好皇帝躲起臣子來了。
「他們上菜了,你不進去吃飯?」郁相思又問。
「天黑了,我送你回家!鼓聞颦嚀(dān)心地道:「剛剛那人……」
「我才不怕他,諒他不敢怎樣的。」郁相思語氣轉(zhuǎn)為輕快,笑著俯身去提桶子,手一抓,卻是滑了一下,沒能提起來。
「我來吧!鼓聞颦囀帜_快,搶了過去。
「噯……」郁相思想阻止,但她發(fā)現(xiàn)竟然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
做香印極為耗費心神,她忙了一整個下午,剛才又和包山海周旋,她實在是累了。
「那就麻煩田公子。」她低下頭,掩飾臊紅的臉蛋。
如同來時路,月夜的山路上,夜風(fēng)吹拂,蛙蟲鳴唱,還有叩叩的馬蹄聲,伴隨著踩在泥上地上的沉穩(wěn)腳步聲,一起走向山那一頭的家。
。
「他?」郁相甘幾欲抓狂,一根指頭猛往屋內(nèi)三個客人指了過去,特別是那個面帶溫笑,一副就是人家主子爺,大刺刺坐著的貴公子。
「他他他……他要在我們家睡覺?」
「就跟阿甘兄借住一宿了!鼓聞颦囄⑿Ρ
「哥!」郁相思臉頰微紅,好聲勸道:「入夜了,回鎮(zhèn)上還有一段路程;再說,今兒鎮(zhèn)上客棧都滿了!
「人家救了小思,又幫忙拿壽桃回來,你給人家過個夜,行個方便,干嘛這么激動?」阿甘嫂幫客人倒茶,回頭訓(xùn)老公。
「這……」郁相甘在屋內(nèi)蹦蹦跳,不知道是生氣寶香堂,還是氣惱不速之客。「小思這么聰明,三兩句就趕走包山海,還要他救?」
「哥,別說那人了,我去整理房間。」
「等一下!我們才兩間房,你要他睡哪兒?」
「我的房間啊,那是大通鋪!褂粝嗨继а劭戳巳齻客人,笑道:「雖然他們長得高,還是睡得下的!
「那可是你姑娘的閨房耶!」郁相甘睜大了眼。
「什么閨房!我們小時候和爹娘都睡在那里的!
「郁姑娘,我們在廳里打地鋪就成了!鼓聞颦嚥灰詾橐。過去行軍亦是夜宿營帳,微服出門在外,他不會太計較,也不愿讓姑娘為難,更不想被阿甘兄給瞪出門。
「沒關(guān)系的。剛才孟大哥不是說,田公子習(xí)慣睡床嗎?」郁相思掀起門簾,回眸一笑。「你稍等一下,我先整理整理!
「習(xí)慣睡床?」郁相甘又要大驚小怪了。「果然是京城來的尊貴公子,我家可沒綾羅綢緞給你蓋!」
「我們自己帶有毛毯。」穆勻瓏知道孟敬是愛惜主子,這才會要求讓他睡床,沒想到又惹惱阿甘兄了。
「好啦好啦!」阿甘嫂拉了老公坐下來,送上一杯茶!负攘!
「喝就喝!」郁相甘拿來猛灌,喝到一半,又氣呼呼地道:「可惡的包山海,我就知道他會作怪,整個巴州府都給他包了還想怎么?」
「提那碎渣干嘛?難怪小思不讓你去幫忙,怕你碰到了又想打架!拱⒏噬┯昧Π醋±瞎募绨颍牧伺。「你有空生氣,不如去瞧瞧阿騾怎地不吃草了!
「唉!乖诶掀诺陌矒嵯拢粝喔柿⒖虤庀,隨即愁上眉頭!赴Ⅱ吚狭,總是吃不下。」
「所以郁姑娘下午不駕車到鎮(zhèn)上,就是阿騾生病了?」穆勻瓏問道。
「你嫌香粉桶子重就別提!褂粝喔拾姿谎邸
「潘武,你去看看。」穆勻瓏吩咐道。
「看什么?」郁相甘詫異地問道。
「潘武懂得養(yǎng)馬!
「我家阿騾是騾子,他會看嗎?」郁相甘跳了起來,急忙趕在潘武后面出去,叫道:「喂喂!我家阿騾膽小,你別嚇到它呀!」
阿甘嫂笑道:「后頭還在幫你們燒熱水,我去瞧瞧。」
「田公子,請進。」郁相思揭開簾子一角,露出半張臉招呼道。
笑靨清淺,卻讓燭光昏暗的屋子亮了起來。穆勻瓏才往前走了一步,藍布簾子又放下來,擋住房內(nèi)的視線:他明明知道這只是一般山村屋子的普通房間,心情卻有如即將揭開謎題般地興奮。
果不其然,他掀簾進去,立刻置身于一股酸酸的、甜甜的、又略帶微苦的清香氛圍里。
「這香味……」他一時說不上來,仿佛很熟悉,卻又不太一樣。
「有香味?」郁相思不解,眨了眨長長的睫毛。
「郁姑娘是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穆勻瓏嗅了嗅,東瞧瞧,西看看。「我來找找看。」
一個偌大的房間,一溜幾乎占了三面墻的大通鋪,一只大衣櫥,一張小桌,此外別無長物,他循著香味尋找,抬頭望向了床邊的大柱于。
柱子上端纏繞著幾圈紅的、黃的、花的布條,為這單調(diào)的房間增添幾許活潑顏色。他立刻脫掉靴子,站到了床上,拿起垂下的布條流蘇,放在鼻際深深吸聞著。
「哎呀,你……」郁相思為他的大動作感到好笑。
「橘子!」他低聲贊嘆。
他站在床上,像個可望不可即的大巨人,而前一刻還像個孩子好奇地張望,此時閉眼聞香,那神情卻在片刻問轉(zhuǎn)為沉靜,彷佛深深陶醉其中,達到忘我的境界了。
他的鼻子都埋進布條里了。他是如此貼近她親手做的事物,郁相思看著他;心怦怦跳動著,臉,也緩緩地?zé)崃恕?br />
「你怎么做的?」他終于睜眼,蹲坐下來,盤腿于床上。
「唔……」她忙低了頭!该磕昵锾,我用橘葉、橘枝熬了一鍋水,把舊衣裁成布條,浸在里頭三天三夜,風(fēng)干就成了。」
「隔了一個冬天,味道還是很濃郁!顾痔ь^看去,瞳眸光采燦然,拍著自己的膝蓋頭道:「難怪!橘能健胃,胃和則寢安,放在房間里,可比燃上一夜的安息香更能助人好眠!
「田公子想要好睡,還有橘皮枕。」她微笑指向擺在床上的枕頭。
三個大小不一的枕頭并列排放。他不解地看她,她又指了中間那個。
「橘皮枕?」他伸長手拿了過來,揭開枕巾,清淡的甜苦氣味從細竹皮編就的竹枕縫隙中透散出來;搖了搖,沙沙作響,有如微風(fēng)吹過一樹枝葉,令人心曠神恰。
「吃了橘子,皮可別扔掉!顾忉尩溃骸搁倨た靖,然后放進冬筍伯編的竹枕,不只好眠,也可醒腦。」
他手上拿著竹編枕,無需過度靠近,就能吸聞那透入心脾的氣味。
她也為他新?lián)Q一條干凈棉巾子,即便沒有精致的刺繡和軟滑的緞面,但有姑娘的用心,這就勝過一切了。
「這是……」他試探地問道:「郁姑娘的睡枕?」
「那兩只枕是我爹娘以前睡的,給兩位護衛(wèi)大哥睡!顾龥]有正面回應(yīng)他!柑锕永弦獌晌淮蟾绫Wo,所以我想你應(yīng)該睡他們中間吧。」
「把我當(dāng)小孩子看?」他抬了眉。
事實上,孟敬和潘武還會輪流守夜,就算他要他們安心睡覺,一向忠心護主的他們也一定不肯。
「隨你們怎么睡吧。」她拍了拍床邊的被子!敢估锫端,還是涼了些,記得蓋被子。田公子,就你先歇著吧!
她嫣然一笑,轉(zhuǎn)身離去,藍布掀起,她順道拉上門板,隔開了她曼妙的身形和輕盈的笑聲。
他直直地看著木片門板,在確定無法看穿之后,抱著枕頭,放松了身子,仰躺在寬大的通鋪之上,目光凝視柱子上的繽紛布條。
果然是姑娘的香閨!他深深地吸聞,再吸聞,蒙朦朧朧里,嘴角的笑意也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