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鎮(zhèn)上,沙記藥鋪。
沙滿福站在柜臺里,以警戒的眼光打量那位從京城來的貴氣男人。
呵,騎黑馬、帶隨從很了不起嗎?就可以站得如此靠近小思妹妹嗎?
「滿福哥,」軟膩的聲音帶著疑問!高@好像不是波羅檀香。」
「就是鋪子最貴的波羅檀香啊!股碀M福彎下腰,用力嗅了嗅鋪在紙上的香粉!甘俏矣H自去倉庫拿,親手花一個時辰碾研出來的!
穆勻瓏伸出手指,輕輕撥散細(xì)致的香粉,又將沾了香粉的指頭湊到鼻際嗅聞,肯定地道:「這是南方山區(qū)所產(chǎn)的粗白檀!
「你別胡說。」沙滿福很不滿地道:「我怎會拿次貨欺騙小思?而且唐家都交代了,為了印出最好、最香的壽字,一定要用最上等的香粉!
「滿福哥,你要不要瞧瞧拿出來的罐子?」郁相思婉言提醒道。
「我從小學(xué)習(xí)藥理,能辨別上千種藥材……」沙滿福彎下腰,從柜臺下面抱起一個陶罐,隨意瞄向上頭寫的文字,突然眼睛一瞪,大驚失色。
「哎呀!我還真磨錯了!小思你等等!」
他頭也不敢抬,忙抱著陶罐,掀開后頭的簾子跑掉。
郁相思抿唇一笑,熟練地折起紙張,包起香粉。
小小的藥鋪里,盡是濃厚的藥材味道,身處其中,甚至很難聞出眼前茶水的味道;但,她卻聞得到身邊男人獨特的冷冽陽剛氣味。
他忒大膽!就這樣放膽地凝望她,說話動靜之間,視線須臾不離,像是一條緊緊糾纏的線,透過他幽深的黑睜,瞬間縛住了她的心。
山間小鎮(zhèn),難得一見俊偉男子,說她不臉紅心跳是騙人的;而與他談香,更是如遇知音,從來就沒人能跟她聊得這么深入,哥哥不能,滿福哥不能,他甚至能辨出她頭發(fā)上淡不可聞的木犀花香……
她默默寫下名字,心里只想著緣盡于此,再多說什么也沒有意義;沒想到半個時辰后,他竟坐在路口的大石頭上,面帶微笑在等她。
然后呢?他尋香而來,買香而去,終究是個過客罷了。
「田公子,你別誤會滿福哥!顾ㄏ滦,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些解釋。
「他不是故意蒙混,他真的是拿錯了!
「我明白!鼓聞颦囀掷斫。能磨上一個時辰,聞著截然不同的香味還沒發(fā)現(xiàn)拿錯了,這位沙掌柜真是學(xué)藝不精。
「郁姑娘是要攙檀香來印壽字?」他轉(zhuǎn)而問道。
「是的!
香印,就是使用現(xiàn)成的印模,將松散的香粉擠壓結(jié)實,壓印成一個吉祥字或圖形,并且兼顧持續(xù)燃燒而不中斷的實際功能:由于香粉一碰就會垮掉,因此印香者的功夫也就格外重要。
「有印模嗎?」穆勻瓏又問。
「沒有。唐家希望印出一個三尺見方的大壽字,做不出模子來!
「這么大的字?」
「唐老爺子德高望重,他兒子又是知府大人,當(dāng)然要印大字了!
「知府大人?」穆勻瓏迅速思索。「是巴州知府唐瑞?」
「是呀。聽說唐老爺子愛山水,住不慣巴州城;唐大人孝順父親,幫老爺子就近在咱青檀鎮(zhèn)買了一棟宅子,這會兒七十大壽,也要辦得熱熱鬧鬧的,讓老人家開心呢!
「原來如此。那么,郁姑娘不用印模,又要如何印出這個大壽字?」
「我有這個。」郁相思露出甜笑,從隨身背袋拿出一大塊布片!肝覍⒁话愦笮〉膲圩钟∧M亓讼聛恚诩埳袭嬀艑m格,再放大到三尺見方的布面上,剪下壽字,拿到唐家描出外框,這就成了!
「郁姑娘好巧思!鼓聞颦囆⌒拇蜷_折疊的布面,正是一個剪好的大篆體壽字。但他的疑問卻更大了!改阍趺磯河∠惴鄢尚?」
「用這個啊!褂粝嗨加謴谋炒统鰞蓧K木頭,語氣更為昂揚!改闱,這長形可以兩邊一起壓,上頭再壓一塊,這不就成了一個模子?還有這個有點圓弧的,是我哥幫我刨出來的!
穆勻瓏又拿起一塊木頭端詳,笑道:「原來是這么重要的東西,難怪郁姑娘不肯讓我?guī)兔Ρ持!?br />
「我背得動。」郁相思忙伸手拿回她的道具,一張粉臉?biāo)查g脹紅。
提著的香粉很重,背著的木頭也很重,但她還能應(yīng)付,卻在路上停下?lián)Q手時讓他給奪走了。
她以為他會交給他的隨從,但他只是穩(wěn)穩(wěn)地提著桶子,走了幾步路,還問要不要給他背布袋。
她沒有回答,扯緊了沉甸甸的麻布背袋,低頭往前走;在不算短的山路上,他們安靜地走著,后面兩個隨從幾乎沒有聲音,唯有叩叩的馬蹄輕響與山谷沙沙的春風(fēng)相唱和。
「小思,我拿來了!股碀M福大叫,掀開簾子,獻(xiàn)寶也似地將陶罐拿得高高的,興高采烈地道:「你看,我沒拿錯!
「這回拿對了!褂粝嗨记瓶瓷项^寫的文字,露出笑容。
「阿尼,快過來幫忙,你小思姐姐急著用。」沙滿福打開蓋子。
「來了!」無聊得在看地上螞蟻排隊的小學(xué)徒立刻跳了起來。
「果然是波羅老山檀香!鼓聞颦嚶劻寺,點點頭。
「當(dāng)然是波羅老山檀香!」沙滿福很不客氣地瞪他一眼。
「滿福哥,我先去唐家忙,你待會兒送過來?」郁相思道。
「我和阿尼一起做,兩刻鐘!股碀M福已經(jīng)將檀香片倒進(jìn)碾藥槽里,語氣緊張。「兩刻鐘就送過去!
「好的!褂粝嗨加侄摰溃骸笣M福哥,千萬別遲了喔!
沙滿福癡癡地看著小思妹妹走了出去,憨憨地坐到了木凳上準(zhǔn)備碾藥,一雙手握住了切刀把手,忽然覺得有什么事情不對勁。
咦?那個姓田的公子也跟著小思妹妹走了?
切!他用力剁下切刀,動作也快了。切!切!切!他得趕緊切碎磨粉,趕著去唐府了。
。
唐府大廳,仆役各自忙碌,抹椅子,結(jié)彩帶,擺盆栽,放點心,每個人來來去去,皆是小心避開大廳門前的一張大方桌。
壽筵要傍晚才開始,陸續(xù)上門的賀客讓唐府管事帶去休息喝茶。穆勻瓏不請自來,沒人理他,他也樂得站在門邊,專心看郁相思印壽字。
大桌上鋪滿了她所調(diào)制的香粉,她以手掌輕輕撥攏到描好的壽字框里,再拿她特制的木頭擠壓、填實、塑形,然后小心翼翼地拿開木頭。
她的手法極輕,甚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個,兩條長辮拿一塊帕子兜攏扎起,方便干活兒的窄袖口也拿布條束起,為的就是不要碰壞了字形。
一個立體的壽篆漸漸浮現(xiàn)桌面,穆勻瓏替她憋著的一口氣還是不敢放松;心情就有如他親自彎身在桌前印香篆似地。
他身邊的沙滿福也很緊張,一張嘴忙碌極了,說個不停。
「我從小就和阿甘、小思一塊兒玩,你知道的,這叫做青梅竹馬!
穆勻瓏笑而不語。這是怎么了?挑戰(zhàn)意味十分濃厚喔。
「你看小思很厲害。說起做香,我也懂得不少,本來還想拜小思她爹為師,要不是我爹要我繼承藥鋪,現(xiàn)在就可以跟小思一起做香了!
「嗯!惯好沒有,他那粗心個性會讓郁姑娘傷腦筋吧。
「我們兩家有整整五代的交情!股碀M福又強調(diào)道!赴,要不是小思她爹去得早,說不定我們兩家就結(jié)為親家了!
穆勻瓏心頭一跳!他今天初來乍到,完全不了解她的一切,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有婚配,竟然就一路跟到了這里。他什么時候做事會如此沖動了?
或者,不是沖動,而是天神應(yīng)允了他的祈求,引導(dǎo)他隨她走了下去?
門外鬧哄哄的,一群賓客簇?fù)碇粋衣飾華麗、昂首闊步的年輕俊秀公子走了過來。
「壽字印好了嗎?」那位公子跨進(jìn)門檻就問。
「郁姑娘,」唐府大管家神氣地介紹來人的身分!高@位是我們家的大少爺,他先過來看大廳的布置!
「唐大少爺。」郁相思微微欠身,打個招呼,又轉(zhuǎn)回桌前俯身印香。
「請?zhí)菩值鹊取!鼓聞颦嚿焓謸踝∧莻急欲往前探看的身形!赣艄媚锟煊『昧,請先不要打擾她!
「喔!固朴崖勍O履_步,打量眼前的陌生臉孔,客套地問道:「兄臺面生得很,請問高姓大名?」
「兄弟田玉龍,京城人氏,游歷至此,聽說唐老爺子壽誕,特地過來道賀!鼓聞颦嚩Y尚往來。
「幸會幸會!固朴崖勓劬σ涣,語氣稍微熱忱些了,又問道:「多謝田兄前來賀壽,還不知道田兄在天子腳下哪個衙門高就?」
「兄弟不在衙門,只是行商人家!
「田兄那邊坐坐喝茶。」唐友聞轉(zhuǎn)頭向賓客道:「說起京城,我一年前才去過,那兒可真是人文苔萃之地,路上隨處可見朝廷大官,令我不由得生起見賢思齊的情懷,盼能早日金榜題名,為我天朝盡一己之力!
「以大少爺?shù)穆斆鞑胖牵咧袪钤溉湛纱。」眾賓客忙道。
「不敢!固朴崖労堋钢t虛」地接受了眾人的歌頌,再往北方拱手道:「承蒙皇上勉勵,我回巴州之后更是日夜苦讀,也是希望他朝金榜題名之時,再見思慕已久的天顏一面!
「哇!大少爺見過皇上?」眾賓客莫不發(fā)出艷羨之聲。
「是的;噬下犝f唐大人之子進(jìn)京,立刻召見,殷殷垂詢,愛護(hù)之情溢于言表!固朴崖勀眯渥幽搜!竼瑁崖?wù)媸侨行野。?br />
眾人還是一片驚嘆。穆勻瓏雙手抱胸,聽他說故事。
唐友聞又滔滔不絕地道:「你們都沒見過皇上吧?皇上雖年輕,可他天生威儀,相貌堂堂,雙耳垂肩,手長過膝,胸前一部三尺黑須,走起路來,飄飄有風(fēng),言談之間,氣勢威嚴(yán),對我卻是和藹可親……」
穆勻瓏低下頭,看看自己有沒有三尺長的黑胡子。
「好了!褂粝嗨颊驹谧狼,帶著滿意的微笑,一雙明眸從她費心費時印出的壽字轉(zhuǎn)向唐家大少爺。
「印好了?」唐友聞似乎不太滿意被人打斷話頭,語氣不悅地望了過去,兩眼卻是陡地發(fā)直,就膠著在姑娘臉上。
沙滿福頓生警戒,咬牙切齒,兩只拳頭互抵,攢得緊緊的。
大廳鴉雀無聲,人人都在等著大少爺?shù)姆磻?yīng);好不容易,大少爺才眨了眼,贊嘆一聲。「我活了二十歲,讀破萬卷書,直到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出污泥而不染』啊!
郁相思低頭一笑。自己的頭臉、藍(lán)棉衣褲全沾滿了細(xì)細(xì)的粉灰,這可不是污泥,而是她取十二樣香料所細(xì)心調(diào)制出來的香粉。
她自知爹娘生她一副好相貌,不免吸引男人的目光,她也不怕被人家看;雖說人家田公子也這樣看她,可她的感受就是不一樣,他的注視帶著理解、透徹、專注……一想到他的灼灼目光,她忽地紅了粉靨。
「原來姑娘會印香篆……」唐友聞看到姑娘乍然而紅的笑靨,立刻心花怒放,忙上前恭恭敬敬打個揖道:「小生唐友聞。子日:益友有三,友直友諒友多聞之友聞也。家父乃轄巴州府三百里地的知府唐瑞唐大人,不知姑娘貴姓?家住何方?小生今日得見姑娘芳顏,實是榮幸至極!
「我姓郁!褂粝嗨枷雴査瑒偛挪皇墙榻B過她了嗎?
「大少爺好眼光,請得到這么好的師傅來為老爺子印壽篆!官e客不認(rèn)識郁相思,倒能自說自話吹捧起來!嘎犝f巴州城最大的寶香堂香鋪也做不出來,姑娘倒是完成了!
唐府大管家也趕快在大少爺面前說起好話!笇毾闾帽緛硪蜕弦粚σ怀邔挕⑽宄吒叩木薮髩蹱T,唐大人嫌這俗氣,又聽說老爺子喜歡青檀鎮(zhèn)特產(chǎn)的香,小的這就找到郁姑娘了。」
「郁姑娘真是好手藝,幫唐大人、大少爺成全了一番孝心!贡娰e客又是借花獻(xiàn)佛,好話滿天飛。
「請問大少爺,」郁相思趕忙問道:「不知可以燃香了嗎?」
「啊?」唐友聞眼睛還是轉(zhuǎn)不回來,忽地頭一點,立刻轉(zhuǎn)身道:「我先去請我爺爺和我爹過來瞧瞧,郁姑娘你稍等!
所有的賓客也跟著出去,準(zhǔn)備一起迎接老壽星和唐大人的到來。
郁相思拿了一條干凈巾子,將大桌的周緣香粉擦拭干凈。
「小思!股碀M福趕緊過來!肝腋阏f,這種當(dāng)官人家喔,有錢是有錢,可家里規(guī)矩忒多,早晚得向爹娘請安、奉茶、行禮,麻煩得緊;我爹娘就不拘這一套,你也知道他們當(dāng)你像女兒一樣……」
「滿福哥,你還不趕快回去接沙爺爺?」郁相思笑了出來,趕著他道:「沙爺爺是鎮(zhèn)上幾個讓唐大人邀請的耆老,很有面子呢。」
「也該去接我爺爺了。」沙滿福拍了下自己的頭顱,又警覺地往排名第一的「情敵」看去,可剛剛還站在他身邊的貴公子卻不見了。
他不禁喜形于色!腹∷灰娏,大概走了!
「走了?」郁相思心頭一突,不覺往門外的院子看去。
「對啊,一會兒就天黑了,今天鎮(zhèn)里客棧全滿,他們有三個人,一定找不到宿頭,這下子得趕路離開了!股碀M福喜孜孜地幫情敵編理由。
「嗯。」郁相思低了頭,沿著桌邊走了一圈,看似在檢視香印。
滿福哥又講了什么話,她不知道;滿福哥說他要回去,她也沒抬頭。
收拾好東西,她心念一動,再度抬眼望向門外的人群,來回搜尋著,想要找到那個極易辨認(rèn)的高大身影。
真的不見了!她用力抿緊唇瓣,不知是想咽下什么難以言喻的感覺。
「老太爺來了!恭喜老壽星!」門外響起一片歡呼頌贊聲。
唐老爺子笑呵呵的,紅光滿面,一把花白胡子,左右讓兒子唐瑞和孫子唐友聞攙扶著,一路接受眾人的祝福走了過來。
「爺爺,郁姑娘為您印好壽字香篆,您瞧好不好看?」唐友聞迫不及待地拉老人家過去看。
「好看,好香,好大的壽字!」老人家撫著胡子,笑瞇了眼。
「爹您老人家壽比南山,當(dāng)然要用大大的壽印來慶賀了!怪笕颂迫鹗譂M意這個壽字香篆,轉(zhuǎn)頭吩咐大管家道:「還不點香?」
「是。」唐府大管家趕緊吩咐他下面的小仆役!改憧烊c香!
「郁姑娘?」小仆役抹了一把冷汗,他變不出火來呀。
「好!褂粝嗨疾换挪幻,從背袋里掏出自家的火折子。
火苗輕引,香篆的一角燃出微微紅光,香粉即刻化為一縷輕煙。
煙霧裊裊上升,濃冽的香味逸出,唐老爺子嗅了嗅,笑咧了嘴。
「哇!」眾賓客一陣猛嗅,紛紛贊道:「果然是絕等上品好香啊!
唐瑞總算發(fā)現(xiàn)是誰做的香印,又吩咐大管家道:「你帶姑娘去領(lǐng)賞,再給她帶些壽桃回去!
大管家使個眼色,小仆役只得扛下差事!赣艄媚,請跟我來!
「郁姑娘!」唐友聞丟下爺爺,穿過擁擠的賓客跑了過來,期盼地道:「請留下來吃壽筵,我另外為你備桌,希望與姑娘……」
「多謝大少爺!褂粝嗨嘉⑿Φ溃骸柑炜旌诹,我得回家去!
「我晚些叫人駕車送你回去。」
「山路狹小,不適合馬車行走。」郁相思明白大少爺?shù)挠靡,婉言拒絕道:「還是謝謝大少爺,我回去了!
「呃……」唐友聞留不住姑娘,只好抓住最后一線生機!赣艄媚锬憬裉熨M心了,今晚事忙,我明日必定親自登門拜訪道謝!
「不勞大少爺。」郁相思客氣地道。
唐友聞悵然地看著姑娘消失在門外的賓客之間:不禁欷噓一番。
誰說書中自有顏如玉?他悶頭在巴州苦讀,也不見書里進(jìn)出什么美人兒來。他立下決心,從今天起,他要搬來跟爺爺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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