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匆匆,這年,她十六,正值豆蔻年華,然她冷漠自持的臉上,找不到十歲的無憂快樂;而他二十一,城府卻深得不像雙十青年。
幾個翻躍,穎兒從樹梢向下飛竄,右手捏劍訣,左手連三下快攻,宇淵劍尖內力再盛,二將穎兒逼回。
她后躍一步,他使出金蛇騰空,橫飛而至,穎兒還給他一招碧雞報曉,頃刻間,這一個單足立地,如履深淵,文風不動;那一個全身臨空,如柳枝迎風,飄蕩不已。
她快輸了,宇淵的內力比她高深許多,繼續對峙下去,不到一時三刻,她便要俯首。
于是,穎兒出險招。她蕩開宇淵劍尖,以身子迎向宇淵;他瞬地收勢,而穎兒非但不收,她的劍硬是向前挺進三分,直指宇淵喉間。
局面已定,他輸了。她退開兩步。不該贏少爺的,可一拿起劍,就忍不住拚命。宇淵炯亮雙眼注視她,一瞬不瞬。他沒看錯,她真的很好。事實上,她是太過好了。
她資質聰穎,名醫司徒先生破例收她為徒,短短六年,她竟將司徒先生畢生所知盡數學習,更教人驚艷的是她的制毒本領,已然超越先生。
她經常埋首藥房,煉出一瓶瓶毒藥。宇淵猜,她在等一個指令,等他同意,她便下毒殺死鐘離全和鐘離平壹。
他也知道,她逮到機會就練劍,每招、每式都直取對手命門,她殺人的本事比救人強得多。所以,她內力不足、輕功不扎實,但使起劍招卻如行云流水,招招足以致人于死。
“鋒芒畢露不是好事!庇顪Y把劍收回劍鞘。
“是。”她回答,但口是心非。
穎兒答應梁師傅的事,做到十分。
為保護少爺,她每日服下微量毒藥,餐餐為他試菜,以防鐘離全再次下毒;方入夜,她便到前頭竊聽,聽聽他們之于少爺有沒有什么“新計劃”:在她心底,少爺不只是少爺,更是她用性命保護的人。
“你不能動鐘離平壹。”他醇厚嗓音沉著道。
為什么不能?她武功高強,有足夠能力為爹娘復仇,這天,她已經等過整整六年。
見她不答話,宇淵停下腳步,轉身。
紀穎太專心想著自己的不平,沒發現他已經停下,霎時,她撞上他胸前。
她仰頭,見少爺濃墨雙眉微聚,凝目相望。
他不高興了,她知曉。
“不動鐘離平壹?”把話再提一次,他看她,等她妥協。
不甘心,可在他的注目下,她還是咽下氣,點了頭!笆!
“很好。”宇淵雙手后背,繼續剛才的方向。
兩人一前一后往屋里走,穎兒不解他在想什么。難道他不想為親娘報仇,不愿討回公道?
不對,他不是一點一點買回原屬于自己的鋪子?不是設了計,讓鐘離平壹事業屢屢挫敗,讓鐘離全看不透是誰在背后捅刀?
既要報仇,何不干干脆脆、痛快一些?
她心里有很多問號,卻也知少爺不會明白相告,閉嘴是最省事的方法。
她安靜地跟在他身后,這條小徑,走過多少回合,她便追了他的背影多少回,次數多到她熟悉起他的呼吸聲。
是這份熟悉,敦她心安。
都說他是個人物。
章先生、司徒先生、李先生、王大人、方大人……許許多多的先生、大人,談起宇淵少爺,總是不住贊佩,說他武功高強,不輸給當年的將軍大人,若是為國征戰,必能創立一番豐功偉業。
他們也說少爺投資營生的本事和將軍夫人旗鼓相當,說他的眼光精準,見識透徹,不過短短幾年,已買回被鐘離全搶走的商行。章先生甚至預言,照眼前情況持續發展,再過兩年,少爺又是京城首富,而鐘離全將一文不名,流落街頭。
大家都看好少爺、滿意少爺,獨獨她不滿,不滿他遲遲不對鐘離全父子下手。
“前頭,有新消息嗎?”宇淵問,穎兒回過神。
“有。”
“什么消息?”
“將軍夫人鬼魂作祟!毕破鸫浇牵谒床灰姷谋澈笪⑿。
他二度回身,問:“是你?”
“是!彼粚ι贍斦f謊。
她挪了鐘離家的祖先牌位,把將軍和夫人的牌位排到最前面;她穿上將軍夫人的舊衣裳,在鐘離全房門外徘徊;她還剪下夫人生前最愛的海棠花,擺在她經常待的亭子里面……于是,一天天,將軍夫人的鬼魂回來的謠傳,越傳越盛。
調皮,稍稍滿足了她的不平。
“做這些事,有意義?”他對她的淘氣無可奈何。就不能再等兩三年嗎?成事者,最忌心急。
“沒有!蔽ㄒ坏囊饬x,是讓自己開心。
“沒意義的事就別做!
“是!彼斎恢溃舴撬粶仕觥坝幸饬x的事”,她何必用“沒有意義的事”來逗自己開心。
“還有其他的事嗎?”
“八少爺病重,群醫束手無策。”忍不住地,她幸災樂禍。
八少爺是鐘離全和小妾生下的孩子,鐘離全對他溺愛到極點,好不容易養到十歲,誰知最近日漸消瘦,成天昏睡,群醫束手無策。
“能治嗎?”
能治,但不想治。鐘離全便是為八少爺求師,才害得她家破人亡。
加重口氣,再問她一回:“能治嗎?”他厭惡逼她,可每回談到鐘離全,他都得逼迫她妥協。
“能!狈f兒回答,她恨自己沒辦法對他說謊。
“想辦法治好他!彼铝。
她杏眼圓瞠,別開臉,固執不答。
“我命令你,也不行?”
不行!她拗了。若非那個八少爺,她還有爹娘可以撒嬌,還有個善學堂,讓她在里面當女秀才。
揉揉掌心,上面布滿深深淺淺的厚繭,那是練劍、制藥磨的,不是美麗印記,有選擇的話,她不要這種生活。
“穎兒,我要你醫好他!彼裆珖谰鑵柲抗怦斎。
他惱,她知道。
“是不是不醫,我便不能留下?”穎兒反嘴問。
“對!庇顪Y嗓音低抑,卻充滿不容反駁的強制力。這并非他第一回恐嚇她。
前月,她提劍,夜半出門,他尾隨其后,見她潛入平壹房間,他現身阻止,強將穎兒壓回屋里,警告她,不準在他眼下殺人。
她氣到近乎發狂,向他頂嘴:“梁師傅說,待我學成武功,便可以向人討回血債。”
面對她的狂怒,他淡應:“好吧,你殺了鐘離平壹,就隨梁師傅去,我這里再不能收留你。”然后他推開大門,不再阻止。他的意思夠清楚——要動手請便,只是別后悔。紀穎瞪著宇淵,氣急敗壞。
他怎能要她吞下憤恨?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吶!萬一,天理不替她討回公道;萬一,歹人的命偏偏比善人長,她怎能什么都不做,眼睜睜見他們自在逍遙?!
她咬牙切齒,恨宇淵迫她作決定。
多年相處,她已將他當成親人,難道要她選擇再次失去親人?
她提劍奔離侯府。
那夜,電光閃爍,轟隆隆的霹靂聲自云間打下,風雷云雨四起,豆大的雨點大刺刺灑下,落在臉上,她竟無半分知覺。
她跑進林子里,泄恨似地,一劍劍四下亂砍,一時間,枝斷葉落,石屑四飛。
天明,她才回來,帶著滿身傷痕,和一雙紅腫眼睛,宇淵明白,在復仇和他之間,她作出選擇。
接下來三天,穎兒沒辦法進食,東西一吞進喉間,便大吐特吐,他明白她心恨難平。
穎兒用眼光問他,又要逼她?
是的,他要逼她。
非常非常不滿,但再多不滿,她仍然聽話,六年的光陰可以讓人學會許多事情,包括學會反抗少爺是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事。
吞下不甘,她抬高下巴,道:“我醫!
“很好!
很好?怎么會好呢,一點都不好。她非圣賢,不愛以德報怨,她只想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恨,不會讓你變得強壯!庇顪Y說。
“卻能讓我生存!彼吐暬卦。
他的耳力何等厲害,當然聽見了,只是沉默不答。
。
中了!穎兒垂眉淺笑。
近來三番兩次,小偷進門翻箱倒柜,讓人不勝其擾,于是她故意設了機關。
她彎下身,在入房前的地板拔出兩根發出綠油油光芒的細針,一望便知針上喂毒。
轉頭,她看宇淵一眼,斂起笑容,解釋:“碧磷針不會置人死地,只會讓小偷的腳掌紅腫三二日。”
小偷?那是她以為的。倘若她知道這些“小偷”想偷的是什么東西,還怕她不拿出穿心釘、極樂刺來用。
宇淵沒理她,走回屋里,準備打開收藏帳冊的盒子,穎兒搶前兩步,把盒子拿走。
“做什么?”
“我在盒子外緣灑了三笑散!敝辛巳ι⒌娜耍瑫舆B大笑三個時辰,通常笑過三個時辰的人,會虛脫得連下床都難。
他滿臉的不茍同。
穎兒知他不贊成,但若不是她,小偷早把東西偷走。她不解,這里簡陋無比,想發財該往前頭去。
她用布拭去盒上的三笑散,打開盒子,取出帳冊放在少爺面前,順手,她拿來本草綱要,坐在宇淵身邊。
六年了,他們日復一日過著相同的生活,他們練武、他們念書,他作帳、她習醫,但無聊的日子因她,變得愜意。
即使她寡言,他也不多話,但他有讓人心安的氣質,往他身邊一站,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會讓人慌亂;而她,專注認真,每件事都是拚了命在做,仿彿沒做到滿分,便不算數,她是個好勝女子,和他母親一樣好勝。
她不夠溫柔,她固執而驕傲。
雖然,她努力牢記他是“少爺”,但成效不彰,她還是做認為該做的事,不管會不會僭越,她還是用她的方法保護他,不管他需不需要。
“穎兒。”
她放下書冊,抬眼望他。
“想不想回家?”他略頓,語調遲緩,像思索什么似地。
去年,他重建善學堂,聘了幾位有學問的師傅開課,今年初春,學子滿座,負責經營善學堂的令狐先生說,地方人士都在探聽,是誰重開了善學堂,讓貧窮人家的孩子可以念書。
宇淵要令狐先生把話放出去,說是紀秀才的女兒想回饋鄉里,于是這件事成了最近最火紅的討論話題。
“這里就是我的家!彼B想都不多想便回答。
她早習慣有少爺的地方就是家,看得見少爺的位置,便是最適合自己的位置。至于那個家……回不去了,人事全非,她的童時記憶讓一把大火焚毀。
“我指的是善學堂!
“善學堂?”哀傷一閃而過,穎兒微怔。
“是,善學堂,現在就去。”方唇勾勒,笑意漸濃。他想,她會喜歡。
“殘垣一斷壁,有什么好看!彼齽e開眼,不想談。
他笑而不語,抽掉她的藥書,拉起她的手,走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