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眉斜飛,目光如炬,薄唇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他的五官被刻刀雕鑿成形。一身藏青袍子,兩袖洗得泛白,一雙黑色布鞋穿出破損,然這些無損于他的英挺俊朗。
他才十五歲,已看得出與眾不同的氣度,這人,不是凡夫俗子。
往后,將跟著他了。
他是宇淵少爺,前幾日在侯府門前聽來的人物,他并沒有被戕害,他還好好地活在侯府,只是日子過得并不順遂。
他住的院落離后門不過一箭之處,四周栽滿大樹,一路從小徑走來,有些陰涼。這里不似侯府前頭,有成群奴婢供人驅策,有的只是沉靜寂寥。
這屋子極其簡陋,一房一廳,不甚寬敞的廳里只有一張四方桌,桌上擺滿書籍,還有兩張單薄的長板凳,和一個不大的櫥柜,青花碎布隔出寢間,房里也是一床一柜,別無長物。
這真是少爺的居處?
大火前,她的善學堂比起這里,算得上豪華了。
隱隱地,同情升起。這個少爺,與她同病相憐。
紀穎打量鐘離宇淵同時,他也在打量紀穎。
她的身子單薄,細眉微蹙,紅唇似菱、雙目如星,小小的瓜子臉上,銜了一抹不該在這年齡出現的哀怨,明明是弱柳之姿,偏與雙眸間流露出來的堅毅不相襯。
“你幾歲?”宇淵問。
“十歲!奔o穎站在四方桌前回話,她很矮,桌子的高度在她胸口處。
十歲?那身量瘦小得不像十歲孩童。
“聽梁師傅說,你寧愿賣身,也不肯接受資助。”
紀穎轉頭,看看“梁師傅”,他是送她大元寶的叔叔。
“是!
她的視線與他相接,沒有局促不安、恐懼卑微,有的是坦蕩蕩的安泰自若。
第一眼,他喜歡她,喜歡她清澈干凈的眼神望著自己,更喜歡她眉宇間的英氣。
“為什么?”
“受人恩祿,必得回報!奔o穎清亮的嗓音帶著些許稚氣。
“這話,誰教你的?”有趣,這話十歲孩童懂不稀奇,在貧困交加時還能身體力行,就稀奇了。
“家父!
紀秀才?難怪,這樣的風骨,才教得起這樣的孩子。他贊許地輕點頭。
“識字嗎?”
“識得!
“喜歡念書嗎?”
“喜歡,但不平。”
“不平什么?”宇淵劍眉微蹙,念書念到不平,還是第一次聽說。
“能力相等,男子可以入仕為官,女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這個世界,多少男子是靠著壓低女子方能出頭!
以前爹爹總是摟住她,嘆息道:“我的好穎兒呀,倘若你是男子,就能代替爹爹光耀門楣。”怎地,她不能做男子做的事情?
紀穎的話惹出兩個男人的笑意,這樣的不平,將軍夫人也有。
宇淵微點頭,他記得爹常說,娘的頭腦比他好上數倍,偏生作女兒身,不得展露長才。倘若娘是男子,根本輪不到他來當大將軍。于是,爹爹放任娘做想做的事;于是,京城內外,“觀音娘娘”的名號比“戰神”更響亮。
幾句對談,紀穎讓宇淵感覺可親,她和娘一樣,是好勝的女子呢!
“若你能力足夠,誰都壓不了你!边@句話是娘的結語。“往后你……”話未盡,他對梁師傅使個眼色。“穎兒,過來磨墨!
難以銜接的兩句話,紀穎有困惑卻聰明地不發問,乖乖走到桌邊,低頭舉起黑墨。
宇淵清咳幾聲,她皺眉。
少爺身體很差嗎?怎地,剛剛還好好的,現下卻咳得厲害?
不多久,梁師傅拿起桌上書冊,高聲吟念:“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
梁師傅搖頭晃腦的冬烘姿態教人發笑,但穎兒沒笑,她低頭專心磨墨,仿佛這情景早已看過無數回。
這時,門被推開,中年男子進門,穎兒望他一眼,倏地低下頭,她內心澎湃洶涌,表面卻不動聲色。
她見過他,那日,他丟下二十兩銀,就將娘架走。
他是仇人、他是仇人……穎兒在心底反覆念著。
鐘離全原是個好看男人,許是多年沉溺酒林肉林,身子變了樣,紅紅的鼻頭、顢頇雙眼,層層堆疊的肥油橫在腰間,他洪亮的聲音,一進門便破壞了滿室安祥。
“宇淵侄兒,伯父來探望你了!
宇淵放下書,起身,接著又是一陣昏天暗地的咳嗽。
“坐下、坐下,怎那么久了,身子還不見好轉?”他走向前,扶宇淵坐下。
“多謝伯父關心,小侄這病成痼疾了,要痊愈恐怕困難!闭f著,他又咳幾聲。
未經人指點,穎兒走到柜子邊,倒來茶水,遞給宇淵。
“你該多歇息,別一天到晚念這些之乎也者。”
“小侄就這么點興趣,漫漫長日,不念書,做什么?何況這輩子……許就這般了!彼麌@氣,模樣和老頭子一般。
“別喪氣,等你慢慢長大,身子自會調養過來。想吃什么,盡管吩咐下人去做,別苛了自己!
“謝伯父!
“這女娃兒是打哪來的?”鐘離合指著穎兒問。
梁師傅迎上前說:“老爺,這是我親戚的閨女兒,去年江東傳瘟疫,娃兒的爹娘不在了,臨終前把她托給我。我想,少爺身邊缺個伺候湯湯水水的使喚丫頭,就把她帶來!
“她當丫頭會不會小了點?倘若侄兒需要,我讓你伯母安排!
“我哪需要使喚丫頭,不過瞧她無父無母、孤苦伶仃,留下來做個伴兒,不勞伯父費心了!庇顪Y謙道。
“是這樣啊……總之,有需要盡量和伯父開口,別把自己當外人,知否?”他多瞄紀穎兩眼,總覺得她有幾分面熟,在哪見過?
“小侄謝過伯父。”宇淵起身拱手,不著痕跡地將紀穎擋在身后,擋去伯父的注目。
“有件事,你伯母要我來找你商量!辩婋x全挑起新話題。
“伯父請說!
“你的身體羸弱不堪,恐怕無法傳宗接代,身為伯父,怎能讓你們那支血脈斷線,所以我和你伯母決定,早點讓平壹娶妻,待他生下兒子后,過繼到你名下,你意下如何?”
“全憑伯父作主!
宇淵的回答讓他很滿意,他開懷大笑,肥碩的下巴抖個不停。
“你能同意最好,平壹才十七歲,娶親是早了點,可我們不能不替你設想,畢竟你是弟弟留下的單丁子!
“多謝伯父關照!
“侄兒知道伯父的苦心便成,我先走了!
“伯父慢走!
鐘離全龐然身軀走出大門,梁師傅拿起書籍,又搖頭晃腦起來。
“受恩莫忘,施恩莫念,凡事當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見色而起淫心,報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禍延子孫……”
每個字句,梁師傅都在說與鐘離全,可惜,他沒慧根,怎聽得進去?臨行,回首,鐘離全再望一眼身子瘦弱的宇淵,微笑。
再過片刻,梁師傅放下書,道:“少爺的聽力越來越好了!
宇淵莞爾,不答。
穎兒低頭,把滿桌子的書冊收攏,杯子帶到外頭洗凈,送回柜子上。
“穎兒,你可知我們在做什么?”梁師傅突如其來問上一句。
她斂眉沉思,須臾,回話:“作戲!
語出,宇淵對她贊賞一笑。“你,很好!
“少爺,這回他又打什么主意?”梁師傅問。
“靖遠侯的世襲爵位。”他想也不想地道。
“換句話說,平壹少爺一旦生下兒子……”
“我就沒必要存在了!彼渚哪樕峡床怀鲂乃。
“這樣的兄弟伯叔……”梁師傅道。
“章先生快到了吧!”宇淵陡地岔開話題,不想繼續討論下去。
“是,我先帶穎兒下去!
。
穎兒跟在師傅背后,加快腳步。
片刻后,他領她到一處人造湖邊,湖水結冰,寒冷冬季,大地失去生息。
突地,飛鴻驚起,駭了紀穎,但很快地,她強自鎮靜,清麗絕美的小臉上看不出方才的驚魂未定。
梁師傅審視穎兒。這孩子,是個人才,將她留在少爺身邊,絕對正確。
穎兒不懼眼光,澄澈雙瞳回望梁師傅,任他打量個夠。
“你是個聰明孩子!
話至此,梁師傅沉眉不語,像在考慮重大事件似的,半晌,他搭住紀穎肩膀,問:“穎兒,我可以信任你嗎?”
“梁師傅此言,已決心相信穎兒了,是吧?”紀穎問。
他大笑,“哈,好個聰慧的娃兒。沒錯,我是決意對你交心了。”頓一頓,他續言:“日前,老翁說的話有八成是對的,殘暴的鐘離平壹、不顧念親情的鐘離全……少爺留在這里并不安全!
“既是如此,何不離開?”
“聽過一句話嗎?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绷簬煾档。更何況,他們還得在這對父子身上追出真相。
穎兒點頭。
“我是個落難武人,那年走投無路,承蒙將軍夫人收留,讓我免去一死。夫人不只有恩于我,她收容的流浪漢中不乏飽學之士、精明商賈、儒生、各方能人,夫人供我們吃食,并助我們完成夢想。
少爺剛提的章先生是商場名人,當年他淪落街頭,是夫人資助他東山再起,現在,江南一代的絲綢都由他經手,運往北方,章先生每半年便會來京城盤桓數日,教導少爺經營之道。
而司徒先生是個走遍大江南北的名醫,當年他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也是夫人拚掉一半家產,賄賂貪官,將他救出來。
此外,還有經營船務的江先生,朝中為官的方大人、陳大人,精通劍術的神劍李方寺……我們在得知夫人不幸后,便從各地聚到京城,秘密守護著少爺!
看來,將軍夫人真的是名奇女子,無怪乎百姓喚她觀音娘娘。
梁師傅拍拍穎兒,認真道:“穎兒,我要你用性命保護少爺!
這個托付實屬多余,那個大元寶早已買下她的命。毫不猶豫地,穎兒點頭。
這一點頭,她點下終生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