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嬤嬤將靖遠侯府里里外外弄得煥然一新。
處處古董文玩陳列,苑里六色紗綾扎成的花燈閃爍,精致非凡,仙鶴、鹿、兔子……也在各園子里飼養著,新植下的桂蘭荷橈,種種新品開出盛艷,五彩繽紛。
河畔石欄上,水晶玻璃風燈齊點;池間荷,荇鳥鷺諸燈,系螺蚌羽毛做成,上下爭輝,真是個琉璃世界、珠寶乾坤。
夜里,成千賓客在侯爺府里齊聲慶賀,這不是普通婚禮,而是皇帝嫁女兒啊!何況玉寧公主是皇上最鐘愛的女兒,怎能不盛大奢華?
酉時一到,小廝喘吁吁跑來拍手,通知迎親隊伍到了。
家仆們會意,各按方位站妥,梁師傅領著眾賓客在大門外迎接。
忽見一隊騎馬的禁衛軍緩緩騎王西街門,下馬,分成兩行,面對面站立,立出一堵人馬墻:半晌,方聞鼓號樂聲,接下來的是三十來名身著粉色宮服的少女,舞著有鳳來儀,緩緩進入侯府。
緊隨在后的有笙蕭管樂隊、鳳翌龍旌、雉羽宮扇……一隊隊走過,然后是騎著白馬的新郎,以及一頂金頂大紅繡鳳鑾輿。
新郎新娘到,長串鞭炮開啟熱鬧婚禮,熙來攘往的賓客,全是朝中當權的達官貴人。
連宇淵想除去的肅親王也到場了,這段日子,他幾次攀交,一心想摸透宇淵的虛實,但城府比他更深沉的宇淵,始終讓他看不出所以然。
緊接著,儐相贊禮,拜了天地,登堂相禮,送入洞房。
夜深,賓客散盡,宇淵進入新房,按著方嬤嬤指示,行過種種禮儀后,眾人退出新房,一匆兒,熱鬧的屋里安靜下來。
宇淵站到窗邊,仰望夜空。今日,穎兒可好?
那日爭執過后,他再沒到過探月樓,菊花說,她身體漸漸恢復健康,她又開始讀醫書了,這是不是代表,她的心情也在慢慢回復當中?
他不近床,不多看新娘一眼。
說心底不介意,是假的。他當然明白,把穎兒的事記在公主頭上,并不公平,但若不是她,穎兒不致受苦。
“相公!庇駥幑鞒废录t帕子,走近宇淵,仰頭,看著她將仰賴終生的男子。
他俊朗英挺、風流倜儻,他不凡的氣度教人激賞,輕輕噙著笑,這樣的男子,是天底下女子的心儀對象,她何等有幸,有郎君相伴。
“公主!彼麕е桦x,退開兩步。
只見她盛裝艷服,偏著臉兒,似粉荷露垂,嬌羞嫵媚,極美,難怪人人都贊他好運,競得公主青睞。宇淵不得不承認,面對這般美麗的女子,凡是男人,很難心生厭惡。
他尚未想過如何相待,約莫就是相敬如賓、盡責認分吧。
“別叫我公主,喚我玉兒好嗎?嫁給相公后,我再不是公主了!睖厝岬那宕嗾Z調,說出教人難以置信的話。
是他錯估她?
“我聽說穎兒姑娘的事了,對不起,方嬤嬤在宮里本就愛挑惹是非,嬪妃宮娥背后議論著,卻拿她無可奈何,誰叫她是母后身邊的紅人,所有人莫不讓她三分。當時母后作主,我不能有意見,我也想勸說母后,送穎兒小姐回府,可是……很抱歉……”
她頓了頓,之后,臻首,帶著無限羞媚,輕扯他腰間系玉。
“往后,我是侯府的當家主母了嗎?”
“是!币环,教他對她有了新見解,玉寧不是他想像中,驕縱矜貴的公主。
“我有權利作主府里的人事、用度支出?”她唇邊勾出笑渦。
“是!彼麤]弄懂,她想做什么。
“那么,明日我讓方嬤嬤把宮娥們帶回去,這里是侯府,不是皇宮內苑,不需要遵守那么多禮數,對吧?”
她的意思是……宇淵緊皺的眉頭松弛。
“我有這個權利嗎?”她再問一聲。
“有!
這回,宇淵敞心笑開。方嬤嬤離去,穎兒的安全有了保障,他再不必擔心,哪天,哪個環節沒弄好,穎兒又被帶到后宮監禁。
“屆時,你再替我同府里下人道歉!為方嬤嬤這段日子的作威作福,好嗎?”她揚起笑臉,天真爛漫,嬌憨甜美。
“不必道歉,往后總管會配合你治家!庇顪Y的手主動搭在她肩上,帶著兩分感激、三分動容,他確定,她是好女人。
肩膀上的手,寬寬大大,暖人心情,她的胸脯急促起伏、滾燙……
“那就好,有人幫襯著,我就不必太擔心,我從沒有過治家經驗呢!”她羞赧的雙頰透著紼紅,更添嬌妍。
宇淵明白,就是“治家難”,皇后才會從宮里派出一隊娘子軍到侯府為她建立聲勢。身為公主,她愿意這般退讓妥協,他還能要求什么?
“你會做得很好!
“謝謝相公的信心,我可不可以留下桃紅和蘭兒,她們在我身邊十年了,我舍不得!
她要當受丈夫疼愛的小妻子,不愛當高高在上的公主,那公主呵,她已經當了十幾年,夠久也夠長了。
“當然!
“相公……”
“什么事?”
“謝謝你愿意娶我!
這是什么話,宇淵被她惹笑了。沒人不想娶公主吧,何況她是皇上最鐘愛的玉寧公王,娶了她,代表仕途昌順,權勢更上層樓,他不娶,自有俊杰男子爭相攀結。
“是我……親自挑選你當駙馬的,因為我相信,那次相救,便寫下我倆的緣分!
“公主諼什么,我不懂。”
唉,玉寧輕嘆氣,就曉得他一定記不得她。
拉起宇淵的手,她將他牽到床側,雙人并肩坐下,挨著他,她覺得好幸福,他寬厚的肩膀,為她架起一方天地。
“別叫公主啊,喚我玉兒,玉兒、玉兒,不難叫的,試試看!
她央求的眼光說服了他,他順她的意,喚了聲玉兒。
她滿足笑開,啟口:“相公,記不記得有一回你入宮,在橋邊救下一個失足落水的太監?我就是那個小太監!
“你?太監?”他恍然大悟。
“是啊、是啊,別批評我玩心重、不端莊,這些話父皇母后全叨念過了,我早聽到耳朵長繭。”她俏皮道。
幾句話,他粗略了解她的性格,他感激自己娶到玉寧,也相信,她會和穎兒處得很好。
宇淵欣賞她,從她的真性情開始。
“我不會批評你,往后,你想玩水就玩水,只要有人在旁照應著便行,不需要去顧慮端莊與否。”
“謝謝相公。”定定地,她凝望他,她想,自己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他才該謝謝她,謝謝她愿意撤去“錦衣衛”。
玉兒伸出五指,怯怯地勾上他粗粗的手指。從今日起,他就是她的相公了呢,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世界。
臉紅,憨甜的笑容射入他心中,再次,他告訴自己,她是個好女人,值得更好的對待。
“我會當個最好最好的妻子,絕不讓你后悔賜婚。”
是啊,他想,他不會后悔。
手回握她,雖然,穎兒的容顏壓在胸口,他仍然尋出理智,這個女人是他的妻,他該疼惜。
“是我親口答應皇上賜婚!
意思是,不論如何,他親口答應的事,他絕不后悔?
悄悄地,笑容掀開,玉兒靠上他頸間,把自己交付良人。
這一夜,這席談話,讓他對玉寧公主有了全新看法,不愉快揭去,不好的開始因為她的誠摯,扭轉局面。
*
采月樓靜悄悄的,和前頭的熱鬧非凡全然不相當,所有人全聚到前頭,清寂的采月樓成了侯府冷宮。
桌前,十幾道珍餒擺滿桌面,只可惜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
穎兒獨倚窗前,展不開愁眉,捱不盡更漏,她滿心苦水,恰似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從今爾后,她成了一個人。
一個人呵,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少爺?
她失去她的少爺了。
最近,她總讓惡夢嚇醒,夢里烈火幾要燒焦她的肌膚。梁柱垮下,她看見自己的家被大火一吋吋吞噬。
醒來,少爺清亮的眼睛望她,他拉開棉被,說:“上來吧!
于是她離開地板上的窩被,躺入他枕間,他背對她,不說話,她也背靠他,靜靜汲取他的溫暖。
安全,不是說說便給得起,而他,連話都沒有說,就給足了她安全感。
少爺對她很好,是真的。
但現在,他會把同樣的“好”送給公主吧?春宵花月夜,芙蓉帳暖,新承恩澤……
油兒、醋兒、糖兒、醬兒全倒在一處,是酸,咸、苦或甜?她竟說不出那番滋味。
她曾立下誓言,為少爺舍命,從沒忘記。珍惜自己,是為了少爺需要的時相挺?赏螅俨恍枰。
她記得,鐘離平常常尋到后院欺負少爺,少爺總任由他欺。鼙是演戲,她仍看不下去,她偷偷在椅子上動手腳,鐘離平壹甫坐下,便摔個四腳朝天。
少爺明知她搞鬼,卻站在她這邊扮無辜,他說:“堂哥抱歉,這里的東西都是劣質貨,經不得折騰。”
話沒挑明說,但諷刺了他的腦滿腸肥。
她也在他的茶水里加些無傷大雅的毒藥,他喝了,了不起腹瀉、起紅疹,更嚴重些,口長瘡、頭流膿,臭上幾天。
鐘離平壹怒氣沖沖尋來,少爺溫和道:“這茶葉真的太糟,就是宇淵喝了,也常鬧肚子!彼涤髁饲邦^配給他們的茶葉太劣質。
共同作弄鐘離平壹,讓他們刻苦平淡的日子增添幾許樂趣。
但鐘離平壹實在壞到教人咬牙,幾度,她忍受不住,想除之后快,是少爺三番兩次阻止,才壓下她的沖動。
但少爺不準她動手,卻在鐘離平壹下毒后,親自將他送上絞架。鐘離平壹死了,地方百姓人人稱快,他替穎兒報了仇,卻半句功勞也不說。
少爺對她很好,真的真的。
只是啊,對她很好的少爺大婚了,他們之間的共同不在,同寢的日子已然遙遠。
慢慢地,少爺與公主,夫妻情漸深漸濃,那春日宴里,綠酒一杯歌一曲,只愿如同梁上燕,歲歲年年長相見。
心抽痛,穎兒撫住胸口,靜待疼痛過去。
她很清楚鳳凰蝎的毒會對身體造成什么后果,雖然,她和司徒先生異口同聲,說她習武,只要常修習內功,身子絕對熬得過,只是呵,她心知肚明,那病根……注定了自己早夭。
而離魂湯,散去她所有內力,再不能運功護腑臟,穎兒明白,這樣的她,來日無多。
她已是殘花,怎能怪春水急流?這世間一向是花自飄零水自流!
人悲歡離合太多,恰如明月,時時陰晴圓缺,怨天怨地,不如埋怨連理分枝驚失伴,總是一場離散。
她與少爺悲離,公主與少爺合歡,歡樂趣,離別苦,世間事,本如此。
也好也好,但愿他們歲歲年年、日日朝朝,但愿蝶戀花、花引蝶,終生……穎兒嘆氣,一身孤影,夜風吹來,燭光搖曳,垂淚燭,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