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藥,是用來化去武人內力的,名叫離魂湯。
只是化去內力,有必要取個這么可怕的名字?當然,因為服下這種藥,一日會發作二次,發作時,時而像被丟人寒冰中,血管暴張,千百根細針同時戳刺每吋肌膚;時而像烈火炮烙,熱得腑臟皆融,魂兒去掉大半。
這煉獄般的苦,要捱過七日方止,七日后武功盡失,多少武林豪杰受不過這痛,寧可選擇自盡。
然方扎過幾百針,丟失半條命的穎兒,又怎能忍受?
所以她想死,每次發作,她就想死,若非連刀子都握不住,她早已結束自己。
蜷在床上,穎兒氣息微弱,看著掉落在一旁的刀子,她竟連動手的能力都沒有,往后,是廢人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廢物。
“穎兒,開門!庇顪Y敲門。
不開,她太狼狽,縮縮身子,穎兒閉上眼,等待疼痛褪去。
“穎兒,我說開門!彼穆曇艏由贤{。宇淵討厭這樣,不喜歡恐嚇她、不愛逼迫她,可,他老在做同樣的事。那日,帶穎兒回府,她關上門,誰也不理。他知道她生氣,吩咐下人好生照顧后,留給她時間好好想清楚。四天了,她怒氣未平。
多年練武,心血付之一炬,任誰都要氣憤。上回中毒,穎兒武功不如從前,她雖絕口不提,但好幾次,夜半,她偷偷提劍練招,他知道,她始終在乎。
她的確在乎,只是宇淵不明白,她在乎的不是武功高低,而是再不能陪同他出出入人,護他周全。
宇淵再拍幾下門板。他并不想廢去她的內力,但不同意這么做,皇后不肯放人,這是交換條件,他要帶走穎兒,就必須留下她的武功。
“再不開,我要破門而入了!
半晌,她不應,宇淵破門而入。
他走到床邊,扳過她的身子,她閉眼假寐,沒力氣面對他。
她瘦了,嚴重消瘦,兩頰內凹,連嘴唇都蒼白得尋不出血色,那藥……那么傷身嗎?
抱歉。他在心底輕言。
“我知道你沒有睡著,我們談談好嗎?”放輕了語調,他無法不心疼。
談?這時候?不,地獄來回一遭,她累得兇,她想趴著、蜷著,一動不動。但他是少爺啊,少爺想談,奴婢豈能說不?
勉力睜眼,提氣,她掙扎起身,面對她的少爺。
她靜靜等待。
談吧,談未過門的公主將怎么破壞他們的平衡,談要改變,她卻不甘愿改變的事實……不會再回到過去了,那時,她是他的“影兒”,不管有沒有太陽,她都在他身后,不,當然不會,他會有另一個“影兒”。
聽說“她”琴棋書畫樣樣通,聽說“她”的刺繡賽過京城名坊,也聽說“她”容貌絕麗,無人能比。那么美好的“影兒”,他自是專心疼愛。
“再幾日,玉寧公主就要過門!庇顪Y道。
要她說恭喜?好啊,恭喜恭喜,只是很抱歉,這喜宴,她無法參與。沒有人能同時擁有兩個“影兒”,一如天際無法并掛兩顆太陽。
“這次是你過分了,那些宮娥并無武功,你不該用武力對付她們。”
他努力要穎兒理解,未來她不能再這般率性度日,以往就是下人不喜歡她也無妨,有他在,至少沒人敢明目張膽;可往后,那些嬤嬤和宮娥不好應付,這回事件,讓他學足經驗。
是,監禁二日,她明白自己有多“過分”。
穎兒淡淡笑著。她不想解釋,也不想替自己分說。對錯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付出代價。
“知不知,沖動會替自己帶來無窮后患,方嬤嬤是皇后的心腹,后宮多年,能掙到眼前地位,她不是簡單人物!
沒錯,簡單的女人不會下針,下得又猛又狠,就是她這種學過開膛剖腹、習武多年的女子,都無法練就方嬤嬤的功夫笑看別人痛苦。
“也許往后,沒了武功對你反而好,你得慢慢學會不出頭、不惹事,試著用最溫和的方式,與周圍的人相處!
換言之,問題起源于她愛出頭、愛惹事?
糟糕,她連苦笑都擠不出來了。
有話說?沒,她怎能再出意見?“強出頭”呵,這帽子太大也太沉重。
“我答應過皇后,你不會再到衡怡閣,這幾日,會有人替你把東西搬到探月樓!
更好,她被徹底趕出他的生活。
說什么“不會改變”?純屬笑言。
“至于你的藥圃,我已命人挪到探月樓……”
弄到底,藥圃仍要挪移,既是如此,她何苦枉做小人。
截下宇淵的話,她搶先說:“往后,我絕不踏出探月樓半步!
“不是這個意思,我只要你少和方嬤嬤和宮娥們照面……”他要的是她的安全。
“不會了!
這輩子,再不見人,她會自囚于探月樓,幫不了少爺,至少別招惹麻煩。
“那就好。”
宇淵看著她倔強的臉龐,輕喟。不知她還要嘔上多久?也許,等玉寧公主入門,她認清事實后,自會慢慢適應吧!
“我會命人把藥書醫書送至探月樓!
他不讓她進書房了,他隔離她,徹徹底底。她不答話,偏開臉,隨便。
“從今日起,菊花派到你屋里,由她來照顧你的生活起居!
照顧?這字眼對她不是嘉勉獎勵,而是諷刺。
“若你有任何需要,盡管讓菊花到前面去找總管!
他不知,她的“需要”很少,她只想被他“需要”,可是……
一個要受照顧的女子,憑什么被需要?
沉默,她始終淡漠以對。
“你……”
宇淵欲言又止,手伸上她頰前;她別開臉,閃去他的親匿。縮回手,他無奈,但愿,情況確定后,她會慢慢適應。
“好好保重!庇顪Y道。
保重也出口?他再不出現了吧?也對,往后,他將會很忙。起身,宇淵打算離開,沒想到,跨出兩步時,踩到她掉落地上的刀刃。
彎腰拾起,他既心痛又憤怒,不知該把她抱在胸膛安慰,或是威脅恐嚇,給足她一個徹底警惕。
“你拿這個做什么?!”宇淵凝著臉,下顎緊繃,青筋乍現,將匕首緊握。不是生氣,他是氣瘋了!
床帷內盡管幽暗,她還是看見他黝黑瞳仁里,冒著兩簇火焰。
拿匕首做什么?這話,難答。穎兒別開臉。
“失去武功,你想自盡?”
她真那么在乎武功?或者她只是想同他抗議,抗議他逼她散去內力?
該死!她怎么可以這么倔?皇后沒說錯,她的確桀騖不馴得讓人咬牙切齒。
狠狠扳過她的肩膀,他強迫她看自己。
“說話!你拿刀子做什么?”
“少爺不是已經猜到了?”冷冷地,她頂嘴。
她是想死,那么多的痛楚,她不想忍、不想熬了。反正親仇已報、反正他再不需要吔,該做的、能做的事統統完成,活不活著,已無差別。
“你想死?你想報復我,讓我后悔?”
報復、后悔?說得嚴重了,紀穎何德何能,教少爺掛心。
“說話啊,你想抗議什么?抗議皇上賜婚,抗議方嬤嬤、皇后,還是我!”
抿唇,不吐半句言語,她牢記,自己沒立場、沒身分。
“我猜對了?所以你不同我說話,你孤僻到所有人都怕你、你執意和方嬤嬤作對,你刻意惹惱皇后,讓她不得不想辦法懲治你?”
什么?不得不懲治?
原來這一切全是她咎由自?真有趣呢!她身上幾百個針孔居然是她孤僻惹的禍;一日二回的冰火交加,是她抗議不成的結果。
紀穎啊、紀穎,你怎么會跑去同人作對呢?你怎能忘記,自己不過是個小小的婢女?
她想笑、想仰天大笑,她真正天大地大的蠢貨!
“你做這些有什么好處?!”他怒道。
好處?有,失了武功,她時間多到能去學琴棋書畫,試著讓自己變成才女。她可以刺繡,繡出一幅幅雙飛燕,以解寂寞。
知不知最大的好處是什么?是相思再苦,她都不會“坐愁紅顏老”,不會“朱顏辭鏡花辭樹”,她的一生變得很短,那苦絳珠啊,終是魂歸離恨天。
她不言語,靜靜相看他的忿忿不平,好似他的怒與她無關。
他真是不懂,做這些,除開讓自己吃苦外,根本徒勞無功,她那么聰明,怎能容許自己做傻事?
他雙目沉沉端視她,壓下狂怒,語氣冷淡:“你不想說話,行!但我要你牢牢記得,你的命是我的,我沒要你死,你就給我安分活著!闭f完,他拂袖離去。
很久,很久很久……她發現,幽暗的室內剩下她自己,與滿室的冷清寂靜。
他說,她的命是他的……
兩行清淚,靜靜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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