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nèi)最后一絲陽光,被阻絕在厚重的布幔后方,顧冬晴動手拆卸趙系玦眼上的布條。
“慢慢張眼,別急,覺得刺目就閉上,我再幫你把布條纏回去。”
花了半年時間解開他身上所中的層層毒性,休養(yǎng)一個月后雙眼就能辨別明暗光亮,復(fù)原情形比她料想中的好上太多了,還以為要一年的時間才會見效。但他雙眼久未見光,得覆上厚重的布條一個月,好讓眼睛慢慢習(xí)慣光亮,再佐湯藥調(diào)理,今天總算可以拆下了,她還特意在窗口披掛上墨綠色的布幔,免得操之過急反而受傷。
眼見趙系玦臉上纏繞的布條已全數(shù)褪下,僅剩兩片覆眼的藥膏,特地前來關(guān)心的谷主姚鳳、銜春,與幾名當初將傷重的他扛入谷中的師妹們?nèi)珨?shù)屏息以待。
“慢慢張眼……慢……”顧冬晴單手覆在他眼皮上,感受他睫毛撫過掌心的微癢,緩緩張開纖指,讓他一點一點接受光亮!坝X得刺眼嗎?”
“還可以。”他喉頭抖出顫音,滿心雀躍地期待著,多希望現(xiàn)在就睜開眼睛看清楚顧冬晴,不再是由他的指尖與掌心代替。
他想見顧冬晴、他想見顧冬晴……
“別急,慢慢來,你閉上眼,適應(yīng)了再緩緩張開。”她收回手退離床沿,雙手合抱站在師父與銜春中間,對上他逐漸適應(yīng)光線而緩張的雙眼,心情突然緊張起來。
這種感覺讓她坐立不安,原以為能處之泰然的她,竟然生出逃跑的念頭。
顧冬晴刻意退了一步,隱去部分身軀,不想直接承受他毫無掩飾的眼神,已經(jīng)夠不起眼的她站在銜春旁邊,儼然是片最稱職的綠葉。
想來也可笑,無所謂了好幾個月,從來不放在心上,偏偏到了這時候,千頭萬緒涌了上來,她居然感到害怕?!
“趙公子,如何,你看得清楚嗎?”姚鳳著急地上前關(guān)切,就怕他說出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話,砸了“百花谷”的名聲不說,還不知道要留他到什么時候。
趙系玦眨眼幾回,只見黑少見白的世界突然闖入了幾道久違的繽紛,他像剛張眼的雛鳥,心急地想把這世界看清。
他在黑暗中摸索出的距離一一明朗在眼前,抓握在床沿的雙手不自覺顫抖著,床沿上的裂痕不管深淺他都能仔細瞧見,細數(shù)而出,左側(cè)置盆架上一條他用了數(shù)個月的白灰毛巾,他總算能瞧見其上頭白灰的顏色,老舊的程度與他身上穿的男裝幾乎如出一轍,說不定是同疋布料呢。
他淡淡地笑了,記得他曾經(jīng)扶著右前方的五斗柜想探路找門口,卻狠狠地跌了一跤,把旁邊那堆顧冬晴繁多卻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醫(yī)書推得滿地都是……房內(nèi)他與顧冬晴用飯了好幾回的方桌原來就在窗欞下方……這些是多么平凡無奇的事物,在他眼里卻像染了光一樣絢爛奪目。
他內(nèi)心情緒澎湃激動,實在很想握著顧冬晴的雙手激訴他此刻溢滿胸口的喜悅,偏偏房內(nèi)不只他們兩人,再如何興奮的感覺都必須使勁壓下,不能脫序。
他站起身,深深地朝姚鳳一揖。“在下趙系玦,見過姚谷主!
“啊……呵,好,趙公子恢復(fù)得不錯,很好、很好!”再一、兩個月,待他傷后重創(chuàng)的身子骨調(diào)理完善,健壯如常人后就能把他請出谷了,非常好,好呀!“你能復(fù)原得如此快速,除了趙公子本身功底好以外,冬晴也是功不可沒。冬晴,來——”
聽姚鳳一說,顧冬晴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手心拚命盜汗,不自覺地縮緊身子,想躲避師父直伸而來的纖指。
趙系玦正想詢問顧冬晴的下落,房里一口氣擠了近十個人,個個長相陌生,加上房內(nèi)的光讓墨綠色布幔遮去不少,他想看個仔細卻不敢多瞧上幾眼,幸好姚谷主主先起了個頭,好讓他順勢而下。
“冬晴!”趙系玦朝姚鳳所指的方向走了兩步,果然瞧見一名玲瓏嬌小,五官細致如繡畫,年紀莫約十六、七歲的姑娘,外貌特征就像銜春形容的那樣。還說自己長相普通不起眼,在他眼中,說她比瑤池天仙再美上三分也不為過。
他激動地想拉起她的手,恨不得捧上她的小臉細細地俯望著,這不起眼的一刻,卻是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七、八個月才盼到的。
“趙公子,您認錯人了,我是銜春,大師姊在那里!便暣汉ε碌赝撕笠淮蟛,連忙揮手否認。她不敢去看顧冬晴的反應(yīng),更不敢理會身后幾位師姊彷佛嘲笑般的竊竊私語,究竟會給大師姊帶來怎樣的傷害。
趙系玦尷尬地收回手,果然在姚鳳身后瞧見一名不到他肩頭的姑娘,身材比銜春再瘦弱一些,看上去不足十五、六歲,比銜春形容給他聽的還小,模樣不甚起眼,最多算上清秀。
他起先還有點疑惑,無法將眼前的她與腦中曾經(jīng)幻想出來的顧冬晴銜接上,尤其他錯認銜春在前,導(dǎo)致他一度錯愕無法回神,直到她眉心血紅的圓痣點醒了他,這確實是顧冬晴不錯,他才慢慢消化突如其來的沖擊,細細地打量起淡漠的她。
顧冬晴自小在谷里長大,已經(jīng)二十來歲,看上去卻比及笄的姑娘還要嬌小年輕,難道是打從娘胎帶來的病根影響?
瞧她的膚色偏蜜,五官小巧,除了那對如星河璀璨且剛毅的瞳眸外,臉上并無其他特別之處,只要她斂下目光,悄悄立于一旁,任何人見過她,絕對是過目即忘,當真平凡到不能再平凡,說不定連注意到她都難,可一旦與她對上眼,就像磁石相吸,片刻難離,總覺得在她平靜無波的眼神下,蘊藏了無數(shù)的寶藏與智慧。
乍看之下她確實平凡無奇,容易遭人忽視,但只要多佇留兩眼,自然會發(fā)現(xiàn)她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一股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沉靜韻味,有如微風(fēng)拂過、透著朝陽與清露的森林,令人心曠神怡。
可當他審視的眼神慢慢從眉眼下滑,來到如花蒂尖削而下的下巴時,驀然瞇起了眼。“你——”
趙系玦臉色驟沈,眼底滿是震驚,無法置信的表情一覽無遺,他往前實踩一步,想再看個仔細,顧冬晴見狀輕斂秋瞳,螓首略垂,微微地側(cè)了身形,教他看不清楚她的長相,拒絕傾聽的意味相當濃厚,已經(jīng)僵住的場面更因為她這個舉動,寒意再添三分。
就知道他把她想得過于美好,以至于把銜春誤認為她,這是人之常情,她可以理解,但她不諱言多少受到了他神色反應(yīng)影響而感到情緒低落,只能說她不夠堅韌才會以此為意,這不是一開始就猜想到的事嗎?她不怪趙系玦現(xiàn)實,而是該怪她自己竟然在緊要關(guān)頭,萌生了最不該有的希望。
她的心竟然會覺得痛……
這是她最不該有的情緒,等他傷好出谷,從此就是陌路人,他愛怎么想都是他的事,她何須為了再也不相干的人的一個眼神、一句話而感到挫折?
空氣中彌漫詭譎,氣氛奧妙得可怕,身為谷中家長的姚鳳,再不情愿也要跳出來圓場!岸,你怎么站在我身后?難怪趙公子認錯人。你們朝夕相處好幾個月了,應(yīng)該有不少話想說,我們就——”
“我前頭有事,你們聊吧。”顧冬晴收起桌上卸下的布條,在手上捆了幾圈就想往門外走去。
趙系玦的傷勢已經(jīng)不需要她親自監(jiān)控,熬藥施針,由旁人代勞也能好好調(diào)理,從此刻開始,她要活回八個月前的顧冬晴。
如他所說的,獨善其身的顧冬晴。
“等等,你——冬晴?”他連忙攫住比他想像中還細的手腕,心疼溢于言表。他與冬晴寢食幾乎密不可分,還不了解她的作息嗎?前頭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她煩心?這分明是在逃避他。
他承認,冬晴的模樣與他腦;没龅臉幼訜o一處相似,但他心意始終如一沒有變過,反而更加強烈。她個子嬌小柔弱,彷佛一陣輕風(fēng)就能吹折她的纖腰,過去八個月是她費心照顧,接下來的八十年,就換他為她付出。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顧冬晴竟然用力將他的手揮開,他慌了。從他能視物開始就不曾對上她的視線,他的眼神追逐不上她,他的呼喚得不到回應(yīng),這讓他的心莫名慌了起來,彷佛圈握在手中那只得來不易的蝴蝶,就要不受他控制地脫手飛了。
“冬晴,你看著我!”
顧冬晴不理會他,直接推開房門,明亮的光立刻透門而入,趙系玦輕呼一聲,馬上舉袖架擋,猛烈的陽光阻絕了他的腳步,她于心不忍,卻強迫自己忽視。
她幽幽淡淡地說:“你留下好好調(diào)養(yǎng),別跟我出來。你大可放心,以前你說過的話我不會作數(shù),用不著緊張!
“等一下,你是不是誤會什——”
顧冬晴不給他機會解釋,趁著他尚在適應(yīng)強烈的西照日頭時步出房門,半甩門扉,快步離開。
師父交代她的事已經(jīng)辦妥,她的責(zé)任已經(jīng)卸下了,之后他是好是壞,與她無關(guān)。
已經(jīng)與她無關(guān)……
那,為什么她的心還是這么痛?
★★★
空氣中彌漫著下過雨、濕氣混著泥土的味道,銜春邁著細碎的腳步,不顧泥濘飛濺臟了她新裁制的繡花裙擺,飛快且慌張地奔向藥室,祈禱能在顧冬晴離開之前,將她攔截下來。
“大師姊!”她還沒進到藥室,就在外頭捏著嗓音疾呼,幸虧老天有眼,讓她在努力十來天后,逮到了許久不見的顧冬晴!按髱熸ⅲ铱偹阌龅侥懔!你快去看看趙公子吧,他不吃不喝三天了,再這樣下去,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命又要耗損啦!”
銜春都快急壞了。大師姊平日深居簡出,明明同在“百花谷”內(nèi),就是有辦法躲得不見人影,就連細微的桂花殘香都嗅不到,偏偏趙公子復(fù)原那日師父便離谷外出,迄今未回,她實在找不到人作主,現(xiàn)在總算讓她遇上了。
“……他不吃不喝,找我就愿意吃飯咽水了嗎?”顧冬晴從藥爐取下剛熬好的滾熱藥汁,緩緩地倒入已經(jīng)備好放在一旁、用熱水燙過的瓷碗。
雖然嘴硬說過趙系玦不再是她的責(zé)任,每天一早她還是會固定為他熬上一碗湯藥,擱在藥室等銜春來取,半個月來不曾間斷,卻再也不見趙系玦,所以復(fù)原的情形如何,她一概不知。
“藥熬好了,你端過去吧,我等會兒還有事!钡玫焦韧鈻|村一趟。
“百花谷”東邊不足三十里的地方有座小又不起眼的村落,傍溪立村,全村上下不到百人。這幾天她心煩意亂,在谷中遲遲無法定下心來,索性到谷外教導(dǎo)村民辨識幾樣簡單又容易取得的草藥,換取片刻的忙碌。
信誓旦旦說要做回八個月前的顧冬晴,但少了趙系玦當生活重心,她突然忘了八個月前所過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模樣,不管做什么,看書也好、制藥也好,通通把他考量進去,甚至還想趕在除夕之前,為他縫制幾套新衣。
但想到他視力恢復(fù),瞧見她時錯愕的反應(yīng)、難過的眼神,她的心便像被什么東西給擰住了,緊緊揪著不放,掐得她呼息窒塞……
停!她不能再想了。
顧冬晴急促地喘息著,握著藥壺的素手差些滑松了開。
“端過去有什么用?趙公子連藥都不喝!大師姊,你就行行好,親自端藥過去,讓趙公子好好看看你吧!那天你跑了出去,趙公子撕下衣擺蒙眼后,立刻跟著你的腳步?jīng)_出去,你知道他回來時的表情有多落漠、多失望嗎?趙公子為了找你,睡在清心坡上好幾回了,只因為你跟他說過,清心坡是你最喜歡的地方!便暣赫f著說著,不自覺紅了眼眶,撲簌簌地淚掉下來。“大師姊,趙公子真的很可憐,看起來像是去了半條命,你就去見他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銜春聲淚俱下,顧冬晴有些震撼,事情當真這般嚴重?
她還沒有做好見趙系玦一面的準備,心智尚在游移之間,然身體卻早一步有了動作,端起剛熬好的湯藥往他房里走去。
才剛到他房門口,纖指離門還有兩、三個拳頭的距離,門突然被人用力向后拉開。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便連人帶藥被擁個滿懷,湯湯水水灑了胸前半片濕,幸好她一路走來涼風(fēng)拂面,湯藥已呈溫涼,否則此刻她早就推開了他。
“抱夠了嗎?”連他的樣子都還沒看個仔細就先撞進他的胸膛,他究竟知不知道懷里抱著的人是誰?
“冬晴……你跑哪里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知不知道?”趙系玦死都不愿放,就怕他一放手,當日顧冬晴拂袖而去的情景又會再次上演。
他沒有嫌棄顧冬晴的意思,絕對沒有,這半個月來他無一刻不活在懊悔之中。那時他一心一意只想看清楚她的模樣,就算她再淡然無謂,過年就是個二十三歲的姑娘了,但看起來依舊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心里對此多少都有些厭煩的,而他竟然……就算他是無心的,終究還是傷害了她。
“找我做什么?銜春顧你不是正好!彼@句話說來怎么帶點嫉妒的味道?顧冬晴抿起櫻唇,不習(xí)慣這樣的自己,甚至有些討厭。她推開趙系玦,拾起地上的木托盤,將瓷碗碎片全收到木托盤里,眼神刻意不與他接上!皽幦珵R到我身上了,我回頭熬去!
“不用熬了,你要是走了,我喝再多藥都沒有用,我寧愿一輩子不好,就留在‘百花谷’等你!”他眼睛剛好沒多久,就算以前摸黑探過“百花谷”的路又如何?絕對比不上在谷中生活了二十來年的她,她有心要躲,他即便翻遍“百花谷”的草皮也找不到她的蹤跡!澳愦饝(yīng)過我,等我傷好心意不變就愿意跟我談出谷的事,我自始至終心意一致,現(xiàn)在你還想撇下我離開?”
“……那句話是用來打發(fā)你的,別跟我認真!币郧暗乃遣幌胂,現(xiàn)在的她是不敢想,這中間牽扯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我想對你認真!”他簡直氣炸,她的腦袋是石頭做的嗎?趙系玦一把搶過她手里的東西丟向一旁細心種植的矮唐竹,不管滿地凌亂,猛然地握住她的雙肩,不知道要往懷里帶好,還是狠狠搖醒她才是。
他怒道:“我要是對你沒有感覺,你一走了之對我根本不痛不癢,我何必急成這樣?你仔細看看我,你看看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難道我有因為你自以為識相、自以為成全的離開而感到開心、覺得慶幸嗎?”
顧冬晴此時才定睛一看,震撼不在話下,他怎么又把自己搞成這樣?眼窩泛黑深凹,雙眼黃濁無神,臉龐消瘦枯槁,幾乎不成人形,簡直就像上回她前往燕歸山采藥回來所見到的樣子,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他那時是有傷在身,不像現(xiàn)在余毒盡清,身子骨已好轉(zhuǎn)泰半。
“你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嗎?你以為把你從鬼門關(guān)前拖回來很簡單嗎?”她氣得手腳不住發(fā)顫,辛苦幾個月養(yǎng)出來的肉全不見了!澳阆禄卦倌米约旱纳碜娱_玩笑,不如死了干凈,省得費事,還要多花時間補回來!”
“以后你別避著我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嗎?”瞧她為他動怒的模樣,連日來的陰霾如雨后天青,全數(shù)消散了!半y道你都沒發(fā)現(xiàn)嗎?如果你對我沒有感情,以你的個性,豈會為了這件事跟我嘔氣半個月?”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