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系玦度日如年，一來是與銜春話不投機，無法暢所欲言，與顧冬晴連日相處之下，客套恭謙竟然令他感到些許不適，甚至排斥拒絕，一心想趁著在“百花谷”內(nèi)養(yǎng)傷期間，盡可能地放松心境，享受全然的自我，可惜除了顧冬晴以外，他無法對其他人敞開心胸，有什么講什么，就怕在言談之中泄漏了他的恐懼，壞了旁人認定他該有的形象。
二來顧冬晴三日未歸，到了第四日傍晚，他體內(nèi)的毒性未施針壓制，開始恣意侵蝕他的五臟六腑，疼痛難耐，渾身像被萬蟻狠狠鉆咬，痛不欲生。他咬牙不肯呼疼，額上青筋如錯生枝椏，穩(wěn)穩(wěn)盤踞，就連呼息，氣都進不到肺里。
趙系玦急促地喘息著，首次有瀕死的錯覺。以前水里來、火里去受的傷不知凡幾，卻沒有一次如現(xiàn)在這般煎熬。
以前總想著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有什么好怕的？此刻他卻感到不甘心，他還沒有親眼看過桐花紛落的美景，他還沒有看過顧冬晴，他想看顧冬晴，他不甘愿就這樣死去！
“撐著點，沒事的�！鳖櫠缛缗藕嵼p揚的嗓音驀然響起，稍稍解了趙系玦痛苦中仍懸念不忘的相思，手邊更是不忘為他施針，確切排解他rou體上的折磨。
他以為是夢，是他思念過度所產(chǎn)生的幻覺，但奇跡似的，痛苦逐漸減退，朦朧之間，似乎有雙略帶冰涼的玉手替他擦汗，抹去種種不適。
“顧、顧……冬晴……”他彷佛聞到了桂花香，他系之不忘的味道。
“我在�！鳖櫠缗闹鸱詼\的胸膛。她已經(jīng)盡快趕回來，還是比預(yù)計的時間晚了一天才到達。
連日大雨誤了行程，師父打算多待兩天采擷谷中缺乏的良藥，以免浪費此行，但趙系玦的情形不容許，超過四天以上不施針，先前壓抑下的毒性便會加倍反噬，她不放心將他交給其他師妹照看，就怕穴道一有偏差，隨時危及性命，便先行脫隊返回“百花谷”，但仍然無法及時趕回。
見他痛苦更甚于初送入谷內(nèi)之時，她竟覺得擰心，微微抽痛著。
“真……真的是你？”不是他在作夢？
趙系玦使盡全身力氣想摸摸看她的臉，悲觀地認為就算他這輩子沒有機會親眼見到她的樣子，至少也要用手感受一下她的模樣，豈知還未摸到她的臉龐，手就無力垂下，意外在她頸間碰到一圈厚布。
“你……咳……你受傷了？怎么回事？”趙系玦緊張地想撐起身子親自確認，無奈力不從心，勉強用手肘支床撐起的僅有心酸而已。
“沒什么大礙，回程時不小心讓突出的枯樹枝劃傷的，你躺著好好休息。”全心全意關(guān)注他的情況，都忘了她頸間負傷，然而她的傷口再深再長也都沒有他的情形嚴重，反過來擔心她豈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顧冬晴將他壓回床上，替他蓋好薄被省得他亂來，心里卻是為他的擔憂浮出一絲絲不細細品味絕對無法發(fā)覺的欣喜。
“……冬晴？”他喚著她的名字，居然有種小鹿亂撞的感覺。
“嗯？”
“我想摸摸你的臉�！迸滤芙^，他把話說得飛快，快到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究竟說了些什么。
接著一陣沉默，久到趙系玦覺得時間停了，靜止不前。
看來她沒有聽清楚，也沒要他重說一回，這件事干脆就擱下吧，他沒那個臉再說一回。
看著床鋪上的趙系玦態(tài)度扭捏，低頭不語，她牽過他的雙手，覆上了她不及巴掌大的素臉，淺淺地引導(dǎo)著�！斑@是我的眉。眼。鼻。唇。耳。”
細而緩慢地領(lǐng)他撫過五官，她眼波不興地看著他逐漸透出笑意與興奮的臉龐，原先受毒發(fā)摧殘而干枯的雙頰透出生氣，不禁好奇他把她想成什么模樣，才會讓他笑得如此開心？
從進谷到現(xiàn)在，他第一次露出期待的笑容，就連她明言會讓他看見下回油桐花開的美景，也沒有他此刻一半開心。
“我再摸摸你，可好？”
“隨你。”她擱下手，不甚了解他如孩童般純真的期待由何而來，瞧他笑得如此開心，她竟然不忍拒絕，就隨便他了。
她的眉毛細細長長的，眉骨略突，鼻梁直挺，鼻翼小巧，形如春筍，唇瓣柔軟卻偏涼，不算豐潤，嘴角正輕抿著。他仔仔細細地摸了一回，細致的皮膚麻癢著他的掌心，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臉在他腦海里緩緩成形。
“這是什么？痣嗎？”趙系玦長指停在她的眉心，一顆圓潤，觸感軟中帶硬的痣就躺在他的指腹下。
“嗯，紅痣�！甭爭煾刚f，她爹眉心也有一顆。
“呵，好一顆觀音痣，搭在你臉上一定特別好看。”
“我很普通，沒有銜春好看�！彼匠２辉谝膺@些小事，長得平凡普通自然有平凡普通的好，她未曾與人比較過，但人總會把看不見的人、事、物過度美化，恐怕在他的想像里，她的美貌已經(jīng)不輸瑤池仙子，就怕他眼睛好了會大失所望。
“那我呢？在你眼中好看嗎？”他對銜春一點好奇也無，這幾天托她照顧，他想的全是顧冬晴。
“……平常沒注意，現(xiàn)在看起來快死了�！彼f不了謊，真怕她再遲個一天回來他就真的沒命了�！澳憧煨菹�，別以為毒性暫時壓下了、舒緩了，就可以亂來�！�
他很想聽話好好休息，可就是舍不得睡去，少了跟她相處的時間，于是臨時起了話題�！把鄽w山雨勢大嗎？”
顧冬晴思緒略停，都疼成這樣了還有心情找她閑聊？直到聽到屋檐垂墜而下的雨滴，打落水洼傳來的一聲咚，她才老實回答道：“比‘百花谷’小些、密些。”
她習慣獨來獨往，生活中除了自然聲響外，少有人音，突然覺得有人可以天南地北、漫無目的地聊著，感覺還不差。
“……其他人沒事吧？”有姚谷主在，冬晴還會受傷，燕歸山的路是有多崎嶇難行？不過就是下場雨而已，不是嗎？
“我不清楚，至少我離開前，師父跟其他師妹都沒事，晚點應(yīng)該就回來了�！薄鞍倩ü取庇甓纪Ａ耍鄽w山雨下得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你先趕回來的？”聽到她一聲“嗯”，趙系玦頓時啞口。
她是怕他毒發(fā)才這般急切，先趕回來的嗎？這傷，是因此為他而受的嗎？她身子明明不好，竟然冒雨先行回谷。
是為了他嗎……
趙系玦伸出手，顫抖地由她的下顎探到頸間，不曾感受她退縮或躲避的舉動，更放膽地覆上厚重的寬布。
“如果今天不是我，是別的男人，你會為他做同樣的事嗎？”姚谷主曾明言冬晴鮮少出手替人治病，個性孤僻的她與懸壺濟世完全沾不上邊，“百花谷”又不太救男子，今天要是換成別的男人，不是他趙系玦，她會同等付出嗎？
顧冬晴思緒又停，不懂他所謂何意，是指今天為了救師父而中毒失明的另有其人，她是否會一樣替他解毒治傷嗎？
“很難回答嗎？”趙系玦急了，因為她的猶豫。
這答案對他很重要嗎？她被搞糊涂了，是說，她也不是塊把事情想得復(fù)雜或是想復(fù)雜事情的料，就原原本本，隨心回答就好。
“如果他也救了師父，我會。”
如果他也救了師父，我會。
如果他也救了師父……她會，她竟然會！她不是因為趙系玦這個人而負傷冒雨，專程趕回來，而是為了救師父的那個人！
不是他，根本不是他！
“所以說，隨便一個男人，只要救了你的師父，你就能不顧閨譽地搬進客房與之同宿，能臉不紅、氣不喘地牽著對方的手，任他摸盡臉龐，甚至為他傷目讀書、為他求藥負傷？顧冬晴，你未免太盡職了吧？為了報答師父的恩情，竟勞心勞力，犧牲到這種地步！”
更該死的是，他已經(jīng)在氣頭上了，為什么心里還惦記她的傷勢，手指仍然不敢張狂，甚至連一分力量都舍不得放，輕柔的力道與他此刻的口氣相差十萬八千里地呵護著她的頸間？
“我不懂你為什么要生氣，今天不管誰救了師父不都一樣？師父要我救人我便救人，等你傷好出谷，我們從此陌路，是你、不是你，又有何區(qū)別？”
趙系玦心一驚，等他傷好出谷，他們兩人就成了彼此生命中的過客，再也沒有交集……
以顧冬晴的性子，不出三年，絕對忘了他是何等模樣，他怎能讓此事發(fā)生？不管顧冬晴的個性多恬漠淡然，不管他為了她事不關(guān)己的言論氣炸了幾回，她確確實實是他能敞開心胸交陪的對象。
一想到有天顧冬晴不再回頭顧盼他，為了他的傷勢也好，為了師門的責任也罷，想到她不再將目光投注到他身上，一股莫名的惡寒立刻席卷而來。他需要顧冬晴，不論是瞎眼的他，抑或是完好無缺的他，都已經(jīng)少不了她的存在。
他需要顧冬晴，他不能沒有顧冬晴！
“待我傷好，你跟我一塊兒出谷吧！”來不及細加思索，話已然脫口而出。
“我不要�！鳖櫠鐢蒯斀罔F地拒絕，不留情面。“你不過是因為傷重，暫時將我當作浮木攀附而已，我真答應(yīng)你，后悔的是你自己。我去幫你準備晚膳，你好好休息，別再想些不著邊際的事。”
“不！”趙系玦拉住欲離去的顧冬晴�！拔沂钦J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這種事等你親眼見過我之后再說吧。”現(xiàn)在開口，只是笑話而已。
“如果我見過你之后心意沒變，你是否就會答應(yīng)我了？”
他信誓旦旦的問句反而惹得顧冬晴秀眉輕蹙�！熬退隳阋娺^我，帶我出谷的心意不變，那又如何？我問你，你要我用什么身分跟你單獨出谷？我對外面的世界一點兒也不憧憬。你現(xiàn)在對我的感覺不過是落水的人所攀上的浮木罷了，等你上了岸，雙腿能沾地了，還需要抱著木頭在路上走嗎？你的想法未免太過天真了吧！”
這是顧冬晴第一次用類似斥責的語氣對他說話，一時間轟得他腦門嗡嗡作響。方才想到冬晴在他恢復(fù)目力后，有可能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恐懼立馬滋生而來，他不及細想便脫口而出，希望帶她出谷，在她直白拒絕之后，竟然想維持現(xiàn)況，賴在她身邊不走。
他對顧冬晴還能有什么感覺？
“我的想法一點都不天真，我只是明白去爭取我要的東西而已。冬晴，如果我娶你，你愿不愿意隨我出谷，到外頭生活？”他想的、他要的、他承諾的，就是一輩子的關(guān)系�！澳阍敢饧藿o我嗎？”
顧冬晴難得露出訝異的神情，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在尋她開心，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說出來的話背后有多大的責任？
重點是，他連她是圓是扁都不知道，就發(fā)下誑語說要娶她？這根本就是天大的笑話！
“現(xiàn)在說這些言之尚早，一切等你傷好了再談�！爆F(xiàn)在她說什么，想必都進不了他的耳朵，待他目力恢復(fù)，親眼見過她之后，就會知道他把現(xiàn)實想像得太過于美好不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