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堂燼家中長輩已不在,所以心急的談禮復索性全包辦了這樁婚事的籌劃,只不過用的都是未來女婿的銀子,花了說快不快、說慢亦不慢的一整個月,便花了上萬兩辦成這場熱鬧鋪張的堂談兩府合婚喜事。
光是大設流水席,還有廣發(fā)喜帖給全徽州及所有生意場上的往來相與,就花去了五、六千兩銀子,席上皆是各色山珍海味,參鮑肚翅應有盡有。
玉樹臨風的堂燼一身新郎喜袍,襯托得他豐神俊朗,優(yōu)雅迷人。
席上,可不知碎了多少顆女子的芳心呢。
其中暗暗哭得最慘的是談翠環(huán),私底下狠狠把那個趾高氣昂、天生好運的堂妹給咒罵了好幾遍。
“不公平,這老天爺實在太不公平了!彼夏穷l頻被人敬酒的英俊紅袍男子——她的堂妹婿——不禁悲從中來,恨得咬手絹兒!皯{什么她談瓔珞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在家備受寵愛,現(xiàn)在又能嫁給這樣的如意郎君……她前世究竟是燒了什么高香,為什么這一世能過得這么稱心快活?”
談運慶卻是呆呆地坐在席上,貴為大舅子,可不知怎的卻連半點喜意也無。
感覺像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被搶走了的痛苦和不甘。
只有談家三位老爺滿面春風,喜上眉梢,也是這宴席上最高興也最得意的人了。
一場婚宴,人心各異。
而坐在堂府那布置得富貴華美、喜氣洋洋的新房里,身穿鳳冠霞帔的談瓔珞被迫乖乖坐在錦繡床沿,卻是坐到渾身腰酸背疼,卻也難忍心中喜悅和忐忑。
——今天晚上會怎么樣呢?
——他將來可會一直待她好?
——往后她娘家的生意,他應該會全部護持得妥妥當當吧?
談瓔珞一忽兒小臉紅得發(fā)燙,一忽兒又緊張得手心冰涼,兩手不斷絞擰著紅艷華麗的嫁裳裙裾,坐立難安。
終于,仿佛過了一生之久——
隔著紅蓋頭,她什么也看不到,卻清楚聽見了那穩(wěn)健從容的腳步聲響起。
她心兒猛地震了一下,頭垂得更低了,心慌意亂得有些暈然。
直到那大紅燦爛得有些刺眼的紅蓋頭被他持黃金喜秤挑起,她烏黑明亮眸兒難掩一絲羞澀,卻又勇敢地直視著他——
她的相公。
“娘子!碧脿a身上微有酒氣,清澈的眼底卻毫無半絲醉意,低沉的輕喚令她背脊竄過酥麻傈然感。
盡管談瓔珞自認天不怕地不怕,膽大倔強,可此時此刻,她所有的貴氣與傲氣全不知跑哪兒去了,剩下的只有像海浪般拍涌上來的嬌羞赧然。
堂燼執(zhí)起她的手,大掌暖暖地包覆著,深邃眸光瞅得她心跳加速,雙頰染彤。
“今日起,你我就是夫妻了。”
傻子,堂都拜了,他倆自然是夫妻了,難道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嗎?她臉蛋兒更紅了,嘴角不禁往上揚。
“有些事,我想我們有必要開門見山地談一談!彼麥睾偷氐。
現(xiàn)在?她臉上閃過一絲困惑。
“我知道這門婚事乃是出自商業(yè)聯(lián)姻的考量,其中并無兒女情意,但我是決計不會委屈你的!
他語氣沉靜如常,她聞言卻是一呆,全然不知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怎么會沒有兒女情意呢?他不就是因為愛煞了她,這才挺身而出還主動求親的嗎?而且他當然不能委屈她,她往后可是他的愛妻了,不是嗎?
“所以我向你保證,你既已是我堂燼的妻,入了堂家的門,這一生我都會好好照顧你,讓你衣食豐足無憂!彼凵裆羁痰啬曋澳憧梢韵嘈盼。”
談瓔珞腦子宛若一團漿糊,只能愣愣地望著他。
他到底在說些什么?
“就這么說定了!彼氐,隨意地端過一只黃金鴛鴦杯,付她舉起杯子致意,“請。”
他不待她反應過來,與他共飲交杯酒,而是逕自一仰而盡,隨即擱下空了的鴛鴦杯,便起身往外走。
談瓔珞的腦中一片空白,像是足足過了一生之久,她才霍地跳了起來,憤然追過去。
“站住!”她全身都在顫抖,眼眶灼熱,怒火上涌。
紅袍身影停頓住,堂燼微微側首,禮貌的詢問:“娘子,還有什么事嗎?”
“你……你那些話是什么意思?”她呼吸急促,胸口卻好痛好痛!笆裁唇凶魃虡I(yè)聯(lián)姻?什么又叫作沒有兒女情意?”
“堂談兩家結親,為的就是能聯(lián)手對抗鳳徽號。打從一開始,你不是便已知道了?”他微感詫異。
“我——”可恨的是,她竟連半句也辯駁不了。
但他應該心知肚明,他所做的種種一切都是為了討她歡心的,不是嗎?
“你累了一天,還是早點歇著吧。就別再胡思亂想,從今起安心地做堂家少奶奶就行!
“我沒有胡思亂想,明明就是你——”她喉頭哽住。
明明是他先待她那么溫柔,那么好,這才讓她全無招架之力地喜歡上了他。
可現(xiàn)在,這一切又算什么?
“娘子?”堂燼泰然自若地看著她,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霸趺戳藛?”
“好!就當它是商業(yè)聯(lián)姻,可是我要你發(fā)誓,你堂燼只能有我談瓔珞這個妻子,你這一輩子永遠不準給我納妾!彼疵套I意,倔強地昂起頭。
“好!彼⑽⒁恍Γ路饘τ谶@樣的要求亳不意外!拔掖饝!
“還有,你得扶持我娘家,助我娘家東山再起。”她憋住想哭的沖動,咬牙道,“這是你欠我的!”
“當然。這不就是堂談兩家結親最主要的目的嗎?”他對她溫柔笑了笑,隨即從容離去。
談瓔珞瞪著他頎長的背影消失在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喜氣光影下,剎那間,突然覺得那頂美麗珠翠鳳冠沉重得令她的頭暈眩劇痛難忍。
“這門親事……這門親事究竟是算什么?”她指尖深深陷入了掌心,疼得幾乎沁出血來,痛得無法呼吸。
究竟是爹爹騙了她?還是她騙了她自己?
艷紅燭淚刺目地凝固在桌上,一雙黃金鴛鴦杯,一杯空,一杯冷。
談瓔珞獨坐了一整夜,直到天明。
她雙眼酸澀痛楚,胸口燃燒的憤怒只余灰燼青煙。
思前想后,再心有不甘,再氣再惱,都掩蓋不了她的相公原來不愛她的事實。
原來一切都是她自己會錯意、表錯情。
原來他真的只是出自于故交之情,這才好心包攬此事。
原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愛上她。
談瓔珞硬生生將淚意逼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他會愛上她的!
“我會做給他看,我會讓他知道,我談瓔珞只要肯做,就會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他堂燼是三生有幸才能娶我為妻……”她握緊粉拳,小臉滿是堅決,“所以,他一定會愛上我的!
沮喪氣餒、要死要活才不是她的作風,她談瓔珞這十幾年來又怕過誰來著?
“來人,快快幫本小姐——不,是本夫人梳洗!”她扯下了礙手礙腳的霞帔,脫掉那襲令人窒息的厚重嫁裳。“還有,叫所有下人到大廳集合,我這個新夫人有話要親自同他們宣布!”
“是。”
一個時辰后,大廳站滿了垂手恭立的大小管事與奴仆,靜心等待著新任當家主母到來。
談瓔珞一頭烏黑長發(fā)梳成美麗端莊的發(fā)髻,劉海也往后梳,露出了雪白瑩潤的額頭;可精心打扮的妝容卻掩飾不了眼圈下一夜無眠的暗青。
“拜見夫人!北娙斯蛄讼碌。
“都起來吧。”她逼迫自己捺定性子,姿態(tài)雍容地坐在主位上。“你們也明白,我相公生意做得很大,所以從今兒起,這個家大大小小的事兒都由我這個夫人負責管理,誰都不許為了一丁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去煩勞打擾他,聽見沒有?”
眾人面面相覷,微帶遲疑地回了聲“明白”。
管家清了清喉嚨,“請問夫人,這是主子的意思嗎?”
談瓔珞火氣頓時冒了上來,F(xiàn)在是怎樣?連個下人都以為她這夫人是當假的嗎?
他們都知道堂燼不是因為愛她才娶她進門的嗎?
談瓔珞胸口突然變得好緊,緊到個能呼吸。
“你誰?叫什么名字?又是干什么的?沒瞧見你家主子昨兒用八人大轎把我光明正大迎娶進堂家來?我是他娘子,就是你的主母,你敢用這種口氣同我說話?”
她下巴抬得高高的,這樣就不會被人瞧見泛紅濕潤的眼眶。
管家一凜,忙連稱不敢。
“既然不敢,那往后我說什么就是什么,你們只要好好照做便行了!彼吡撕撸魺o其事地一擺手,“好了,都下去吧!”
“是,夫人!
待眾人魚貫退出后,空蕩蕩的大廳只剩下談瓔珞一人。
“很好,瓔珞,就這么照著一步一步做就對了!彼哉Z,努力替自己打氣!白屗麄冎勒l才是老大,讓相公知道你會把家里打理得很好,只要這樣做就對了!
可是……還要做什么?
她突然發(fā)現(xiàn)除了擺譜端架子以外,她什么都不會。
談瓔珞心底涌起了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那,她該怎么讓他愛上她呢?
相較之下,堂燼全然知道自己的身份,還有此刻身上背負的責任,并且毫不猶豫地執(zhí)行下去。
自婚后第二日起,他便全心全意地貫徹著自己對岳父允下的那個承諾。
出資八十萬兩銀子,暗中派遣最信任的左右手帶著十八艘輕舟,名義上是往蘇州購絲,再迂回走江南水鄉(xiāng)如蛛網(wǎng)般交織縱橫的水道,直取福建武夷山。
堂燼早私下透過情搜深入了解了武夷山如今的茶況,也清楚掌握了茶農(nóng)間的糾葛。
鳳徽號自有茶山生產(chǎn)獨門茶“胭脂醉”,也和武夷山最頂尖的茶農(nóng)訂下契作之約,包括談家數(shù)十年來合作的百年第一茶——陳家在內(nèi)。
不過據(jù)他所知,陳家有一子一女,長女聰慧精明能干,為人八面玲瓏,深得乃父真?zhèn),舉凡家中茶務大權盡攬于一身;陳家獨子自覺受冷落,憤而攜茶種出走,落腳于武夷近江西一處偏遠霧山上,自號方為正宗陳家茶。
堂燼命心腹找上的,就是陳家獨子。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會愿意合作的。
果不其然,兩個月后捷報傳來——
“陳家茶足足供了我們一千斤春茶、三百斤烏龍團茶,還有五十斤的武夷鐵羅漢……哈哈哈!真是太好了!”談禮復做夢也沒想到會如此順利,樂得合不攏嘴。
終于一掃心中積郁怨憤的一口惡氣!
“岳父,這是我的人今早快馬加鞭送返而至的一百萬兩銀票!碧脿a微笑著恭敬奉上。
談禮復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張一百萬兩銀票,老掌不爭氣地顫抖著接了過來,滿面抑不住狂喜興奮激動。
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見過這么大面額的銀票了。
“另外,茶商們滿意極了,都說談家竟能取到如此極品的茶,那么往后寧可少收一成,年底也非同談家續(xù)約不可!碧脿a又道。
“哈哈哈,好!很好!”談禮復捬掌大笑,暢快得意非凡!斑@下可教他們不敢再小覷我們徽州老談家了吧?”
“百年徽商談家果然名不虛傳,據(jù)說陳家茶正宗傳人一聽是談家要的茶,二話不說,立刻將珍藏茶磚盡數(shù)搬出,甚至還派人隨行押船,一路上照應茶磚的干濕狀況。這原來,都是談家的面子!
“好女婿,這不都是承蒙你出的力嗎?”談禮復面上謙虛,話里卻止不住沾沾自喜!安贿^話說回來,談家是百年老店了,在各商號相與間,這三分薄面還是有的!
“醫(yī)父太客氣了!彼π。
“話說回來,你畢竟年輕啦,還沒見過當年談家風華正茂、商霸天下的繁華盛景……”談禮復心思不禁飄遠了,帳然的遙想當年。“想我父親叔伯那一輩,光是各房庫內(nèi)收著的五尺高珊瑚樹、龍眼大的南洋珠、巴掌大的頂級翡翠,那些可都是真正的寶貝。
堂燼凝視著他,神情專注,似也聽得入神。
“唉,只可惜子孫不肖。”談禮復苦笑,自責道:“我們兄弟雖有心勤加經(jīng)營祖業(yè)——不怕自家女婿笑——然而,我們兄弟資質(zhì)和父執(zhí)輩相比是差得遠了。”
“岳父過于自謙了,現(xiàn)今商場局勢詭譎多變,人心難測,朝廷又時不時盯著咱們這票商人,動輒橫加干涉霸攔好處,現(xiàn)在做生意,手法已不能比當年了!
堂燼一席話深深說到了談禮復心坎里去,恨不能立時引為知己才好。
“這話實在!現(xiàn)在的商人哪還有半點道德?個個張大了口,迫不及待將對手吞吃個骨頭不剩,就像商岐鳳那樣!”
“岳父……”堂燼有些欲言又止。
談禮復瞥見他的猶豫,心下了然,“你還是想知道,我談家究竟如何得罪了商岐鳳?”
“冤家宜解不宜結,或者清楚了癥結所在,就能平撫商岐鳳那股緊追不舍的怒火!彼Z氣溫和地道。
“可惱的就是,我談家根本就無從得罪過他商岐鳳!”談禮復氣苦惱怒又委屈,手掌重重拍了下桌面!拔蚁肫祁^也想不明白,他究竟為何非把談家趕盡殺絕不可?”
“岳父查過了個中內(nèi)情嗎?”堂燼面露深思。
“怎么沒有?”談禮復臉上閃過一抹異樣的驚怵之色,隨即強笑道:“我派人打聽過,鳳徽號如今對外管事的是個名喚玉娘子的女人,聽說她出身青樓,還曾是某個大官的七姨太,也不知是用了什么狐媚之術,竟然能讓商岐鳳如此寵幸和信任?”
然而,談禮復沒有對他坦誠的是,那個玉娘子的真實姓名,竟和他那失蹤多年的侄女兒一模一樣。
真是她嗎?
不,不可能是她,她絕沒有那么大的能耐。談禮復極力咽下恐懼和寒顫感,理智強烈告誡著、說服著自己——當年她一無所有又傷痕累累,只怕早就不知病死餓死在哪個亂葬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