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觀云板著瞼,一腳踏進了澡桶,突地又縮了回來。
「這水怎么回事?涼的?!」他揚高了聲音,怒目瞪視她。
「剛好啊!顾υ嚵怂疁,就是這樣的熱度沒錯!傅搅讼奶,少爺一向洗溫溫的水……」
「你不要跟我說家里沒錢買柴火,不能燒熱水!」
「我再去燒水!顾龘炱鸬厣系囊路搅怂砩。「少爺,你先坐著休息!
「別燒了,是要燒多久!」他噗通一聲又跨人澡桶,用力坐了下來,濺得水花四溢,濕了地板!肝一貋砗芾哿,問什么沒什么,叫丫鬟沒丫鬟,要熱水沒熱水,什么都沒了,這還算是一個家嗎?!」
「少爺,這里本來就是你的家!沽酪廊淌苤臒o理取鬧,蹲下身抹地上的水漬!改阆炔敛辽碜,我再幫你洗頭發(fā)!
「你為什么可以無動于衷?!」侯觀云竟然又從澡桶里爬了起來,帶出了一大攤水,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她面前。
簡直是打雷下雨了!柳依依抬起臉,他站著的身形就像一座龐然大山,幾乎往她壓了下來;她視線越過了他的腳毛,跳過了他男性的雄偉,爬過了他白皙寬闊的胸膛,直直和他憤怒的眼眸相對。
「我是丫鬟,我能跟主子生氣嗎?」不可理喻了,她又低下頭抹地!府斢腥俗兂莎傋訒r,我就不能跟著發(fā)瘋!
「柳依依,你給我站起來!」他猛然拉起她,緊握她的手腕,怒不可遏地道:「你不要一天到晚掃地抹窗子的,既然當我是主子,那你又關心主子嗎?!我回來到現在,你有問過我在京城遇到什么事嗎?!」
「我不用問,也知道你在京城受了委屈,所以我才不想問,免得又讓你不痛快!顾昧曛滞,卻是掙不開他格外強勁的掌握。
「你不問,我才不痛快!」
「少爺,你弄錯生氣的對象了吧?」她忍著手腕的痛楚,不覺紅了眼眶。
「我想象得出來,你去求大官老爺,一定得學奴才樣,講惡心透頂的違心話。你從來沒受過這種屈辱,你很受不了,你可以抱怨,我陪你一起生氣,但請你不要莫名其妙發(fā)脾氣!
「你懂什么!」他咬牙切齒地道:「我還不能跟那些大老爺生氣,他們是我爹、我侯家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也不敢生氣!」
「既然已經救回老爺,那你就別氣了,這是不得不用的手段啊!
「好可悲的手段!你安逸待在侯府,有沒有想過我像一條狗一樣跟大官搖尾乞憐,這邊拜托、那邊求情,跪著求爺爺告奶奶的,還得去服侍人家吐痰!我為的是什么?!我不止要保住我爹,還要保住侯家,讓你們這些下人好生過日子,你又怎能懂得我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是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怒氣里的悲哀令她掉下了淚水!肝耶斚氯说哪母疑萸筮^好日子?我只恨不生為男兒身,恨不能讀書做大官,我要是能懂,要是有能力幫忙,我就代少爺上京城,去服侍大老爺吐痰了,我還會看著你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忍受不相干人家的恥笑嗎?!」
「空口說白話,你完全沒本事!」
「沒錯,我是沒本事,更不是侯家的少主,F在侯家的主人是你——侯觀云!只有你才能出面,也只有你才能挽回侯家,這是你的宿命,你早就長大了,你也知道老爺早晚會出事,這是你該承受的,你若承受不了,就別當少爺,放任侯家倒下吧!
「但愿我能不承受!」他甩掉她的手,大步走向床鋪,碰地一聲坐了下來,拿手掌掩住臉孔,十只指頭用力插進發(fā)里,不斷地胡亂搓抹。
宿命太沉重,他一步步努力排除,卻還是無可抵擋地被卷了進來。
「以前要是跟著爹,就得做不想做的事、說不想說的話。如今不跟著爹,還是得做不想做的事、說不想說的話!我能不能什么都不管了?!只管做我自己,去過我想過的日子?!」
他沙嗄的聲音悶在手掌后面,再也藏不住他極深極深的悒郁。
柳依依淚流不止。少爺是受了怎樣的窩囊氣?又是怎樣地忍氣吞聲求人?老爺造孽,為何要少爺來承擔呀!
過去人家看到少爺的笑,她卻看到他的苦;如今人家看到他擔起家業(yè)的毅力,她卻看到了他的軟弱……
油燈一明一滅,他亂發(fā)上幾莖銀白晃動著,閃出刺眼的光芒。
一個月前還藏得住的白發(fā),如今一根根冒了出來,頑強地在他年輕的黑發(fā)上耀武揚威,到底他是憂慮多少心事、飽受多少折磨?
望著那孤獨的身影,她淚水流了又流,心臟絞了又絞,這時才驚覺他竟是衣不蔽體,像個嬰兒似地縮在床上。
她立即抹去淚水,拿起擦身子的大巾子,快步走到他身邊,為他覆了上去,輕柔地拭去他身上殘余的水珠。
「少爺,先將衣服穿上,別著涼了!
「走開,別管我……」他的聲音透出濃濃的疲倦。
她沒有猶豫,伸出右手,將他的手拉了下來,緊緊握住。
他紅著眼睛,愣愣地望著她一雙完完全全包覆著他大掌的小手。
「少爺,最難過的時候都過去了!顾怂。
「是嗎?」
「日子也許還是不好過,但依依會陪著少爺!
「依依!」他的心顫動了,反手抓來那只小手,緊緊偎住他的臉。
小而柔軟的手掌仿佛變成了一張溫暖的大被,不止偎著他的臉,也裹著他極度疲累的身心,只要貼近了她,他就能放下一切重擔,安安穩(wěn)穩(wěn)地靜臥好眠。
男兒有淚不輕彈,即便他飽受屈辱,他都咽下來了;可事過境遷后,今夜在一個溫軟的小丫頭面前,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哭泣了。
他不為遭逢變故而哭,也不為勞累委屈而哭,他哭的是,在波濤洶涌的生命里,竟還能覓得一方清涼得以安憩,他是何其幸運,能蒙老天如此疼寵!
「少爺……」她摸著他的熱淚,亦是心疼落淚。
被迫成長的滋味不好受,這擔子太重了,更何況是迫不得已。
「依依,我不想生氣,可我一股氣悶苦難受!顾挠牡氐。
「這不就吐出來了嗎?」她輕拍他的背部,當作是繼續(xù)幫他拍出穢氣!高有什么想說的,我都聽著!
「不說了!顾猩狭怂,將頭貼在她的胸口摩挲著!干鷼夂茈y受,氣會喘不過來,胸口很悶,腦袋很脹,還會頭痛……」
他突如其來的貼近令她感到驚慌,但她隨即釋懷。既然少爺總是從她這兒得到安慰,那她就任他予取予求,好好寵愛他吧。
「好呀,那少爺就別生氣,我?guī)湍憧p個大娃娃,你生氣就揍它幾拳。我先說了,你可別在上頭寫我的名字,那我可不縫了!
「我該寫我自己的名字!顾允钦Z氣幽微,輕勾一抹苦笑。「我這公子哥兒只懂享福過好日子,什么都不懂;當初應該積極介入我爹的營生,想辦法扭轉過來,今天也不會有這個局面了!
「你想扭轉,老爺會允許嗎?是少爺聰明,故意裝瘋賣傻,啥都不管,否則今天就不止老爺被抓去關了!
她總是能明白他的用心。侯觀云一顆心好似融在溫水里,身子也變成了輕輕飄浮在水面的花瓣,不需花費力氣,自自然然地就讓清水托起了他,悠然自在。
「我十三歲第一次跟爹去拜訪官老爺!顾秀毕萑肓嘶貞浝铩!肝也桓蚁嘈抛约郝牭降模业箍梢詾榱艘粔K出產好木頭的山林,故意陷人于罪,讓官府查封整座山,再送錢給貪官,賤價買下,砍下木頭賺大錢……他是我爹,我無能為力。剛開始時我會質疑,卻換來一頓臭罵,說我不懂事、不受教,我只好想辦法送錢補償受害的人家……」
「所以少爺抄經,為的也是度一切苦厄!
「勉強度了吧?至少目前還能保全侯家……依依,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害怕侯家會像江家一樣敗個精光,而我會走上江四哥的命運!顾Z氣里仍透著一絲不安!肝遗逻@個家還是會垮掉……」
「少爺永遠不會變成江四爺!顾允种篙p輕順過他頭上的白發(fā),柔聲道:「侯家和江家也許遭遇類似,可江四爺有他自己江家的命運,他走他自個兒的路;而少爺是侯家的少爺,你只能以侯家少爺的身分去承擔侯家的一切,你和他的路完全不同!
她的撫觸輕柔,言語卻如金鐘玉磬,重重地敲擊著侯觀云的心。
當年,江照影無力挽回父兄死罪,只得拋妻別子,陪伴老父流放邊關,終致潦倒歸鄉(xiāng);而侯家雖然不可避免的走上同一條路子,但如今他已挽回爹的罪刑,且只要他一日為侯家少主,他就有那份責任和能力將侯家扭轉回正軌,他已一步步走向陽光,又何必一直回頭望顧江家那片陰云呢。
他再也無需懼怕。
是誰,陪他捱過困厄痛苦,讓他明白了自己已長成一個真正懂得承擔的男人?
將來,他又希望誰能陪他走過每一天的日子,就像這樣,吐露心事,坦然自在,知心偎依,永永遠遠?
他抬起臉,見到了一張閃動慧黠靈光的嬌柔臉蛋。
是她。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喜歡她了。也許剛開始時,他只是單純地喜歡和她在一起,然而隨著時光流逝,兩人朝夕相處,在不知不覺之間,又加深了他對她的依戀。
他是不是愛上了這種依戀、也愛上了一直伴在身邊的小泥球?
出門前的親密感覺回來了,他有一股強烈的想望,愿將她放在心上,珍重地愛惜這個知心伴侶——她就是他心愛的人啊。
「依依……」他壓抑著聲音,緊緊握住她的小手。
為什么以這種猜不透的目光看她呢?柳依依心頭狂跳,慌忙縮回了手,長長的睫毛眨下,掩蓋住惶惑難安的瞳眸。
「少爺,你累了吧。」她將他覆身的大巾子拿開,拿來他的衣服披上。「你坐著休息,小睡片刻也好,我去幫你燒水!
「依依,不要走!」他驀地將她攔腰抱住。
「少爺,這下子跟我撒嬌了?」她雙手都被他圈住了,只得強自鎮(zhèn)定,笑道:「別老光著身子,我?guī)湍愦?br />
極度異樣的酥麻感急速從腰肢竄升上來,她全身一陣戰(zhàn)栗,小嘴張著,再也無法出聲,眼前立刻蒙上一層白茫茫的水霧,什么都看不清了。
隨著他緩緩起身的姿勢,他的手掌順勢滑過她的腰、她的胸、她的頸……
這些無人碰觸過的處子之地,因著這種陌生的撫觸,她身如火燒,血流沸騰,既想為那股突如其來的熱流尋找出路降溫,卻又只能潛伏于肌膚底下胡亂奔竄,瞬間就讓整個身子有如一塊燙鐵似地發(fā)紅了。
他溫熱的掌心仍是輕柔游移,在她的頸邊輾轉流連,揉過她的耳垂,撫上她鬢發(fā),她的紅潮也蔓延而上,暈紅了慌張無助的臉頰。
「依依,我需要你!顾K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我不就在這兒了嗎?」她一直低著頭,試圖尋回自己的聲音。太危險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是的,你在這兒。」他抬起她的下巴,深深凝視她。
她迎上他的注視,看見了一張異于尋常的專注臉孔,在那深不見底的眸子里好像又藏了什么她無法理解的東西,正呼之欲出。
來了!這回藏著的不再是過往的憂郁,而是熊熊燃起的烈焰火花!
眸光對視,他擁住她輕顫的身軀,低頭親吻了她。
唇瓣相疊,她體內奔竄的洪水立刻潰堤,從她的眼角溢流而出。
不該是這樣的!她應該掙脫開來,可他那該死的唇怎能像是一副最堅牢的桎梏,就這么緊緊地鎖住了她的身……還有她的心了呢?
唉,她早就讓他鎖住了。在無數個細數他嘆息的夜里,她跳下了他這道萬丈深淵,明知注定粉身碎骨,她還是深深地為他用上心了。
她無力地癱軟在他的懷里,任他深入尋索糾纏,流遍周身的火熱洪流亦找到了出口,催促著她做出她完全想象不到的動作。
隨著他的挑逗,她亦輕咬著他火燙的舌尖,感受著他因此而更加狂熱的舔舐,在彼此逐漸紊亂的鼻息里深深交纏著。
她雙手滑上了他赤裸的背部,不斷地徘徊揉壓,那柔軟的手勁勾起他更強烈的渴望,親密相依的唇舌纏綿已無法滿足男人的渴望,他伸手探進她的衣襟,放肆地抓揉她軟綿的渾圓。
一遍遍,一圈圈,他的喘息越來越濃重,手勁也越來越狂野……
他弄痛她了!她驟然清醒,他們已經越過界線,隨時會摔死!
「少爺!不行!」她雙手一推,脫離他的熱吻,再用力「啪」一聲,甩他一個清脆的巴掌,聲淚俱下叫道:「你還要娶六小姐。
「六……」他被她甩得跌坐在床上,心頭驀地一驚。
他真是混蛋啊!竟然完全忘記這樁婚約了,他甚至不想在這個時候記起對方的名字——是的,他根本就是打從心底刻意忘記。
「我沒有要娶她!顾曀曇舢惓F届o。
「夫人都答應人家了,你怎能出爾反爾!」
「那是娘答應的。在那種情況下,我好像是一顆棋子,不得不被擺上場子,一切都還沒有跟三舅說定!
「你不能這樣。三舅老爺出錢讓你去救老爺,將來振興侯家,還得靠他拉拔,你摸摸脖子,你腦袋搬哪兒去了?!」
「依依,我想娶的是你……」
「穿上!」她抓起衣服往他身上扔,方才打他的右手還在劇烈顫抖。天哪,她這個作亂犯上的丫鬟啊,竟然打主子了。
她拿左手抓住右手手腕,恨不能將它扭斷下來,眼淚更是掉個沒完沒了。
「少爺,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她完全不敢看,更不敢想象他的細皮嫩肉狠狠地被她烙上五爪印的狼狽模樣。
明明是他來「非禮」自己,為什么反而是她愧疚難受了呢?
「依依……」他站起身,伸手想要擁抱她。
「別碰我!」她連退數步,淚如雨下!改悴荒芘鑫,我……我不能……」她不能控制自己啊,她體內的熱流還在四處亂竄,她好想好想擁抱他,好想好想再與他纏綿親吻,好想好想跟他說:她愛他。
但是,她千萬個不能!她不能讓他陷落在她這個沒用的蘿卜坑里,更不能因她而得罪三舅老爺;她一無是處,要錢沒錢,要名沒名,根本無法幫他重振家業(yè),她只是一個小丫鬟!
她向來不為自己的出身自卑,但此刻竟是深深地感到悲哀無助;她好恨兩人無緣,好恨為什么要跟富家少爺牽扯得這么深,更恨自己傻得跳下火坑,以致淪于萬劫不復,再也無法挽回了。
「少爺,你要冷靜,一定要冷靜!顾ㄈI水,一再地重復冷靜兩字,也不知是否亦要自己冷靜下來,語氣急促地道:「你只是一時沖動,碰到我的身子覺得很有趣,想玩玩罷了?赡阋溃伊鴾蟽菏裁炊紱]有,有的就是骨氣,今天不小心讓你摸了,算我、算我……我的錯,沒能及時阻止少爺發(fā)情……呃,你別急,將來你還有三妻四妾,摸都摸不完……」
「依依,你別這樣!」他眉峰皺攏,還是想上前拉她。
「你你你……你要再敢碰我……」她視線一瞥,差點說不出話來。
站在眼前的是一個裸身男子,即便她很熟悉他的骨骼體相了,但在這種奇異的氛圍里,她第一次注意到,原來他看似高瘦,胸膛卻是平坦結實、豐厚有肉,枕在那上面應該挺溫暖的……不,想哪兒去了!她試圖轉移注意力,卻是不由自主地往下看到他白白的肚子、圓圓的肚臍,然后是那變得堅挺而飽滿的男性欲望……
老天!這、這、這……這是哪門子的小弟弟?!
她還待在這邊做什么?!少爺會吃了她呀!不對不對!她渾身熱得也想脫衣服了,他若敢過來碰她,她會撲倒他的啊。
「少爺,晚安!」她只能逃,永永遠遠地逃開了他。
跑了!她竟然跑了?!侯觀云無力地坐倒床上,拿拳頭往床板用力捶下。他好不容易抽絲剝繭,明白了他對她的感情,她竟然跑了!
不,是他太急躁、太自私了,因著急欲擁有她,反倒嚇壞了她;更何況他還有一樁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糊涂婚約。
他撫上臉頰,那兒仍留有些微的刺痛。呵!真是個好教訓,小泥球好大的力道,幾乎將他毀容了。
她教訓得好,他是該好好想想怎么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