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侄果然英雄出少年,聽說世侄尚未成親,不如讓老夫充當一回月下老人,如何?”
就唇的酒杯掩去嘴角笑意,元胤昀沒有表露心中的譏誚,自從他自父親手中接棒、并沒有如外人預料那般表現平庸之后,這樣的提議他幾乎每回談生意應酬之余都會被當面提及,但他全都一一回絕了,至于麒麟城有名的媒婆全都被他命人直接轟出元府,早就沒人敢上門說親。
說來說去還不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些人怎么都不嫌煩呢?再說這老滑頭開口閉口世侄來、世侄去,他今兒個是來談生意,老家伙別的拿不出來,就只會倚老賣老,他真以為他元胤昀會比他父親更吃那一套?
“元某尚無成家打算,多謝梁老爺美意!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還真是了無新意,這些人怎么會以為前人的一套說詞都說不動他了,再搬同一套出來就能讓他改變主意?
“先成家后立業,世侄既然家業已成,也是時候娶個如花美眷,好讓你父親含飴弄孫、安養天年……”
他想,父親應該還沒打算安養天年。元啟天巴不得繼續走遍五湖四海,要他在家安養天年比要他的命更難受!
梁員外見元胤昀無動于衷,接著又道:“難得今日世娃遠道而來,老夫實有招待不周之處,總覺美酒佳館之外還少了什么,小女香君自幼習琴,不如我讓她上來表演一曲助助興!
元胤昀還來不及說些什么,一身紫裳的少女便由侍女攪扶著走出屏胤后,羞答答地福了福身,“爹爹!
真巧!梁家小姐大概有順風耳,還練過江湖上傳說中的移形換影之術,大老遠在閨房聽到老父喊人,立刻就出現在大廳。
元胤昀聽到身后烏鴉極力忍住、但還是輕輕噴氣的瞥笑聲。
“香君,快來見過元大當家,算起來他還是你的遠房表哥。”梁員外撫著下巴的山羊胡,笑得好像兩造親事已成定局一般,梁香君的美貌承襲自生母,男人若非戀權就是戀色,尤其美色當前少有坐懷不亂者,他有把握元胤昀絕不可能無動于衷。
梁香君不勝嬌羞地紅著臉,細聲細氣地喊了一聲表哥。
元胤昀心里暗笑,上個月,梟城的汪老板自豪地向他介紹號稱東北第一美人的女兒,上上個月,鵲城的魏縣令則要幫他那位被譽為中原第一才女的孫女兒同他說親,三個月前,帝都鳳城天來酒樓的花老板則找來了第一名妓要向他施展美人計……
三年來他見過的美女可能比皇帝后宮更多,這些變不出把戲的人老把希望寄托
在女人身上,顯然一點也不覺得可恥。他若是一見美女就心旌神搖的人,那妾室早不知納幾名了,還輪得到這老家伙動腦筋嗎?
也罷,就任他去作白日夢吧!梁千金彈她的琴,他喝他的酒,老滑頭發他的大頭夢!
此番梁員外在家設宴,元胤昀就算不愛甜點,席間有甜品總也一定要各嘗上一口。梁員外想必打聽到這點,所以這回呈上來的甜點湯品足足有十來種,他看了都生膩。
糖油果子、蜜麻花、蜜三刀、焦圈兒、百果甜糕,多為油炸,既油又膩,他看也不看一眼;金絲糕、蛤蟆吐蜜、驢打滾,這些太平常,但要頂級好吃也不容易,不巧他家廚子這幾樣都極為拿手,還沒吃過比周大娘的驢打滾與金絲糕更勝一籌的。最后他目標鎖定了龍鳳百花盤上的雙色涼糕。
“這是栗子糕和蓮子羹,這可是我們這兒金陵酒樓大老板的拿手甜品!绷簡T外見元胤昀夾起一塊紫色涼糕,便介紹道。
栗子清香,糕甜不膩,冰鎮后更是涼滑爽口!敖鹆昃茦鞘菃?”
“世侄如果想拜訪金陸江老板,可大大不巧,江老板昨兒個離城去了,我可是特別央求他替我準備好栗子糕再走!
“這栗子糕只能現做?”
“是啊,我府上還有一些,不如就讓世侄全帶走吧!”
眼看留下來吃飯的目的達成了,元胤昀最后開話幾番便起身要告辭。
琴聲驟停,梁員外挽留元胤昀再多待一宿,挽留不成,梁員外只得道:“他日有機會必定帶小女登門造訪,老夫很久沒見令尊,想起當年常和他把酒言歡,徹夜暢談,甚為懷念!
元胤昀無所謂地笑了笑,“若真有機會,元某會盡東道主之誼,告辭!贝丝趟麣w心似箭,轉過身就把背后還依依不舍的梁氏父女甩在腦后。
梁員外當然是不舍他妄想中的東床快婿,至于梁香君不舍些什么,他可是一點都沒興趣知道。
她要死了……
明冬青坐沒坐相地趴在湖心涼亭的石桌上,斜眼看天邊就要完全西沉的落日,一手抱著個把時辰前就咕嚕咕嚕響的肚子,叨念不休。
“再一個時辰……再一個時辰你不回來就不要回來,我餓死給你看!”氣呼呼地擠眉弄眼,雙頰鼓起,當肚子又咕嚕咕嚕響起時,立刻又變得可憐兮兮起來。
嗚嗚……她被拋下了,她好慘!
“是誰在生悶氣。俊敝艽竽锖玩九鞫酥鴤大盤子走來。
明冬青有氣無力地道:“我才沒有生氣!贝说責o銀三百兩!
周大娘笑了笑,“我做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糖藕,先吃點東西,晚點少爺回來你們再一起用晚膳!
“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也許在外頭正快活呢!”
周大娘斂了斂忍俊不住的笑意,故意道:“這次是去的久了,以前再怎么遠,少爺也馬不停蹄盡可能把行程縮短在兩天內,簡直連休息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明冬青神色柔和了下來,卻還是雙手托腮,怏怏不快,“我又沒說要等他回來,他何必這么趕?”
“哦,沒要等。磕鞘翘煜录t雨了,平常吃飯沖第一的,今天說她晚點才要用膳呢!”
“我……我還不餓。”偏偏從來就誠實的肚皮這會兒又背叛了她。
大伙兒都知道,要小姐忍著肚子餓不吃飯,真是會要她的命,可見她真的掛懷得不得了。
周大娘端上剛出籠的桂花糖藕,婢女則擺上熱茶,在涼亭周圍的六根柱子上掛上宮燈。
“吃一點吧,少爺這趟要辦的事情多,稍微耽擱了也難免,你若還不想用膳,那就先吃些點心!
桂花糯米甜藕,不只是她的最愛,連向來不愛吃甜食的元胤昀也挺喜歡,明冬青坐起身子,“我要把它們吃光!”
周大娘好氣又好笑,心想小姐每次和少爺搶吃的,少爺嘴里罵她貪吃,還不是讓著她?但她能不再和自個兒肚子嘔氣就好了,便笑著回廚房去了。
剛出籠的糯米甜藕,聞得到淡淡的桂花和藕香,熱騰騰地冒著煙。晚風襲來,
天色又暗了些,她明明肚子餓著,筷子拿在手上卻只是戳著藕洞里腌過的甜糯米,就是開心不起來。
她不喜歡等待,那讓她有一種無力感,別人當她被慣壞了,使性子、耍脾氣,她卻沒辦法解釋每次被丟在家里等待時心里又悶又仿徨的感受。
很多兒時記憶如今只剩下淺淺的輪廓,明冬青只記得那些深刻的、無法忘懷也忘懷不了的過往,她還沒忘記阿爹和奶娘也說過要她等,這一等,多少個年頭過去,她甚至數都不敢數。
所以她和元胤昀之間有個從不說坦白的默契,元胤昀每次出遠門前總會用信誓旦旦的口吻與神情告知她歸來的日期與大約的時辰,她知道那是他和她的約定,即便他總是嘴硬不承認。
她不知道去一趟帝都鳳城、去一趟鄰城或者去各個和元家有商業往來的城鎮要多久,但元胤昀總是會信守承諾,在他們說好的時間內回來,至今從沒食言過。
可是這次,天都黑了,卻還沒見人,她心頭沉沉的,甚至開始覺得餓過頭的肚子有些反胃。
“唉……”
“嘆什么氣?誰不給你飯吃?”
明冬青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轉過頭,一見剛踏進湖心亭的元朧昀,瞬間心里的大石頭落了地,更多無以名狀的情緒卻冒了上來,她激動地顧不得其他,沖上前緊緊地抱住他,巴不得把所有矜持拋開,像個使性子的小女孩一樣在他懷里哭鬧。
她真沒用,他也不過離開了三天,這三天她吃不好也睡不好,現在竟然還眼眶泛紅,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她的舉動讓元胤昀的心狠狠地一跳,理智上他不愿這么放縱自己和她如此親密,但卻放不了手。明明也才三日不見,他卻感覺這三天過得特別漫長,為了趕路披星載月地,連疲憊也毫無所覺。
他本想象平常一樣取笑她幾句,卻說不出口,因為此刻他雙手緊緊抱住明冬青,甚至是急切到有些失控了。
“路上有點事耽擱!痹疽璧赖难愠且蚬史獬,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城或離城,他們主仆一行人只得繞遠路,為了縮短時間,連休息都省了。
一進門就聽賴叔說丫頭這幾天簡直像轉了性似的,不愛吵、不愛鬧也就罷了,最嚇人的是她還說她沒胃口!急得府里都差點想請大夫了。
總管老賴就怕說得不夠,他感受不到心疼,兜兜轉轉地暗示他該和丫頭定下來了,別老讓她這么患得患失。
賴叔哪里知道他的心結?哪里知道他多么不愿表現出一點在意的樣子?光是聽說她還沒吃晚飯,當下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立刻看看她好不好,老人家說得越多,只是往他心里頭扎更多針,讓他掙扎得更難受罷了。
“你都瘦了一圈,到底在搞什么?”他嘴上粗魯,心里疼,眼里的她恐怕連一根頭發都覺得贏弱。
明冬青臉頰貼著他胸口,片刻也不想離開,鼓著臉,哼地一聲,兩手依然抱住他的腰不放。
他若能不要把她丟在家里,她一定吃好又睡好!只是這話說出口一定會被他取笑,她也不能胡鬧耍賴不讓他出遠門。
“我好餓!边@會兒她真的覺得餓了,餓得頭昏眼花,全身都在抗議,身子卻直接賴在他身上不肯動。
元胤昀沒有責怪或其他,一聽她喊餓,直接橫抱起她,坐到桌邊,夾起一塊糖藕喂懷里的小女孩。
“快吃!”他有些橫眉豎眼地命令道,動作卻那么輕柔。
又松又香的藕仍有點脆,冰糖浸透了米心,粘軟滑膩,卻溫潤溫潤地甜了心和口,桂花與藕香像調情一般,卻又那么含蓄,嘴里像吃進了滿滿的溫柔與疼惜。
她也跟著夾了一塊喂他,難得的親昵一下子化開了她臉上所有悶悶不樂,也化解元胤昀的故作冷漠,吃下她喂來的糖藕,心里泛起另一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