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天大概沒料到,他給兒子找來的小媳婦,無意間拉了受傷后將自己完全孤立起來的元胤昀一把——確切來說,沒事整整小不點,逗逗她,玩玩她,讓元胤昀覺得挺有趣,有時候幾乎忘了自己受了那樣的傷。
但他還是不肯踏出房門一步。
雖然元胤昀下了令,嚴(yán)禁喂食明冬青正餐以外的食物,不過小家伙要是端出討糖吃的可愛模樣,很少有人不動搖,忍不住偷偷塞點糖果點心讓她開心。
可自從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皮和“青兒”一樣圓滾滾后,明冬青寧愿對著糖葫蘆流口水,也不敢再吃個不停了,無論如何都挨到吃飯再說,所以對她來講,每到了吃飯時間,就是她最開心的時候,她永遠(yuǎn)是第一個沖到餐桌上的。
吃飯時間以外,百般無聊的她就只能纏著元胤昀。
“夫君哥哥……”
又這么喊他!元胤昀已經(jīng)連翻白眼都懶了,這小鬼知不知道“夫君”這兩個字對一個女人的意義?誰會期待嫁給一個顏面?zhèn)麣埖哪腥耍?br />
也許等她大了,知道了嚴(yán)重性,就會改口了吧?元胤昀苦笑。
明冬青突然冷不防地湊上前來,即便知道她不怕他,元胤昀還是無法完全敞開心扉、無法對自己的殘缺毫無掛礙。
受傷前,他是眾人高高捧著的天之驕子,上天幾乎偏袒地忘了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殘缺與不完美,直到數(shù)個月前那場意外……
小家伙不怕他,不代表他已經(jīng)不在意自己臉上的傷,他猛地向后退,明冬青根本沒察覺他的不自在,興匆匆地道:“我?guī)湍悴了!?br />
她看過阿福幫夫君哥哥上藥,好想幫忙哦!
“不用你雞婆。”他試著穩(wěn)住口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忘記藏身陰影之中,而小家伙靠得如此近,他幾乎可以從她眼里看見那個丑陋的自己,心猛地一抽。
“走開!”他忘了收斂力道,手臂奮力一揮,一巴掌甩在明冬青臉上,小家伙不及防備,幾乎整個人向后滾到地板上。
元胤昀倒抽了口氣,明冬青跌在地上,臉頰紅了一片。
“我……”他沒要打她的!元啟天聘了武師來教他習(xí)武,他在明冬青這年紀(jì)時就得天天練基本功,師父訓(xùn)誠過他,習(xí)武是為防身與強身,絕不用來欺凌弱者,他更不會惡劣到去打一個年紀(jì)比他小的小女娃。
當(dāng)然,偶爾實在受不了她的打呼聲而踢她下床,他認(rèn)為自己力道收斂過,反正明冬青這丫頭總是滾到床下也照睡不誤,反而都是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怕她冷,怕她睡不好,又把她抱上床。
剛剛那一下絕對不輕,他想開口道歉,然而對一個這輩子從來不曾自己先低頭的天之驕子來說,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他整個人都嚇傻了,慌亂隨著小家伙的沉默漸漸擴大。
而明冬青從來沒被甩過巴掌!阿爹只會打她屁股,因為她調(diào)皮搗蛋,但事后總也難得流露出慈父的那一面,哄著她,對她說理,希望她以后莫要再犯同樣的錯。
她默默捧起盛了傷藥的藥氨缽,賭氣不去看元胤昀,維持蹲在地上的姿勢,笨拙而緩慢地挪動到他看不見的角落,背向元胤昀,表示她正在生悶氣,不跟他好了!
心里雖然愧疚得緊,但看著她的舉動,元胤昀實在有點想笑。
“對不起!彼K于低頭了。
面向墻角的明冬青依然縮成小球,不理他。
元胤昀只好主動接近,他挨到她身邊蹲下,“我不是故意的,很疼嗎?讓我看看!
明冬青只是更加往墻角縮,用行動表達(dá)這回她是真的生氣了!她年紀(jì)雖小,但也是有脾氣的!
“我讓你打回來,你別氣了,好嗎?”元胤昀絕對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對這個貪吃鬼、傻不隆咚的小丫頭這么低聲下氣。
小丫頭還是不理。
這下元胤昀有些著急了,他怕自己剛剛那一下真的傷到她。
“我去請大夫來幫你看看可好?”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對她講起話來那么輕聲細(xì)語,但其實也是他生平的頭一遭,“你不要顧著生我氣,要是真的受傷了怎么辦?”
他繞到另一邊,這回小家伙沒躲開,元胤昀于是看清楚她眼眶紅通通的,扁著嘴,真像個委屈的小可憐。
可不是嗎?她已經(jīng)舉目無親,離鄉(xiāng)背景的,還要天天被他欺負(fù),他瞧她傻不隆咚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真的越來越理所當(dāng)然地把她當(dāng)玩具耍,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呢!
“對不起!边@下,元胤昀連胸口都疼了,怕她真的掉眼淚,平常鬧她鬧著好玩,可都沒有這次這么忘了分寸,他沒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不是懷著惡意去欺負(fù)她,只是……只是瞧她反應(yīng)可愛才那么愛逗著她玩。
明冬青小嘴輕顫,簡直要哭出來似的,“我想回家。”她想念阿爹,想念姊姊,想念奶娘!
元胤昀呼吸一窒,有股沖動想抱起她來安撫。
她離家那么久,那么遠(yuǎn),其實常常想著家人吧?只是小家伙記著奶娘的叮嚀,要乖,要聽話,阿爹才能快點來帶她回家。
但她的家人早就不在了……元胤昀眼眶跟著泛紅,不知這些善意的謊言能瞞她多久?她還那么小,一夕間失去所有親人,原以為的暫別原來是永別,即使是成年之人也未必承受得了這種打擊與心痛。
更何況,即便她長大了,也不能再回去看一眼故居故土,再不能回去祭拜親人的墳,她的身世必須永遠(yuǎn)成為秘密。
元胤昀席地而坐,抱起小丫頭。他不該欺負(fù)她,讓她悲傷地想起自己寄人籬下。
她的避風(fēng)港早就覆滅,從今以后這兒才是她的家。
是了,這兒是她的家,而他是她的親人。
“你想不想吃紅豆湯?”小家伙什么都愛吃,但特別偏愛甜食,其中最愛紅豆,例如紅豆包子、紅豆湯。
小家伙其實很好哄的,“想!”她吞了口口水,吸了吸鼻子,模樣可愛極了,看得元胤昀心頭一陣莫名的躁動,只能把她抱得更緊。
“走,我們?nèi)N房,周大娘應(yīng)該有準(zhǔn)備紅豆湯!彼偸欠愿缽N房每日要準(zhǔn)備一道甜點,讓小家伙在飯后吃。
“好!”小家伙破涕為笑。
這樣的慰藉或許很短暫,真相總有一天要血淋淋地攤在她眼前,然而因為憐惜而生的情憬卻悄悄開散了他們倆的另一扇門扉,門扉之后,那條能夠相伴行走的道路上早已不再有來時路上的狂風(fēng)暴雨。
那是元胤昀受傷后第一次踏出房門,為了替小家伙找甜點吃。
“少莊主請另請高明!”灰袍老者氣得吹胡子瞪眼的,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以來第八次了。
“夫子請息怒,舍弟只是玩心重了些,心性尚不定,如果夫子能夠繼續(xù)督促教誨,元某保證會讓舍弟明白夫子一片苦心!闭f罷,瞥了身旁低頭懺悔的少年一眼,警告意味濃厚。
十七歲的元胤昀,一年前已接管元家麒麟城內(nèi)幾處商行,即便年紀(jì)尚輕、資歷尚淺,但超乎他年紀(jì)該有的沉著大氣以及驚人的經(jīng)商天賦,已經(jīng)完全讓他的對于不敢小覷。
“老夫沒那個能耐,少莊主莫再為難,告辭!”
望著第九個“奪門而出”的夫子,太師椅上的元胤昀長眼輕輕瞥向站在一旁愧疚地垂著頭、少年裝扮的“某人”。
瞧瞧她這副模樣,讓他連跟夫子求情都覺得丟臉!
“你的臉是怎么著?”元胤昀戲謔的語氣里有幾分火藥味。
再這樣下去,他就算重賞黃金百兩,只怕這麒麟城里都沒有任何夫子愿意上元府來教這個大飯桶。
明冬青哀怨地抬起頭,一臉無奈,大廳里所有下人都拚命忍住笑,總管老賴則差點噴笑出聲。
光一眼就能看出夫子為何七竅生煙!少年模樣的明冬青原本白凈的臉頰上印著墨跡——而且還是鬼畫符似的墨跡,更確切來說,形容那是畫符,還侮辱了道士哩!
“我……我昨夜焚膏繼晷、懸梁刺股、發(fā)憤苦讀,所以剛才上課時才會不小心……”說得自個兒都心虛了。
“哦?”元胤昀拉長了尾音,斜倚太師椅上,神情閑懶,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其實是雄獅盤算如何將獵物一網(wǎng)打盡時的模樣。
還知道“焚膏繼晷”、“懸梁刺股”,他該欣慰才是。就不知是真的懂,還是自個兒胡猜瞎猜?他隨手翻起夫子臨走前丟給他看的本子,打開一看,第一頁畫了兩個圓。
“我讓你念書念這么久,你就只會寫個‘日’字?”其中一個圓中央有一點。
哪有?明冬青不服氣地湊上前看了一眼,“那不是日,那是包子,旁邊的是饅頭!币股钊遂o念書,很容易餓!
“噗!”不只老賴,連元胤昀身邊的護衛(wèi)也忍俊不住了,而戴著夜叉面具的元胤昀感覺自己額上又有一根筋游裂了,但他還是沖著明冬青露出一個慈父般的微笑,“我怎么看不出有何不同?”
“有。“佑卸菙D眼嘛!”
元胤昀撫著額頭,烏鴉在一旁竊笑,老賴則搖頭嘆息。
“算了,你若不愛念書,就別念了吧!”父親如意算盤打得響亮,卻沒想到這丫頭根本不是念書的料。
還當(dāng)家主母呢!
明冬青好想歡呼,但想想似乎有點對不起元胤昀的苦心,只得按捺著。
可不是她不愛念書、不想識字,這些年來除了元家父子請的夫子之外,元胤昀私底下也會教她識字,她學(xué)得挺快,不到一年,市集上賣的小吃食材、廚房里的鍋碗瓢盆,她喊得出名字就寫得出來。
還有,去年元胤昀帶回來的、在老賽之間奉為傳奇的食神周四海所著《神州珍喂集錦》的手抄本,她可是已經(jīng)倒背如流,作夢都會夢到書里記錄的人間美味——
有一些雖然沒吃過,幻想一下也好。
可是她對之乎者也那套就沒轍,明冬青實在不懂,講話就講話,又之、又乎、一下者、一下也,不累嗎?一句話偏不講得清楚明白,光猜意思都耗上半天,飯都不用吃了嘛!
說到吃飯,她肚子里的鏡蟲立刻叫了起來。
咕嚕咕嚕咕!
總算長到這年歲,知道要臉紅了,明冬青支吾著,“我可以吃飯了嗎?”好久沒使出討糖吃的絕招,希望她“寶刀未老”!
元胤昀嘆氣,命人把飯菜擺上,順道賞了丫頭一顆爆栗子。“真是活飯桶!”
是他堅持要明冬青在外人面前女扮男裝,他這副樣子,這輩子是不打算娶妻了,但若能為丫頭覓得良緣,屆時只要對外宣稱她是來依親的遠(yuǎn)房表妹,讓她回復(fù)女兒身,才不致毀她名節(jié)。
但現(xiàn)在,他開始擔(dān)心這丫頭這么貪吃,可能嫁不出去了,不知嫁妝黃金百兩夠不夠?
從元馳昀十七歲開始,元啟天陸續(xù)將“皓寅”所有大大小小事務(wù)交棒給兒子,短短三年,代表“皓寅”的白虎圖騰威震八方,天朝第一奸商的傳人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元啟天作生意雖精明,但為人詬病的地方就是太奸險,他的成功靠的是他足智多謀、長袖善舞,再加上一點無所不用其極,但這些卻不是做大事的格局。
元胤昀與父親不同,他讓“皓寅”的老掌柜們與合作商號心服口服的是他的遠(yuǎn)見與經(jīng)營能力!梆┮眰鞯剿稚洗_實更上一層樓,但元啟天知道兒子的能耐不只是如此,他相信若將有一個人能成為掌握天下經(jīng)濟命脈的“地下皇帝”,那人一定是他兒子!如今的元胤昀缺的只有一項,就是“野心”。
方屆及冠之年的元亂昀確實沒什么野心,他接手“皓寅”只是因為必須克紹箕裘,然后多賺點錢免得元家被家里那只活飯桶吃垮,何況他還得替她準(zhǔn)備豐盛的嫁妝免得將來沒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