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胤昀每回到外頭作生意,身邊必定帶著三名家仆,包括護衛烏鴉,“皓寅”總帳房季白,還有元府另一名廚子——周大娘的長子周一刀。不知情者總以為元胤昀吃不慣外頭的食膳,其實不然。
這天,馬房老李備妥了所有人的馬。元家的馬不輸給朝廷的戰馬,元啟天這些年來四海經商的最大成果就是交游廣闊,朝廷的戰馬一向由西域雷家堡所馴養,以雷家堡堡主和元啟天的交情,雷家堡給元家的馬自然比貢獻給朝廷的更精良。
兩匹麗駒“射日”和“獵影”是元胤昀和烏鴉的坐騎,還有一匹“棗騮”,以及……
“我的馬呢?”季白只看到三匹馬,周一刀跨在“棗騮”上,一臉先搶先贏的得意模樣,他只得問向老李。
老李瞥了他一眼,指向一旁的馬車,“就你啦,你駕車。”
“什么?”難道是少東家跌斷腿還怎地?男子漢大丈夫要嘛就騎馬,坐車多丟人!
“我的馬呢?”又來一個。明冬青蹦蹦跳跳地跑來,聲音開朗得像要去游山玩水,臉上寫滿期待。
老李嗤笑,指著一旁的馬車,明冬青小臉隨即垮了下來。
“你……”也要去?季白指著矮冬瓜一個的明冬青,臉頰顫動,終究沒膽把話直接問出口。
“我要騎馬。”明冬青噸起嘴。
“乘車或留在家里,自己選!痹逢谰彶阶邅,一副沒得商量的口吻。
“為什么我只能呆坐在車里?我學過騎術的!”她叉著腰,不服氣地道。
四個男人不約而同地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元胤昀則冷哼,“你那也配叫騎術?”李叔牽著馬繩在前頭引導小馬慢慢地走,這能叫騎術的話,三歲孩童騎竹馬也叫騎術了!
竟然把她瞧得這么扁!明冬青雙頰鼓起,偏偏又無法反駁,“好嘛!”乘車就乘車,她決定這趟回來后,她非學真正的騎術不可!
“辛苦你啦!馬車夫!敝芤坏逗俸傩Γ景椎芍糜,而烏鴉則一臉同情卻又忍俊不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帥氣地躍上馬背。
因為多了輛馬車,烏鴉和周一刀輪流墊后。過去他們總是力求把行程縮減到最短,一路上快馬加鞭,有時還隨便準備個包子饅頭在路上邊吃邊趕路,元胤昀雖然嘴上沒說,但其他人都明白這么披星趕月的是為了誰。
現在他們倒是能夠悠悠哉哉地上路了,想快還快不得,某人擔心車上的小家伙不適應呢!
車內備了零嘴和點心,包括上一回元胤昀在猿城吃到的栗子羹。元胤昀帶著廚子上路,自然是每回吃到什么好吃的,就讓周一刀嘗過,雖然大凡廚子都有這樣的能耐,不過周一刀更是天賦異稟,什么食物嘗過一次就知道料理方式和步驟,因府再做給明冬青吃。
明冬青從沒出過遠門,興奮得一刻也安靜不下來,一會兒將頭探出窗外,一會兒坐到車駕旁。只不過出了城之后,景色美則美矣,卻沒多大變化,沒多久孩子心性還重的她就開始無聊了。
但想她可是說破了嘴,費了好多的工夫才讓元胤昀答應讓她跟著,再說這次不用和元胤昀分開,她也就安分地自個兒窩在車內想法子打發時間。
遠行用的馬車自然不比平常在城內出入時使用的那般華麗舒適,不過車內臥榻上還是鋪了竹簟和軟墊,右側還有個五斗柜可兼做扶于與小桌。
明冬青翻著行李和五斗柜,她找到幾樣玩具和書,書當然都是些她愛的食記食譜,玩具則有九連環、西洋萬花筒之類,想當然車上本來不可能有這些玩意兒,自然是元胤昀怕她無聊而讓人準備的。
他們出城到現在,快兩個時辰了吧?周一刀說到最近的城鎮還要再半個時辰,她突然想到過去元胤昀回到家時總是風塵仆仆的樣子,他還去過更遠的地方,但也總是在他們說好的時間內趕回來。一想到這兒,明冬青心里便有著說不出的悸動與心疼。
馬車慢了下來,有人輕敲車窗,明冬青靠過去掀開簾子,元胤昀策馬接近馬車,“還好吧?”
明冬青知道自己只是個大累贅,不想拖累他們,不過念頭一轉,忍不住揚起調皮的笑,“我不累,不過一個人有點兒悶,你進來陪我!
元胤昀額上青筋跳動,想必是不愿像娘兒們一樣和她擠在車里,他們在麒麟城時每次出門自然是共乘馬車的,但那輛車寬敞許多,情況也和眼前不同。
“好嘛!”明冬青又使出討糖吃的絕活兒。
“想都別想!等會見到了雁城,那兒的至膳樓有你愛吃的拔絲地瓜!彼谷荒盟龥]轍,明明想要她自己想法子,卻還是拿她愛吃的甜點哄她,以往只有兩人獨處時他才會哄她。
明冬青故意垂下臉,露出黯然的模樣,“我知道,我不該跟你出來的!
她一露出這副嬌弱模樣,元胤昀不想心軟都不行,簡直英雄氣短!
知道他動搖了,明冬青才又開口道:“好吧,我不勉強你,不然我出去跟你共騎!
元胤昀想,她悶在車子里確實不好受,出來透透氣也好,反正雁城就快到了。
“你最好安分點!彼炖锞,卻還是親自抱她下車和上馬,還從車里拿出一件短襦替她穿上。
嘿嘿,明冬青喜孜降的,過去只騎過小馬,一坐上元胤昀的“射日”,既興奮又緊張,小手緊緊抓住元胤昀的衣襟,“射日”對她來說是太高了,元胤昀伸手安撫地環住她的纖腰,讓“射日”慢慢在驛道上小跑步。
一待適應“射日”的高度,她立刻就靜不下來地吱喳一個沒停,長這么大第一次出遠門,連原野上一只白鷺鷥、樹洞里一只松鼠,陌上飛舞的七彩蝴蝶,對她來說都顯得萬分新奇。
雖然好像多了一只吵鬧不休的麻雀,不過以往每次都靜靜地匆忙趕路,對四個男人來說倒也覺得挺有趣,尤其元胤昀,嘴上老嫌她麻煩,但一想到這丫頭自小像籠中鳥似地關在元府里,忍不住更加地心疼和不舍了,他抱緊懷里的小丫頭,決定這回談生意是其次,就帶她好好到處玩玩吧!
元胤昀不知道,讓小丫頭開心不已的最大原因,是能夠窩在他懷里,無比親昵又理所當然地享受他的溫柔!
她悄悄把臉頰貼在他胸口,突然發現一股源自內心的渴望,渴望這個懷抱只屬于她,直到他倆發鬢霜白那日,也依然像現在這般,擁有彼此,也只屬于彼此。
“那個……”周一刀和烏鴉推擠半天——確切來說,是周一刀不停朝烏鴉擠眉弄眼,而后者始終不動如山,擺明置身事外或根本不覺有什么大不了。
于是,滿腹“忠言”不吐不快的周大廚終于開口:“少爺,您確定您要這樣進城?”
雁城就在前方,驛道上多了不少行人和馬車、牛車。
“怎么?”元胤昀淡淡回眸,仿佛不認為有何不妥。
周一刀開始考慮等會兒離隊伍遠一起了他抓了抓頭發,“我們都知道小姐男扮女裝,但別人不知道!”十二、三歲的年紀,男孩還末有男人的氣概,女孩也還有些野,最是雌雄莫辨。
明冬青有點兒累了,靠在元胤昀懷里,不太懂周一刀顧慮些什么,反正她也懶得想。元胤昀自然明白周一刀的意思,但他只是深沉地瞥了一眼懷里眼皮都快往下沉的小家伙,嘴角輕扯,“如果能因此減少某些麻煩,那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不斷見識那些想跟元家攀親帶故,幫元攏昀和自己的女兒、妹妹、控女、外侄女甚至孫女作媒的人,其余三人當下就明白元胤昀心里打什么主意,倒是明冬青一頭霧水。
“你有麻煩嗎?”她仰起頭,愛困的臉有些嬌憨。
元胤昀忍住笑,“沒事。”
“我是沒資格說什么啦,”周一刀還是忍不住道:“其實不用這方法,也能解決你那些‘麻煩’吧?”
直接公開自己有個未婚妻不是省事許多?雖然不可能完全杜絕,但至少也能起一丁點作用。說起來周一刀還是這群臭男人里和明冬青較為要好的,明冬青老往廚房里鉆,有時真像他妹子一樣。
和老人家們不同,他們幾個于公于私經常混在一塊兒,對元胤昀的心結都心知肚明,老實講元胤昀如果不是老板,他們還真想不以為然地叨念兩句,男子漢大丈夫,把臉皮看得那么重要干啥咧?人家丫頭都不介意了嘛!
元胤昀垂下眼瞼,裝作不知周一刀話里的意思,輕扯韁繩!白甙,進城!
周一刀吞下一聲粗口,咕嚷個不停。而季白搖搖頭,烏鴉則照例不表示任何看法。
他們下榻的客棧是雁城最大的客!爸辽艠恰保恢蛔湓谌愠亲顭狒[的廣場上,客棧內更是高朋滿座。
元家在雁城的合作對象早已在至膳樓備了廂房候著,此番更是憨態地派人到大門口接應。
“元大當家,我們老爺跟小姐都等你很久了!闭乒衲拥木G袍男子搓著雙手,遠遠見到元胤昀一行人就開始鞠躬哈腰,見元胤昀懷里抱著一名少年,和許多人一樣,表情僵了一下,接著很努力地表現出“我什么都沒看到”的模樣——完全欲蓋彌彰,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們一臉便秘似的表情,心里說有多介意就有多介意,偏又不敢吭上一聲。
早聽說帝都那些富貴人家流行嫖男猖或押玩男童,看來大名鼎鼎的元少當家也好此道啊!
不過保守一點的人還是有一點遲疑,心里想也許他懷中那名少年是他的親人,此刻病了還怎地,總之絕不能想歪……
“到了,肚子餓了吧?”元胤昀低頭問道。
明冬青撐起眉,“唔……我……”
“嗯?”見她顯露痛苦神色,元胤昀當下全身都緊繃了。
“我腳麻了!泵鞫喟櫰鸬男∧樸挥
這么坐上半個時辰,確實不太舒適,元胤昀率先下馬來,然后伸手向明冬青的服下和膝蓋,“來!
“好痛!庇致橛炙嵊滞矗粍舆好,一動就更難受了,她眼眶忍不住泛起淚霧。
“忍一忍!痹逢篮逯溃又斨娔款ヮハ,橫抱著明冬青進入客棧,臉色難看得仿佛腳麻的人是他一樣。
這會兒還真是讓人不想歪也難!
“不要她嫁個顏面殘缺的,但讓她被人誤以為是……”“孌童”兩個字他說不出口,“這樣有比較好嗎?”周一刀沒好氣地咕嚷道。
“他覺得假裝跟真來有差吧?”季白聳聳肩,烏鴉則是挑起一邊的眉峰,接著不發一語地跟在元胤昀身后進客棧。
至膳樓位于雁城最大的廣場,緊臨天朝名聞遐遁的風景名勝“云湖”,冬季湖面結了厚厚的一層冰,于是雁城里老老少少幾乎都擅于滑冰,至于春季雪融,不只廣衾的云湖煙波漂渺,湖畔的迎春與碧桃、縈云山上的紫荊,幾乎包圍整座云湖,絕美的景致只要看過一眼就念念不忘,云湖美名因此千古不墜,可以說是雁城的驕傲。
而時值夏末秋初,雖然湖畔群樹雕零,但不少人扶老攜幼在湖畔玩紙鴛,碧藍如洗的晴空像飛舞著滿天色彩斑爛的蝶。
暑熱盡退的此時,云湖成了雁城那些富豪們的競技場,雁城里的有錢人,有一艘自家的畫舫稀松平常,沒有的話還會被笑寒酸,每年冬季,技巧高超的畫舫師傅收錢收到手軟,常常從入冬忙到初春,只要待春霧一散,一艘比一艘華麗的畫舫就孔雀似地出現在云湖上招搖。
雁城有一個傳承了百年的傳統:中秋競船,分為金組——有錢人組,以及土組——老百姓組,由太守和耆老們選出最優秀最美麗的畫舫,競爭之激烈、內情之復雜,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后話,總之對每個雁城的有錢人來說,要是自家畫舫給別人比下去,那可是要飲恨的,連大過年也笑不開懷!
“元少當家不如移駕至許某的畫舫上吧!許某特別聘了至膳樓的名廚至畫舫為少當家的接風宴掌廚,連‘千夜坊’的花魁夜明珠都已經候著了。”
“許老板,元某這回帶著舍弟同行,恐怕不方便有青樓姑娘作陪!
明冬青睨了元胤昀一眼。意思是如果她不在場,就很方便啰?看來他每次出門談生意都挺逍遙快活的嘛!她硬要跟來,還真是壞了他的玩興!
明冬青把頭一撇,輕輕一哼,所有的不滿全寫在臉上。
元胤昀自然是沒忽略她的反應,只是笑了笑,沒多做解釋,只把她的小手握得更緊,一點也不理會旁人側目。
“元少當家誤會了。”許老板干笑著,他當然希望夜明珠能發揮美人計,不過連太守大人都奉若上賓的花魁哪那么容易受他擺布?所以他才會把自己女兒也帶上。
再說元胤昀的理由也未免太牽強了此于哪個公子哥兒不是十二、三歲就開了葷?也只能當元胤昀對弟弟保護過頭了。許老板擦了擦汗,努力無視這兩“兄弟”緊緊交握的手……
早聽說元胤昀對美色無動于衷,眼前還真是讓人恍然大悟啊!看來別說他女兒,就算夜明珠再美也無用武之地了。
從沒聽說元胤昀有兄弟,眾所周知“皓寅”的老東家只有一個獨生子,但這小兄弟胸前的白虎玉佩他可不會眼花錯認,幾個月前那塊玉佩還配在元胤昀腰上。
“皓寅”白虎威名遠播,據說連道上兄弟都要禮讓三分,那塊白虎玉佩在明冬青身上,等于昭告天下這小子是“皓寅”東家罩的,誰要動上一根寒毛就等著被老虎當成獵物撲殺!
“夜明珠是千夜坊的花魁,更是雁城的頭號紅牌,天朝四大名妓,除了貴城飛花樓的雙璧——吟雪白鶴、千夜明珠、飛花雙璧——這鳳城吟雪閣的白鶴姑娘舞技傾倒眾生,我們雁城的夜明珠歌藝乃千古一絕,琴瑟琵琶無一不精,夜明珠寶藝不賣身,這次純粹是賞許某一個面子,為咱們唱一曲助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