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江北定山坡。
正是十五月圓時,月盤亮晃晃地懸于天際,皎光似水銀,傾天而下,覆蓋夜色。
“鄂爺!身后——”
聽到多年來已與自己養出絕佳默契的手下張聲厲喊,騎在馬背上的鄂奇峰驀地伏低身軀,手中的刀頭棍往后一揮,把朝他背心連射過來的兩支短箭斬落。
今夜,“千歲憂”來到定山坡接盤的人馬,全暗中換成他的人,擒拿這些人的同時,三師弟宋玉虎那邊亦同時行動,強攻他們建于大江支流隱密處的巢穴。
分散攻之,出其不意,不允出絲毫差錯。
有暗箭連發,皆對準他!
這只守在暗處的“黃雀”讓他渾身凜然,血肉如遭天雷轟打,灼燙繃緊,繃得死緊,額角突跳,青筋浮現,牙關幾要咬出血來。
盡管看不到那人,他卻知道對方是誰!
“鐵環!九全!這里交給你們兩個!”他揚聲喊,將完全掌握住的現場交給兩名手下和其它人,馬頭一調,去追那個發暗箭的人。
“鄂爺——”
“鄂爺等等。
他胯下白雪駒如一道銀箭,把一干手下遠遠甩在后頭。
是那個人,他追了十三年的人,二師弟陸競高。
江北山坡在月夜清輝下起起伏伏,他看到對方騎著白雪駒的身影,那匹白雪駒讓他心頭一痛,想起當年師父秋如晦精心馴養的那幾匹寶馬,那些馬遭搶,“秋家堡”毀于大火,此時他見到的這一匹,或者是當年那些馬的后代。
越想,血氣翻騰得越是激烈,他呼息大亂,狂風掃打面龐,力道十足,他兩眼仍發狠死瞪著,眨也不眨。
很怕追丟對方。
很怕斷了這條線索。
很怕辜負師父和師娘、辜負翔鳳和四師弟。
很怕對不住十三年前死于賊匪刀尖下、以及不及逃出“秋家堡”大火的那些家仆和牧工們。
他人生就這么一個包袱,就這一個目的,不能完成,他無法放過自己。
對方策馬入林,他此時跟進絕非明智之舉,心中縱然清楚,但無法停下。
一入林,樹影遮天,月光幾難透進。
“颼”地厲響,他感受到波動,刀頭棍“咄”地再次劈開近身的短箭。
他凝神細聽,兩眼仔細環視,又有三根短箭射近,他千鈞一發間盡數避過。
然后,他察覺一事,每次在短箭發出之前,定有細微金屬碰撞聲,像在扳動機括的聲響。
錚——
就是這聲音!
這一次,他沒有先設法避開,卻是朝那錚響發出的方向,擲出手中的刀頭棍。
他擲棍的手法老練精巧,像是在無盡草原上捕捉野馬那樣,在奔跑的野馬群中擲出套桿子,將選定的那頭好馬穩穩套住。
下一瞬,短箭射入胸膛,他悶哼了聲。
他感覺得出,箭簇刺得不算太深,與十三年前他胸口和腰側所中的箭傷相比,這次傷口將會淺了些,只是……箭上有毒。
他如愿地聽到一聲凄厲痛叫,證明他那一擲確實奏功……他重創對方了嗎?
該死!毒跑得太快!
他四肢開始感到沉重,不覺疼痛,而是涌起無邊無際的麻感,五感變得遲鈍,眼前像被墨水潑過,整幕的黑……
鄂奇峰知道自己仍在黑霧中,看不見,周遭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
如果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是不是就不回頭,一路摸黑走到底?
不!還不夠!他做得不夠好!
這么寒愴地去見師父、師娘,他要抬不起頭。
把燕妹留給三師弟,他相信三師弟會照顧好她的,但他曾在師父墳前立誓,必定手刃“秋家堡”叛徒,必定重振“秋家堡”聲威。前一個誓言,他不確定是否辦到了,而關于后一個誓言,難道要直接推到三師弟和燕妹身上,撒手不管嗎?
如此不負責任,他怎么有臉?!
若見著翔鳳,她刁鉆性子一起,必然揚著眉睞他、嘲弄他,她會說——
“師哥,你瞧你,累成這模樣,什么事都辦不好,呆頭呆腦真惹人生氣!”
他會靜靜由著她罵,看著她紅嫩臉蛋,看著她愛嬌模樣,她罵他,他心里快活,他想聽她嬌嬌軟軟的斥罵——
“這么累了嗎?好吧……那就睡會兒,可不準你偷懶太久,還有好些事沒做呀,你一直賴在這兒,我可要惱了。”
“我守在你身旁,睡吧,好好睡,我等你睡醒,但最好別讓我等太久……”
“……要是大爺遲遲不來履約,奴家心一橫,可要算起利息加天數,屆時就不是三天、五天能解決的事……”
最后那句,誰在對他說?
不是翔鳳……那嬌脆女音更蠻、更媚,勾著鳳眸,勾著似笑非笑的朱唇,有恨有惱,有什么密密麻麻、鋪天蓋地而來……或者,一直都是那人在笑他、嘲弄他、斥罵他,一直是她……
“鄂大爺,你要再欺我、騙我,我……我就拿自個兒當獎賞……賞給任何一個有本事把你揪回到我面前的人!”
呼地大風狂揚,掃開濃霧,他看到那姑娘,紫衣迤邐于地,艷容帶著慣有的挑釁,眸底卻盈著溫柔如水的月光。
她佇足江畔,白雪駒在她身側晃頭擺尾,火螢點點,閃爍飄流。
她嘲弄地翹起唇,在夏夜里輕笑,彷佛無聲問著……你對我承諾了什么?一走了之,算什么呢?
妳等我!
“朱姑娘——”霧散的江岸,他沖著她叫出。
“九全,鄂爺胡亂嚷嚷些什么?你聽出來了嗎?”
“咱管他嚷什么!快把小刀給我,箭一拔出,你就把解毒金創粉往口子上撒,給我使勁兒撒、用力撒,撒到黑血變紅為止!總之死馬當活馬醫了!”
“是說……鄂爺還沒死,不算‘死馬’!
“那就他娘的快把他給老子弄活!”
“你又是娘又是老子的,到底想怎樣?”
“……”
對已故之人沒能守住當年誓言,難道也要失信于生者?
回看這一生,他鄂奇峰也真夠失敗。
喉間猶漫苦味,澀然充斥胸中,他先是感到沉重,兩肩、背脊、四肢……一道道枷鎖上身,如被壓在五指山下不得動彈,然后是虛無,周遭皆空,他昏雜的思緒終于也跟著空空如也。不想,方寸便定;不想,才能漸漸脫出……
他醒在一處作夢也想不到的地方。
晃一眼便確定是姑娘家的閨房。
流蘇垂紗的床帷,細致編織的涼竹絲墊,他枕的是嵌有寒玉的枕頭,蓋的是蠶絲被,朦朧紗帷外,床頭花凳上擺著白瓷鼓燈,此時該為白日,燈未點上,無燭光烘托,繪在白瓷上的美人丹青顯得有些黯淡,獨自憑欄的美人側顏像有幽思,與此刻倚窗而坐的紫衣女子竟有些相似。
她持著紅銅細煙管,任著薄荷味騰騰幽燃,卻不見她抽個一口、兩口……她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
有腳步聲響起,兩個小丫鬟各端著托盤進來。
“姑娘,該用午膳了,這兩天您胃口不好,咱請廚房大娘煮了鮮魚粥,只用嫩姜和海鹽提味,很清淡鮮美,您多吃些!睗櫽褴涇浾f著,邊把餐具擺上,小心翼翼揭開盅蓋,為主子盛粥,食物香氣立即飄散開來。
朱拂曉擱下煙管,徐慢走回桌邊,幽然沈思的模樣已不復見,她探出指,好不正經地挑勾潤玉丫頭滑嫩的下巴,嘻嘻笑。
“我胃口哪里不好了?是妳平常胃口太好,把自個兒吃得圓圓潤潤,潤玉是拿自個兒的食量同我比吧?唉,我的潤玉兒已經是個富泰小美人了呢!”
“沒富泰、沒圓潤!我沒有啦!”連喝水也肥,那也不是她的錯!
“姑娘不要胡扯話題,該吃飯就得吃飯。”一旁的元玉跳出來主持公道。她托盤上端的是剛熬好的藥汁,朱拂曉不由分說便接了過來,顯然對那碗藥比對美味鮮魚粥有興趣得多。
“姑娘,我和潤玉來喂藥,您只管把粥吃了。”元玉柳眉有些倒豎。
朱拂曉笑道:“怎么喂?他一直昏睡不醒,妳和潤玉難不成也要學我那招,把藥含在口里,然后嘴對著嘴,一點一滴把藥汁哺喂進去嗎?唔……如果妳們倆打算這么試試,那就盡管去試,換我休息一回也好!
聞言,潤玉一臉慘白,大眼睛馬上很沒用地泛開霧氣,一副可憐兮兮、為了主子隨時準備從容就義的樣兒。
元玉鼓起腮幫子!拔揖完_他的嘴,把藥直接灌進去,說不定還能嗆醒他!”
朱拂曉又笑,被兩丫鬟逗得挺樂似的。
她趕著小丫頭倆用午飯去,還用所剩無幾的信用作擔保,保證喂完藥后,肯定乖乖把一盅鮮魚粥喝個底朝天。
房中終又靜下,她徐步靠近床榻,單袖撩開紗帷,一瞥,不禁怔然。
榻上男人兩眼清醒睜著,炯炯有神,專注望她。事實上,是過分專注了些。
“喲,醒來了呀?真是的,那這碗藥可不好喂了!彼捴杏性挘嬲婕偌,像是挺希望他繼續昏迷不醒,好讓她按著喜愛的法子喂藥。
鄂奇峰勉強撐起上半身,避無可避地扯到傷口,這點痛他沒放在眼里,只覺周身虛乏,該是箭上之毒尚未盡清之因。
“你最好躺平,別動來動去的!
朱拂曉瞪著面色仍青青白白的他,費力持平語氣。
乍見他轉醒,長時間擠壓她心臟的那股蠻力驟然間消散,血液奔流,連呼息都熱燙,又見他極不安分,還讓她真想撲上去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