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脈脈,芳草萋萋,雜草叢生的荒僻官道旁,安靜而蕭索。
任未傷躺在半人高的雜草之中,想要笑一笑,卻發現根本無法牽起嘴角──連眼皮都已睜不開,又哪有力氣去笑?
夕陽的光穿過密密的雜草投射下來,此刻已沒有了暖意,卻仍然帶著明媚的氣息,混合著身側綠草泥和土的清香,如此怡人。
她極其舒緩地吸了一口氣,將那沁人心脾的清香吸入鼻腔,努力令自己清醒──連呼吸都有些困難,這回,是當真逃不過了嗎?
右手仍然緊緊地握著劍柄,沒有松動。
傷口火辣辣地痛起來,痛到極至,又漸漸失去知覺,她清楚地感覺到生命正從自己體內慢慢地流失,腦中卻仍然固執地留著模糊的感知。
唉,怎么會這么失算呢?想她堂堂血手林第一刺客,一柄天傷劍橫掃武林,現在居然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懸賞而落入這等境地。
剛剛從長天樓的軍師周斐手上逃脫,竟那么巧碰上那群獵捕她的“正道人士”,結果自己去了半條命,連一直跟在身邊的十三和婆婆也沒了消息,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怎么樣了……
鈴鐺隨風輕響,清脆的聲音遠遠傳來,伴隨著車輪滾過大道的沉重聲響,漸漸接近。
她模模糊糊地聽著,卻早已沒了力氣出聲叫喊,意識逐漸渙散,她在心中暗自笑忖:呵呵,身死陌路無人聞,這個結局好像……很有趣呢。
再次有知覺的時候,胸口又痛了起來。她深深地吸氣,想要緩解痛楚,最終卻只能低低呻吟。近來好像愈來愈軟弱,竟然連這一點痛楚都忍受不住。
昏沉中,神智終于因痛楚與口中苦澀的藥味而慢慢清醒,一點一點地感受到周遭的事物。
被人救了。這個感知清楚地出現在腦海里。
呵呵,這條命不知在鬼門關外徘徊了多少回,對危機的覺察力難免高了一些,每次都是如此,眼看就要一命歸西,卻都教她撐了下來,以這般殘破的身軀茍活于世。
閉著眼輕輕嘆了口氣,雖已清醒,卻仍然不愿睜開眼。
“她似乎醒了。”清稚而淡定的聲音,有如此好聽聲音的少年,長相想必也十分清秀可愛吧?
胡亂地想著,好心情卻被另一個聲音陡然打入深淵。
“是么?”很平靜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在她身側響起,接著,有人搭上了她的脈門。
“嗯,小方,去稟告樓主,任姑娘醒了!
另一個輕快的童稚聲音應了一聲,出去了。
任未傷只能認命地睜開眼,端出她人畜無害的笑容!爸芟壬镁貌灰。”
落入眼中的中年男子秀氣斯文,對她微微一笑!笆呛芫貌灰娏,任姑娘,認真算起來,應當是七天又八個時辰。”
七天又八個時辰?她愣了一愣,難道她昏迷了三天?
看周斐平靜卻難掩懊惱的臉色,似乎還記著幾天前被她甩掉的仇。這么一想,又皮笑肉不笑地恭維:“周先生真是嚴謹,有您做長天樓的軍師,也難怪俞樓主甚么心都不擔,一樣能一言震動江湖!
聽她出言稱贊,周斐卻沒任何自得之色,望著她的目光透著明晰,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令人發毛。
“任姑娘,能言巧辯并不能助你逃脫,兩年的經驗,難道還不明白?”
兩年的經驗......
她的臉瞬間垮了下來,有氣無力地說:“周先生,你真會打擊人。”
躲了兩年,卻總是被輕易地找到,這不禁讓她懷疑自己隱匿行蹤的功夫是不是退步了,怎么連個小小的長天樓都躲不掉──這話被旁人聽到大概要翻白眼了,長天樓前面若是冠上“小小”這個形容詞,不知多少門派的掌門要自動撞?晼C
“好說!敝莒骋槐菊浀毓笆譃槎Y,順便刺激她一下!叭喂媚,為了你,我們樓主可是日夜兼程從總堂趕了過來呢,是不是很榮幸?”
這話令任未傷心口一驚,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地嘲諷!笆敲?原來貴派這么悠閑,一樓之主想做甚么就做甚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周斐不以為忤,反倒微笑!肮媚镉跇侵鞫裕饬x非凡,既然連整個江湖都驚動了,親自趕來又算得了甚么?”
這話惹得任未傷暗地里翻白眼,他這話分明是說她與他口中的樓主關系“非比尋!薄
去!她很冤好不好?天知道那位俞樓主甚么毛病,她當年頂多就是不告而別,他居然就對整個江湖發出賞金令,拿她當通緝對象,說甚么將她送到長天樓或提供消息者,長天樓可答應任何條件。
誰不知道他長天樓財大勢大?要武功的要錢財的全沖著這賞金令來,鬧得她這兩年跟過街老鼠似的,躲得辛苦。
忍不住嘰嘰咕咕暗中咒罵,偏又不小心牽動了傷處,眉心立時蹙緊。
恰好這一幕落到剛剛推門進來的人眼里,秀氣淡然的臉龐不易察覺地一凝,瞬間平復。
任未傷一眼瞥過,直覺想閉眼裝死,然而在周斐似笑非笑的瞪視下,只能端出笑容來。“這種情況下相見,請恕我不能稱之為幸會!
停頓只是片刻,那男子舉步往她走來。
夢里幽深凌厲不敢稍忘的瞳,近在咫尺。
在他這樣的目光之下,她很沒志氣地發現自己竟在顫抖,非關傷處,只是感覺有一股冰冷的涼意順著他平靜的目光從腳跟竄上來,直竄到心窩,幾乎令她心跳停止。
真是沒用!她暗暗苦笑。
“這種情況下相見,我也不認為是幸會。”這個叫俞驚瀾的男子依然是那平淡平靜的樣子,不管是神情還是語氣。
這樣的平靜下,怎么會隱藏著那么激烈決絕的意志?任未傷不禁困惑,就像一直也弄不明白他為何會纏定她一樣。
兩年了,這兩年來,她逃,他便追,一道賞金令引得江湖風波起。這樣轟轟烈烈的不管不顧,倒像是她的風格,可惜她卻是躲的那個。
她笑了笑,扯動鎖骨上的傷,麻辣辣地痛。“既是如此,你我還是盡快分道揚鑣比較好,不是同路人,同行并無意義。”
他只是回了一句。“尚未同行,又怎知沒有意義?”
“呵呵,”她譏諷地笑。“同理,是不是可以說,尚未死過,怎知死不是比生好?”
他竟難得地點頭:“于你來說,不是一直如此么?”
任未傷被他用話一堵,頓時說不出來。怔怔地看他,他卻是一臉淡然。
半晌之后,任未傷嘴角挑起自嘲的笑。確實如此,于她來說,死,或許比生更好,他倒是將她的心性摸得一清二楚。
畢竟曾經朝夕相處過,他心思如此敏銳,了解她至此,并不奇怪。只是,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個人在不知她過往的情形下,將她明白得如此透徹。
“既然知道,又何必攪進這渾水里?豈不是自找麻煩?”
“如果偏偏就是想要這麻煩,又如何?”
“你──”
有一種人,勸告對他沒有用處,因為個中理由他再明白不過,所以一旦有所決定,任何拒絕都擋不住他的腳步,而俞驚瀾,偏偏就是這種人。
俞驚瀾沉默,直到視線落到她的傷處,才忽然開口,聲音低得近乎溫柔。“痛嗎?”
這樣的聲音實在不像出自俞驚瀾之口,令任未傷怔了一怔,隨即不自在地避開他的目光,淡然道:“習慣了!
她是習慣了,習慣了百病纏身,習慣了生死一線,像她這樣的人,連命也不當回事,受傷又算得了甚么?
俞驚瀾默然,只是定定地望著她。
周斐見此情景,拉著剛剛認識的小兄弟悄悄出去。他才不想留下來礙樓主的眼。
半晌,俞驚瀾像是無奈地嘆了一聲,聲音悠悠忽忽地在空中打了個轉,落到她心底!吧趺磿r候,你才會懂得珍惜自己?”
珍惜……自己?任未傷愣了一愣,隨后轉開眼,不再看他。
她該怎么珍惜自己?這條命她根本不知道能維持到甚么時候,一朝病發,便有可能魂歸地府,況且,早已滿手血腥,她還有甚么資格珍惜?
耳邊傳來衣物磨擦的輕響,感覺他坐到床畔,接著,動彈不得的手落入溫暖的圍困中。
“未傷……”低而清晰的聲音傳入她耳中,她閉上眼,用力地咬住唇瓣。兩年了,為何每次聽到他這樣喚她,還是忍不住有所動容?
“還是不肯屈服?”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與我在一起,真的這么難以忍受嗎?”
“俞樓主,”她的聲音聽來依然閑散,沒有因二人的話題而有所改變!疤煜麻g女子何其多,閣下何必強求一個無心于你的人?”
“其他女子與我何干?”
他的聲音也是極度清醒,然而說出這番話來,卻又隱隱柔軟了許多!拔艺f過,我要做一件事,便一定要做成。同樣的,如果我要一個人,便一定要將她留在身邊!”
“不管別人心中怎么想?”
聽到他這樣的語氣,任未傷不由地開始冷笑。“俞驚瀾,你是有資本傲視天下,但不代表就可以勉強別人,至少,別想勉強我!”
“勉強嗎?”他雙掌合攏,將她纖細卻并不細嫩的手困在掌心。“如果非要勉強才能留下你,那就勉強好了!
他就是這樣的人,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成,想要的人,也同樣一定要得到,不管用甚么手段,甚么方式。當他決定要這個集矛盾于一身的女子時,便費盡心機也要將她留在懷里。
為甚么一定要她呢?他不是沒有問過自己,然而尋不到答案,見到她的那一眼,便無法不被她的矛盾吸引,決意將她留在身邊。
他的手探了過來,抵上她的下頷,將她撇開的臉龐轉了過來。
她看到他一如平常冷靜的眉目,不禁氣惱。這人到底是不是活人?不管在說甚么,總是這副不冷不熱半死不活的表情,真是︱︱教人生氣!
他的指尖慢慢撫過她的臉龐,令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低叫道:“拿開你的手!” 俞驚瀾顯然不是那種乖乖聽話的人,他毫不理會,仍是不緊不慢地摩挲過她的肌膚,目光在那一剎那深不可測。
“俞驚瀾,我不是你的玩具,少給我亂碰!”
話音剛落,他像是不耐煩了,指尖稍稍一頂,令她難以開口。
“放手!”她仍然不肯屈服,費力從齒縫間迸出兩個字,狠狠地瞪著他,見他眉峰微微合攏,心中便生出一股快意來,很不知好歹地露出挑釁的眼神。
他的眉蹙得更緊了!皠e耍性子。”
耍性子?她陡然間瞪大眼,氣極,偏又難以說話,只好更用力地瞪著他。
瞪著瞪著,卻見他忽然間瞇了瞇眼,目光又幽深了幾分,不由心里暗暗警覺:他只有心里在打甚么主意時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現在他想怎樣?
才一恍神,那冷靜冷淡的眉目突然逼近在眼前,她嚇了一跳,費力叫道:“你……你干甚么?”
不必再問,答案已經出來了。
冰冷的唇在她的瞪視下覆上她的,先是輕觸,而后慢慢加重,最后侵入。
她的腦中突然“轟”地一聲,難以置信,幾乎被嚇呆了。
他、他、他……在干甚么?
俞驚瀾才不去管她胡想甚么,只管自己專心致志地品嘗她唇上的滋味,順從自己的心意,為所欲為。苦澀的藥味因親吻而滲入唇齒,氣息交融。
不知道傻了多久,等腦子反應過來,他已停止輕薄,然而臉龐幾乎與她相貼,二人同樣不穩的氣息交融在一起。
他的眉目依然冷靜至極,幽深的瞳卻是直勾勾地望著她,高深莫測得沒有半分意亂情迷,卻又仿佛蘊含著無限的可能。
“俞驚瀾!”她咬牙切齒,怒視著他近在咫尺的清俊容顏!澳愀疫@樣對我!”
他不語,只是以指腹觸上她的臉頰,目光深得令人心慌。
“別碰我!”她怒聲叫道,狠狠地怒視著他。
“反正這一切遲早會發生,早一點又如何?”
雖是氣息不穩,聲音卻仍然平靜。他便是這樣的人,不管發生甚么事情,永遠都不會將情緒變化宣之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