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澐開看過來,那眼里竟有些……惋惜?又好似在嫌她不小心,糟蹋了食物。
她心頭火起,大概是對這個人的厭惡及不耐煩,她將姨媽給她的,好像是從法國帶來的叫什么馬卡龍的玩意兒拾起,狀似敷衍地拍了拍上頭的灰!斑好,沒沾到多少。”
說罷,她竟走至他面前,很故意地將手帕里五顏六色的點心遞給他!皡,你要嗎?”
馬卡龍色澤鮮艷,紅黃橙綠,奪人眼目。徐澐開這輩子沒瞧過這么精致的東西,只覺那一個個色彩亮麗氣味甜蜜得像個寶石,這真能吃?
他這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讓曹菁雯對他鄙夷更深,很不耐煩!安怀跃退懔耍
“沒!我吃!我吃!”他急紅了臉,瞅望她的黑眸里水光若閃,那里頭好似蕩漾著某種她不懂的情韻。她一顫,不覺熱麻了指尖,手里的點心差點又要落到地上,徐澐開慌慌張張捧住她不穩(wěn)的手!靶⌒!”
“呀!”她尖叫一聲,連忙把手抽開,手里的餅干終是落了,碎在地上。
曹菁雯粉臉通紅,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氣的,她手背上依稀還烙著他指腹觸感,和她保養(yǎng)有加、從沒被折騰過的柔滑全然不同,粗糙生硬,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把她的皮磨破。
惡心死了!她一點都不想被他給碰到!
曹菁雯眸眶惱恨地溢出淚,也不顧東西落在地上,連忙沖到外頭去洗手。廉價的香皂卻洗不凈那臉莫名的燙熱,讓她火氣更甚。討厭!討厭!討厭!
等曹菁雯終于覺得手洗干凈了,一頭秀發(fā)也已紊亂,滿臉紅通通的。
她平復心緒,走回教室,赫然驚見徐澐開竟將落在地上的馬卡龍拾起,小心翼翼地放進嘴里。
她噎住,背脊攀爬上一股惡寒,他那副卑微猥瑣的姿態(tài)就是讓她很不舒服,感覺剛被他碰觸到的地方不論擦洗幾次,都麻麻癢癢的,好似細菌感染。思及此,她忍不住吼:“你臟不臟。康粼诘匕迳系臇|西也撿來吃,你是狗嗎?”
她聲嗓尖銳,惹得教室同學全往他們看過來。
徐澐開動作一頓,瞧見她怒不可遏的表情,還不及為此困惑,便被她言語里的惡意嘲諷弄白了一張臉,開合著嘴,好半天說不出話。
本來很甜美的滋味,如今在他嘴里,竟變得極端苦澀起來。
曹菁雯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在氣什么,還有為什么這么生氣,本來這就是她的目的,給他掉過地上的東西,嘲笑他的寒酸。但實際見他這么做了,甚至比她原先想的還要夸張,她卻一點都沒暢快的感覺。
良久,她才聽見他吶吶地說:“因為是你給的……”所以,他不嫌臟。
只見曹菁雯聽了,表情更扭曲了,好似沾惹到什么教人厭惡的東西!笆裁匆馑?因為是我給的?你該不會……你……你喜歡我?”
徐澐開睜大眼,好似一時沒懂她的意思,表情困惑。直到教人心焦的沉默過去以后,他竟點下了頭。
瞬間只聽見曹菁雯倒抽一口氣的聲音,班上同學隨之嘩然!安茌荐心猩矚g你耶!”
“我才不要!”一股惱火伴隨班里人不懷好意的目光涌現(xiàn),這個人全身上下沒一點讓她看得上眼的東西,居然還不要臉地喜歡上她?憑什么!
尤其想到考試成績他次次都贏她,長久累積的不快便徹底爆發(fā)!澳氵@個人真是惡心!”她才不想被這種人喜歡呢!
曹菁雯罵完了,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眼眶通紅,班上那些以她為尊的人圍繞在她身邊竊竊私語真,不懷好意的眸光不時瞥向他這兒。
從此,徐澐開在學校的生活,陷入了一片天昏地暗之中。
青春期的孩子是一種盲目的生物,看不清未來,分不明現(xiàn)在。他們放大自己,制造許多假想敵:同儕、老師、父母……只要能反抗他們、斗爭他們,便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尤其和身邊的人聯(lián)合起來,排擠某個人,就會產(chǎn)生一種被團體接納的安心及滿足。
合該是青春無敵的年歲,誰能曉得他們心里的惡意一旦發(fā)作出來,竟能如此驚人。
當時的社會還沒有霸凌這個詞,以曹菁雯的事件為引信,他們對徐澐開的排擠嘲笑變得光明正大,不管他做什么,背后總有好幾雙眼睛盯著,像把他當作某種珍稀動物,分析研究,語調極盡嘲諷!翱,他又在吃過期面包了,真惡……”
徐澐開不懂自己做錯了什么。
被曹菁雯問的時候,他只是想,什么是喜歡呢?那種看見一個人就想一看再看,很想與她有所聯(lián)系卻又膽怯不敢,偶爾被她瞧了一眼、和她說了句話就很開心舒服,這算是喜歡嗎?
他順應自己的心做出回答,不料結果竟是這樣。
喜歡一個人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嗎?為什么會被嫌棄惡心?
那時,他被她的態(tài)度徹底刺疼了,幽深的眸底逐漸染上一片絕望的黑暗,卻無人聽覺。他臉上血色褪盡,雙唇囁嚅半天,就是講不出半句話辯駁。之后班上同學的態(tài)度更是殘忍可怕,即便沒有肉體上的實質殘害,那感覺依舊如同芒刺在背,扎得他渾身疼痛,血流不止。
徐澐開是被遺棄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自有記憶以來,父親每天就是酗酒,偶爾出門也是去賭,不管孩子餓不餓。若不是嬸嬸好心照料著,估計他更小的時候就會成為社會版面的頭條,狠心父餓死稚兒之類的,久而久之便被人遺忘在邊緣,化成灰燼。
嬸嬸能幫忙的也有限,沒讓他餓死已經(jīng)非常值得感激,徐澐開從小沒吃過一頓飽飯,領悟到當一個人餓極了,真的是什么都能吃。發(fā)了點霉的面包算什么?他吃過整個都發(fā)霉的,最后急性食物中毒,被前來探望的嬸嬸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這才保住一條小命。
之后,他被送往鄉(xiāng)下,和爺爺奶奶以及堂妹徐洺芃住在一塊兒。他終于能像一般小孩,上學讀書,無憂無慮。那段歲月,堪稱是他人生里最快活明亮的一段日子。
而他那不負責任的父親,至此從沒再出現(xiàn)過。
爺爺奶奶自己日子也不好過,大兒子好賭,如今又鬧失蹤,較為可靠的小兒子在北部打拚事業(yè),能照顧老家的也有限,徐澐開知曉自己最好的選擇便是國中畢業(yè)就去工作,學個一技之長,可他不甘心,他能讀書、想讀書,藉此得到出頭機會。這是唯一支撐他走下去的力量,他不想再過那種被人嫌棄鄙夷的日子了。
考前他身陷掙扎,還是爺爺特意來寬慰他!拔覀冃旒覜]一個能光宗耀祖的,難得你這個孩子有出息,想做什么就去吧,我們兩個老人家不要緊,你好好一個年輕人,多為自己打算打算……”
聽著兩位老人家的支持,他哭了。
抱著絕對不會讓徐家蒙羞的決心,他以名列前茅的成績考上當?shù)氐谝粚W府。
他已經(jīng)十六歲,不想再給兩老造成負擔,能省則省,學校里的老師多是好人,如悉他家境貧寒卻肯上進,說要給他補貼,徐澐開婉拒,唯獨福利社阿姨的好意他收下,卻不料會被那個女孩看見……
他不想給福利社阿姨造成困擾,不好意思地央求她:“請、請你不要告訴別人……”
她愣了愣,好像很不高興似的,說:“我才不會說呢!”
徐澐開松了口氣,內(nèi)心很感謝,同時也有些傾慕之意。
她一直都是班上的風云人物,漂亮的臉蛋像極了娃娃,纖瘦的四肢袒露在制服之外,勻稱美麗,美好得吸引著同儕的注意。
陽光底下,她白潤的膚因熱度漾起一層薄紅,下巴微微抬起,帶著嬌氣,令他胸口顫動。那亮麗的眸眼姿態(tài)讓徐澐開聯(lián)想到才剛學的課文: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里頭養(yǎng)著兩丸黑水銀。
他所有學科里國文最弱,老師講解時還無法想像那究竟是怎樣一幅光景,如今看著她,他便恍然明白了。
這么美好的一個女孩,有些嬌、有些傲,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當她潔白的手捧著那些鮮艷色澤的點心到他面前時,別說是掉地上了,即便被人踩碎他也愿意吃的。
因為心意不臟。
如今多年過去了,徐澐開始終記得那被摔落在地的馬卡龍的顏色,記得那分明還是完整的,他卻覺得自己某些一直極力守護的東西,在她毫不留情的指責底下,碎成一片,碾為粉末,再無拼接回去的可能……
她一定是瘋了!
轉眼在新公司任職已經(jīng)一個多月過去,曹菁雯每天在鏡子里看著無精打采,猶如等待死刑的自己,如果不是瘋了,她辭呈都早準備好了,怎會到現(xiàn)在還沒送出去?
這一個月來,她為了接手前任營運經(jīng)理留下的爛攤子,可謂焦頭爛額。他把下頭的主任也跟著帶走了,目前還沒補上新的人員,她一人得做兩份--不,N份事,大自營運決策,小至專柜小姐的糾紛都得由她親自解決。
這些就算了,偏偏頭頂上壓的那個人還很愛來找她,什么難事、雜事、小事都找她,曹菁雯想想真是滿腹委屈。自小到大從沒這么低聲下氣看人臉色,更討厭的是徐澐開并未藉故整她,他要求合理--泯滅人性的合理。就像剛上任那時,他把她分派到牛仔倉,面對那片一望無際的深藍海,皮都快掉一層。
但人終究是會成長的。被這么一番折騰,曹菁雯再不敢與他硬碰硬,有什么不滿也會好好藏著。也許人就是會在磨難底下變得世故、虛偽、狡猾吧?她百無聊賴地想著,捷運到了站。
“啊!”她下車之際高跟鞋一時拐到,踉蹌了下,好不容易穩(wěn)住,這時卻不意瞥見一抹熟悉的背影,她瞪眼,不敢置信地頓住了腳步。
“嗣--”她下意識叫喚出口,那人挺拔的身形卻早已隱沒進人潮里,好似她剛才瞧見的,不過只是短暫一瞬的幻覺。
他沒看見她。
也沒聽見她。
已經(jīng)……一個月了嗎?
曹菁雯怔忡地抬眼看向捷運站名。是了,他好像提過自己在這附近上班,她當初完全沒放心上,一逕對他選擇的工作那么樣地不滿--秘書,一個大男人好端端地怎會去做聽起來這么沒前瞻性的職務,何況他應征的又不是什么大集團。
但,又如何?
他們?yōu)檫@件事起過多少次爭執(zhí),現(xiàn)在終于沒人會反對他了。她自我安慰這樣彼此都能落個輕松,一個月前那一巴掌也足夠討回她一些被分手的不甘。
已經(jīng)過去了……她這么告訴自己,事實上,是她根本就沒真正明白“分手”代表的意義。
不是陌生人,但也很難是朋友,曾經(jīng)交會過的人生從此再無交集,她的喜怒哀樂與他無干,即便用盡全力呼喚,也只能得到對方淡然一瞥……
就像現(xiàn)在,她怔然呆立,被他的身影勾動想起那些溫柔相待的細節(jié),胸口泛酸,狠狠抽疼,忽然有種不顧一切飛奔上前,挽留那個人的沖動--
失去了,才知道有多好。
直到這一刻,曹菁雯才明白自己有多思念,偏偏她連他的公司在哪兒,都不記得。
一思及此,她忍不住苦笑,心情凌亂得好似從沒整理過的房間,各種東西堆積如山。她需要面對,將之好好清空,不需要的,就不要了,只是不知道要花上多久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