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倒霉！倒霉！
曹菁雯回到辦公室，連哀了三聲，若不是從小到大良好的家教，她早把手里的文件扔到墻壁上了。
她很氣，非常氣，但心底另一個角落知曉自己當(dāng)初做的那些事，其實可以毀掉一個人的信念。那時候他們都太年輕，一個太尖銳，一個太荏弱，她過往從不曾痛過，所以不懂，直到現(xiàn)在，她終于跌跤了，才明白自己真的是做錯了一些事。
天理昭章，報應(yīng)不爽。她抱著腦袋，頹喪地蹲坐在地。要不要干脆辭職算了？
按她的學(xué)經(jīng)歷，不愁找不到其他出路……她這么想著，但今天上班才第一天，手心里的傷口還疼著，就這么揮揮衣袖，她很不甘心。不但讓那個人瞧不起自己，過往分明只有他匍匐在她眼前的分……
“徐澐開，你不是東西！”不就是高中的時候看不起他而已嗎？記恨這么久，到底是不是男人？！
曹菁雯自暴自棄，罵出來才覺得郁悶的心情終于好些，但下一秒她抬起頭，額冒冷汗，臉色蒼白地望著不如何時推開她辦公室門，正一臉?biāo)菩Ψ切Φ爻蛑约旱哪腥�，有種青蛙被蛇盯上的發(fā)麻感。
“你……你沒敲門……”下意識，她只能無力地吐出這句沒啥建設(shè)性的話。
徐澐開臉上表情看不出喜怒，對她的發(fā)作并不感到意外。正常人被上司整不私下發(fā)泄才奇怪，有趣的是被抓包以后，她竟一點也沒打算掩飾，反倒來指責(zé)他沒敲門？
徐澐開不禁一陣好笑�！拔揖退阏娌皇菛|西，也還是你上司�！�
曹菁雯臉腮一熱，蹩腳的辯解她不屑做，索性咬唇不語，但倔強的眼神仍隱約透露出“那又怎樣”的高傲訊息。
掩上門，徐澐開搖了搖頭�！八隳氵\氣好，今天，我還不算你上司�！�
曹菁雯雙眸倏忽瞠大。他要放過她？
但一次兩次被針對，曹菁雯很難把這人跟寬宏大量劃上等號。還是他打算等下周一正式上任了，再名正言順“教訓(xùn)”她？
她想著，胃部一陣緊抽。
徐澐開看了她好一會兒，她眼睫顫動，黝黑的眸里蓄滿不安，紅唇緊抿，像在極力克制著什么，也許是與他對罵的沖動。那毫不遮掩的警戒模樣使他笑了出來，連這點表面功夫都不會做，她到底是如何混到現(xiàn)在的？
“有沒人告訴過你，千萬別讓上司察覺你在不滿？”
“你今天還不是我上司！”那教訓(xùn)又調(diào)笑的口吻，瞬間使曹菁雯沒忍住。
徐澐開笑了，笑得很大聲。這曹菁雯，該說她天真還是蠢？純白的天鵝從小就被捧在手掌心里呵護(hù)長大，只懂得炫耀自己美麗的羽毛，被人傷了便想方設(shè)法地啄回去、討公道，毫不顧后果，活該被整死！
“你的社會性真是低得無可救藥�！毙鞚烽_搖搖頭。名校畢業(yè)，成績優(yōu)異，第一份工作便位處經(jīng)理，用的是斯巴達(dá)方式控制下面的人按她的意思做出成績�！澳阒恢老裎覀冞@些主管職位的人，下面一旦沒人了，就什么都不是？”
在紐約時，他曾在一間很有意思的事務(wù)所打工，那里一進(jìn)去想任的就是經(jīng)理職位，但上頭有總監(jiān)、有總經(jīng)理、有總裁……結(jié)果，盡管頭餃漂亮，他的地位還是公司里最低的，想完成一件事，不能單靠位置身份施壓，而是得去獲取認(rèn)同。
思及此，他搖搖頭�！翱磥砟闱耙婚g公司還真是什么都沒教你�！�
曹菁雯手握成拳，很不甘心。
唯有她自己知道在前一間公司有多拚命，不想被那些嫌她不夠奉承的頂頭上司給看低了能力，下面的人該做的、能做好的，她在施加要求的同時，確信自己能做得更好，為了不讓他們像無頭蒼蠅做白工，她預(yù)先制訂好目標(biāo)及方案，只要按著她的意思做就行了，其他的她無所謂，那時在她手下的人哪個口袋不是麥可麥可？
她過往堅信實力就是一切，從不興與人偽善那一套，偏偏現(xiàn)今情況不同，她吃過虧，本以為自己多少有所覺悟跟改變，不料被三言兩語挑撥，便再忍不住。
她懊喪不已，更恨自己實力被看低，既然話都講到這地步了，干脆豁出去，至少得看他一次變臉才回本－－
“徐總監(jiān)，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現(xiàn)在這樣，是在針對我？”
曹菁雯直言，本以為一般人聽了這種話多少會意思意思敷衍一下，不料徐澐開嘴角一勾，語聲清明�！皼]錯�！�
她一口氣噎住，不可置信地瞪視眼前人。從沒遇過有人能將自己小心眼算計別人的事講得這么……理所當(dāng)然、光明磊落。
但還沒驚訝完，又聽他說：“曹菁雯，我不喜歡你。”
世間難得真話，即便再討厭一個人，表面上都不會將之戳破，未料他竟如此坦言。曹菁雯震愕不已，見他拉過椅子坦然坐下，修長雙腿交疊，姿態(tài)閑適，看起來好像要與她來場友好的閑聊，表情是到位了，但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是那回事。
“你這個人問題太多，驕傲自負(fù)，剛愎自用，連基本的表面功夫也不會。喔，也許你覺得不公平，我們才剛重遇，我就拿以前的事認(rèn)定你，但你知道什么叫偏見？這就是偏見�！�
“這……”原先聽他講了前面，她很生氣，可一聽他后面的話，她頓時有種哭笑不得的荒謬感。這男人竟直接坦白他對她懷抱的是偏見，一句話把人堵死，叫她難以反駁�！八�，你想要怎樣？”難不成逼她離職？
“我不想和你共事，要你走也是很簡單的，但你能忍下我的刻意為難沒當(dāng)場發(fā)作，足見你還是有所改變。如果你能證明給我看，能夠勝任這個職位，我們也可以做個互動良好的上下屬……”
說罷，他話鋒一轉(zhuǎn)，又道：“既然是偏見，要轉(zhuǎn)正多少得花一番功夫，我保證你會很辛苦，如果挨不住，歡迎你隨時把離職信放我桌上�！�
把該講的話講完了，徐澐開起身，嘴巴有點干，他想吃糖，便伸進(jìn)口袋撈出一顆薄荷糖，不料包裝一撕開，糖果便落到地上，他不以為意地彎身拾起，拍了拍上頭的灰，放進(jìn)嘴里。
曹菁雯看著這幕，一時錯愕�！澳恪幌优K？怎么就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吃？”
說罷，她才想起過去那次，他也是這樣撿拾地上的東西入口。
徐澐開眼里瞬間閃過一道幽暗，嘴角一勾，刻意把那糖咬出聲來�！拔疫B發(fā)霉的面包都吃，你忘了嗎？”
沒錯……
他這么一提，某些被她刻意遺忘的東西，變得鮮明刻骨起來。這男人變化太多，導(dǎo)致她盡管有認(rèn)知，卻仍無法將之與過去那個瘦小懦弱、彎著背脊躲在角落里的陰暗男孩劃上等號。
他們……真的是同一個人。
對徐澐開來說，東西只分能吃跟不能吃，他餓過肚子，曉得那滋味有多難受，不過是沾了一點灰塵，他無所謂。
可她那嫌惡的反應(yīng)卻將他塵封的過往打開，或許一輩子都很難忘記，那種被人深深否定的絕望。他以為自己做了改變，就不會再受往事束縛，不料被她這簡單一句就挑撥起來……
思及此，徐澐開臉色一沉，但很快掩去。
“下周三我們要下新竹總倉看貨跟幫忙理貨，我還在分配大家負(fù)責(zé)的區(qū)塊。正好牛仔褲的部分就交給你了，那可是Watson品牌的代表精神，你剛上任，多接觸接觸對你一定也有幫助�！�
曹菁雯臉綠了，想到那一大面一望無際的藍(lán)、深藍(lán)、黑藍(lán)牛仔褲貨墻，再難掩暈眩。她怎就忘了這男人報復(fù)心特別強烈？
想著想著，她便深深埋怨起來，要殺要剮一句話，這樣硬生生地把人吊著一口氣，算什么英雄好漢？
“徐澐開，你這么處處找我麻煩，我會以為你根本就是……”
“嗯？”
徐澐開挑眉，那一副無動于衷地等她下文的戲謔表情，讓曹菁雯牙一咬，把話說下去�！案揪褪菍ξ遗f情難忘！”
只見徐澐開動作一頓，眼眸睜大。
曹菁雯同樣意外，她不過是隨口一說，該不會真戳中了他的痛點？
可下一秒徐澐開恢復(fù)沉穩(wěn)，那漆黑如墨的眼里閃過一道深沉的光，瞅得她心悸，掌心發(fā)涼。還不及張嘴說些什么，徐澐開卻唇瓣一揚，清冷的笑相比先前多了一抹毫不掩飾的不屑，讓曹菁雯面紅耳熱。
見狀，他更是不客氣地直接笑出聲�！芭f情？你倒說說看我們之間還有什么舊情。你也不必?fù)?dān)多余的心，我有女朋友了，交往很多年，性格極好，長相嘛，也不用說。人傻過一次就不會再傻第二次，何況除了年少輕狂，我還真想不出當(dāng)年為你犯傻的理由何在，所以就不要再瞎想了，也別試圖用這種方式打擊我，知道嗎？”
說罷，他眸光凌厲一掃，轉(zhuǎn)身開門離去。
曹菁雯如遭雷擊，徹底軟倒在座位里。
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聽人能把這種毒辣的話講得如此光明坦蕩，這徐澐開真的不一樣了，她幾乎要懷疑那些過往全是錯覺，他們現(xiàn)今段數(shù)落差太大，完蛋了，死定了，她該怎么辦？！
曹菁雯家庭環(huán)境小康，父親是公務(wù)員，母親是老師，從小衣食無虞。
她是曹家唯一的女兒，被捧在手掌心里呵護(hù)長大，要咸的絕對不會有人給她拿甜的。
加上她天資脫穎，長相又分外討人喜歡，自然被周圍的人傾慕疼愛，那股嬌氣便益加渾然天成，等到上高中的年紀(jì)，曹菁雯早就眼睛長頭頂上，不知地板究竟長什么樣子。
因為她從沒跌過跤，即便偶爾摔著碰到，也會有人爭著給她呼疼。曹菁雯一路走來順風(fēng)順?biāo)�，從不曾特別意識過別人的辛苦，所以對徐澐開，幾乎是打從開學(xué)第一天，就看他很不順眼。
信豐高中校史悠久，但作風(fēng)開明，允許男女同班，曹菁雯讀的理所當(dāng)然是資優(yōu)班。自小到大她從沒拿過第二，并非她有多孜孜不倦、熱愛讀書，純粹只是因應(yīng)了電視劇里一句話：我不喜歡輸?shù)母杏X。
開學(xué)第一次段考，大家都懷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下課鐘一響，便立即圍繞著班里公認(rèn)最優(yōu)秀的曹菁雯討論考題。
這眾星拱月的畫面同學(xué)都早已習(xí)慣，曹菁雯自己也是經(jīng)驗豐富，她信誓旦旦，猶如在發(fā)表什么重大決策地道：“這一題答案是C�！�
她這一“發(fā)布”，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抱頭哀叫。“�。冶緛硐脒xC的……”
選了C的人則是一臉好險，曹菁雯跟著一笑，那笑很自信，毫不懷疑自己會出錯。這時，卻有個人從他們背后走過，輕輕地說：“那題－－是B才對喔�！�
所有人愣住，像是第一次注意到班上還有這么一位同學(xué)存在。
他們不如所措地瞥瞥他，再看向曹菁雯，只見后者被當(dāng)場拂了面子，秀麗的臉容滿是不快。她漆黑圓潤的眸染上怒意，睞著這型似卑微的少年，只想問他：“你以為你是誰？！”
但她連開口和他多說一句話都不想，只冷冷撇開頭去，裝沒聽見。
旁人見狀很快便把注意力繞回來，任徐澐開兀自尷尬。
同班兩個月，他在班上的存在感始終很淡薄，穿著破舊，神態(tài)怯懦，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窮酸氣息。沒人想與他有多余交流，即便遇上比較熱情的，沒講兩句便再無話題可接，只得訕訕地摸摸鼻子離去。
久而久之，徐澐開固定成了一個人，這次他會主動來搭話，出乎班上同學(xué)的預(yù)料，直到正確解答公布出來，真如他所言是B，曹菁雯登時差惱不已�！八局皇窍腱乓约汉軈柡Π桑俊�
但更令她氣恨的，是段考成績出來，向來不落人后的她居然屈居第二，而且，還是輸給這個她最瞧不上眼的家伙！
各種讓她不愉快的事相加在一起，她和徐澐開的嫌隙就更深了。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注意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并產(chǎn)生美好向往的感受，討厭一個人的情況也是差不多的，只是不管對方做了什么，都覺刺眼難忍，恨不得他立即消失在自己眼前。
這男孩瘦瘦弱弱一只，隨時隨地彎著背，看起來就是很懦弱沒擔(dān)當(dāng)。他便當(dāng)里的菜色單薄至極，有次其他同學(xué)心血來潮問他要不要吃餅干？他居然整包吃完，曹菁雯好幾次見他下午時分去找福利社阿姨討過期不要的面包，有一回兩人視線不經(jīng)意對上，他蒼白瘦削的臉浮現(xiàn)一層赧意�！罢�、請你不要告訴別人……”
曹菁雯莫名其妙，心里嫌惡，哼一聲�！拔也挪粫f呢！”
這么無聊的事講出去也沒任何價值，只是她內(nèi)心對徐澐開的不齒更多了一層。天下怎會有人貪小便宜成這個樣子？
之后幾天，看他午餐吃的全是福利社的面包，有些還發(fā)了霉，他不以為意地剔除，吃得很平靜。
曹菁雯滿腹惡心地看著，手里的餅干不小心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