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腿下肚,叢杰幫著溫喜綾把所有野放的家畜趕回來,也幫著她把喂鴨喂豬、清掃環(huán)境的粗活做完。
過程中偶爾還是會重演之前的拌嘴吵鬧,但兩人像是都有了默契。在卓家只身磨了幾天的粗活,讓她的想法成熟了許多,比起之前對上任何人總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溫喜綾學(xué)會了適度的進退。
收好工具,叢杰見溫喜綾發(fā)上沾了片落葉,想也不想,就替她取下葉子,還順手撥掉她手心的污泥。
溫喜綾沒有抗拒,仰頭看他,仍是那沒心眼的笑。
“大蟲,想不到你干這些活跟追犯人一樣,挺行的!”
“我本來就是莊稼人,這些小事哪難得我!”他哈哈一笑!澳悴恢溃以趽P州郊外有塊地,早跟我底下那些兄弟講好了,等哪天沒力氣捉人了,就全跟我上那兒養(yǎng)老去。”
“真的呀!”她眸中閃閃發(fā)光,有嫉妒有羨慕!澳憷狭舜蛩阕鲂┦裁窗?”
“啥都行!種田、養(yǎng)雞、挖個大池子養(yǎng)魚都成。那塊地比這兒還大,真要住下了,可有得忙了。”
溫喜綾聽得悠然神往,直來直往的又把心里的話蹦出口:“以后要是沒處可去,我能去找你嗎?”
空氣似乎瞬間停滯了,一時之間,叢杰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大蟲,我開玩笑哩。我喜綾兒怎么可能沒處可去!彼騻哈哈,臉上表情卻掛不住,整個沉下。
“好!彼_口。
“……”溫喜綾霍然抬頭,怔怔的看他。
“好。”他微笑,對她點點頭。
“哎呀!再、再說吧!大蟲,等你老,還得要好久好久哩!彼龔娦ΓD(zhuǎn)身把工具收拾好。
某種復(fù)雜的、微酸的感覺層層疊疊的涌上,令她覺得鼻間刺痛,就像是沾了大蒜那樣難受,差點就要泌出淚水來。
方才那些話已經(jīng)夠丟臉了,若再出現(xiàn)任何脆弱的舉止,她真會發(fā)瘋的!
兩人間微妙的氣氛很快就被急促的腳步聲給打破了。
一群孔武有力的家丁從小山坡四周包圍了他們。
干活之前,他從吃雞腿這件事所推出的荒謬結(jié)論,印證了眼前這些下人眼里是如何看待他們倆——
奸夫淫婦。
叢杰只好手長長腳長長的掛在溫喜綾身邊,無辜的傻笑再傻笑。
這應(yīng)該就是書上所說的虎落平陽吧!唉,說破嘴也講不清。在揚州城,可從來沒人敢這樣瞧他。
叢杰揉了一下臉。事情的變化實在太脫序,雖然這些人來意不善,但也算是良民百姓,總不好拿拳頭對付吧。
“狗男女!”一道尖拔的聲音喊。
叢杰僵住笑,一陣嘴歪臉斜。這三個字,比他所想的四個字更狠利,也更一針見血。
站在家了中央出聲辱罵他們的,正是那個急著邀功的胖大嬸。
“罵誰呀你這頭豬!”溫喜綾擦著腰馬上回嘴。
叢杰笑出聲,這種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冤枉,實在太讓人捧腹了。
“都是你做的好事!彼绦,湊近溫喜綾耳邊呵著氣說。
“五天夠不夠他們走得老遠?”溫喜綾皺眉,忍著下去在意他朝她呵來的熱氣有多撩人;每回大蟲開始用怪里怪氣的聲音跟她說話,都把她搞得像是湖上被風(fēng)吹動的一只方舟,隨風(fēng)蕩漾。
眼前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可不正是她這幾日朝思暮想的?
臭大蟲也真是的,都沒看場合說話的,等她了結(jié)卓家這件事,回頭一定要好好說他。
“你要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嗎?”他低笑。
“嗯,你可別插手!彼c頭,又皺了一次眉。
“好!你們這兩個奸夫淫婦,大白天公然私通,見了人不磕頭認罪,還敢這么氣焰囂張,今天要是不把你們這對狗男女捉來浸豬籠,怎對得起卓家的先人!”
“煎什么麩,米麩還是麥麩?你這頭胖豬嘰嘰呱呱講什么我聽不懂!”
溫喜綾也不好惹,幾句話就教那被她稱作胖豬的大嬸臉色脹得通紅。
“小賤婦我問你,籠子里的雞哪去了?”
“雞毛雞嘴扔了,雞頭雞腳雞心雞腸子雞骨頭雞屁股喂豬了,其它全在我肚子里。怎么樣?我連一粒雞屎都不分你這只胖豬!”
胖大嬸被嚇得朝后一彈,灰濁的老眼珠難以置信的瞪大。
“反了反了!開天辟地一來,哪見過這么喪心病狂的事。來人啊!把他們綁起來,送去祠堂候?qū)!?br />
一名離溫喜綾最近的家丁撲上來要捉她,被她機靈閃開,叢杰退了一步,輕輕松松躍上身后一棵離地數(shù)尺高的大樹。
他一點都不擔(dān)心溫喜綾。她原本就有一點武功底子,要對付這十來個下人,根本易如反掌,他不如就輕松的看場好戲吧。
樹下乒乒乓乓作響,他瞧得興致高昂,直到溫喜綾突然閃神被揪住了袖子,行動受制,他才察覺了不對勁。
她的表情痛苦,身子顫抖如風(fēng)中落葉,如牛般大的力氣不見了,這會手腳完全被制住,整個人狼狽的摔倒在地。
他跳下樹,上前推開是三個企圖捆綁她的下人,將她拉到身邊。
一陣如利刀切腹的疼痛令她松開叢杰的手,跪倒在地。
“綁起來!綁起來!”胖大嬸大叫。
所有的家丁一擁而上,叢杰攬住溫喜綾,拋開剛剛絕不動手的想法,長腳一出,便把兩人飛踢得老遠。
溫喜綾突然的虛弱讓他失了分寸。
“喜綾兒!你清醒點!”
下腹的痛楚翻江倒海般襲來,溫喜綾表情扭曲得可怕,冷汗直冒。
“你不舒服?”他聲音打顫。
“沒事。你別理我,快走!彼扑。
“傻子,什么時候還逞能!”他低吼,把她抱在懷里,腳步飛快,三兩下子就把卓家的人遠遠甩在后方。
“痛……好痛!”她在他懷里亂抓翻滾,嗚咽哭出聲。
“哪兒痛?”他焦慮的問。
她搖頭,呼吸紊亂的喘著。
直到看到她下身衣服一角染紅,叢杰再如何遲鈍也懂了。
他在路邊覓了一處平地放下她,找著她身后可緩和疼痛的穴道,輕輕壓揉。
背后傳來一陣酸痛,漸漸變成些許麻痹,下腹的痛楚緩和了些。
溫喜綾昏沉沉的,只覺得好疲倦。
見她情況不佳,叢杰不避諱的背起她,走了好幾里路,直到入夜,才在一間僻靜的小旅店落腳。
老板娘熱絡(luò)的迎了上來,不免好奇兩人的關(guān)系。
叢杰要來一間房,把溫喜綾放在床上,低聲囑咐老板娘幾句,便掩上門在外等待。
換過衣裳,溫喜綾趴在床上,仍是痛得渾身打顫,兩只手緊掐被子,滿臉羞憤,根本不敢看向剛進房里來的叢杰。
“大蟲你出去啦!我夠丟臉了。”她嗚咽。
叢杰坐上床鋪,把難受得啜泣的她拉到身前。大概是痛得難受吧,他感覺溫喜綾的身體顯得異常僵硬冰冷,完全沒力氣對他鬼吼鬼叫。
見趕不走他,她轉(zhuǎn)過身起,全心全意與那股疼痛對抗。
叢杰也不開口安慰她,只是抱住她,像方才那樣,輕柔的拍撫她。
溫喜綾的淚放肆地浸透他的衣裳,她埋在他懷里,仍是又窘又羞。
是疼痛,也是難受,簡直不敢相信這種事情竟會發(fā)生在她身上,尤其是在這條處處刁難她、與她作對的大蟲面前。她以后還有臉見人嗎!
可邊哭又邊想著;大蟲雖然愛訓(xùn)人,卻從沒在她最艱難時扔下她不管,生氣歸生氣,吼叫歸吼叫,但他卻總是義無反顧的幫她。
常聽人說:龜蛇蟲魚類最冷血,但今夜的大蟲,卻在這冷夜冷房冷床鋪里,顯得特別暖和。
溫喜綾抽泣著,一半困惑一半昏沉;抽搐的疼總是讓她在想到最重要的部分時分神。她的心好亂,決定用逃避的方式度過這詭異的一晚。
許久之后,伏在叢杰溫暖的懷抱,她睡得好沉好香。
沒有粗野的打呼聲,少了張牙舞爪的尖刺,她睡得鼻息靜勻,一小繒長發(fā)散在她頰上,在燭光映照下,凈現(xiàn)姑娘家的嬌氣。
還有那盈盈長睫,淚水干了,別有一番風(fēng)情。
長睫瞅著她,竟瞧得癡了,這才想起,從他識得溫喜綾到如今,哪見過這般細聲細氣的模樣。
當(dāng)然,吃辣粉的那一回不能算。
叢杰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至枕上躺好,才驚覺到胸前那股冰涼。
方才溫喜綾枕著他時,想必也有與他一樣的暖和踏實吧!
原來只身一人并不全然是自由自在,此時此夜,他真的感覺冷。
只有他的手仍暖得發(fā)燙,因為溫喜綾始終沒松手。
在粗魯、驕傲、倔強的外表下,其實她有顆脆弱又柔軟的心,只是,誰也沒機會瞧見。
這個嶄新的認知在叢杰心湖投下一顆石子,激起陣陣漣漪,他忍不住輕觸她熟睡的臉龐。
陌生的異地,陌生的旅店,跟一個仍稱不上是好朋友的女子,兩人之間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然而,真是這樣嗎?
叢杰望著那只與自己緊緊交握的手,這樣的彼此相扣,是否是一種強烈的依賴?不知不覺中,他似已對她生出心折的情愫。
他心思紊亂、困惑的望著那微弱的燭光。
溫喜綾松開手,翻身之前,手掌擦過他的衣襟,從他懷里暗袋處掉出一紙信箋。
拾起信箋,叢杰展開那歷經(jīng)無數(shù)折痕的字跡。多少年了,當(dāng)年送愛人出嫁時,他曾忍著那撕心之痛,托人代筆寫下這些祝福。
隨信箋送去的一對純金打造的如意被收了去,新娘卻在事后把這信箋退還給他。
十年了,他一直沒去追究她悔婚的原因,卻始終將這被退回的信箋帶在身上。
雖然他大字不識幾個,但這些字句的意義卻令他刻骨銘心。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予于歸;宜其室家;逃之夭夭;有黃有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逃之夭夭;其葉萋萋;之予于歸;宜其家人。
那一年,他最疼愛的妹妹與夫婿在省親途中遭逢匪人劫殺,于是,他擱置了自己的婚事,三年內(nèi)四處奔走,只為緝拿兇手。
原以為打小訂親的未婚妻能夠理解他的做法,但她卻在他最心力交瘁時堅決退婚,很快的另覓幸福。
殺害妹妹的兇手早已伏法,卻仍無法消彌他為人兄長摧心的痛楚;他付出的代價,錯過一生的摯愛,這些生命力的遺憾,就想著這張紙箋,一直收在心里,無法忘,也不能忘。
逃之夭夭、逃之夭夭……逃之夭夭!
等等!這篇文章出自詩經(jīng)!
詩經(jīng)!尸精?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予于歸。
逃之夭夭,咄咄逼人?只只龜龜?
回想起當(dāng)日溫喜綾那振振有詞的解釋,叢杰恍然大悟。
這個夜里,當(dāng)回憶過往,心靈深處那不能承受的傷感突然消逝無蹤。
看著溫喜綾那不解世事的睡顏,叢杰瞅著她,想起那鬼靈精怪的瞎掰。
覆住臉,在這漫漫長夜,他抖著肩,無聲的大笑,直笑到眼里流出淚水,終于有了一種完全釋放了的暢快。
溫喜綾被某個毛絨絨的東西給弄醒了。
睜開眼,她左顧右盼,只覺得身子好暖好舒服。
這種安全及舒適感,讓她一時不敢輕舉妄動,眼神飄呀飄的,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人貼躺在大蟲懷里。
正常一點的反應(yīng),她應(yīng)該推開他,將他踹下床,然后罵得他狗血淋頭;可她卻完全不想動,只是安靜地回想起昨夜的情形。
像是她又疼醒了,又哭又鬧的,他才上床來哄她。
對男人從來沒有過什么少女情懷的她,這種經(jīng)歷確實讓人疑惑。
一切是怎么開始的?這個大蟲不是只會罵她訓(xùn)她嗎?
昨晚她那樣給他添亂,他卻一句也沒回她,只是耐著性子陪她。
像現(xiàn)在這樣;他抱著她,兩人全身無一處不相觸,她卻沒有一點點被占了便宜的感覺。
溫喜綾抽出一只手來,好奇的用指尖去觸摸他。那結(jié)實的手臂緊繃得不可思議。她低喃一聲,再抬眼,卻對上他睜開的濃眉大眼。
再也沒有比這種情況更尷尬了,她身上的溫?zé)岱路鹪谒查g全數(shù)轉(zhuǎn)移到她臉上,燙得她的心亂跳。
“呃,大……大蟲我餓了!彼Y(jié)巴的說。
叢杰也餓了,但是,他那餓的定義卻與溫喜綾的不同。
他坐起身,居然想不起來上回碰女人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有好些年了吧!他在心底苦笑。
察覺自己的欲望正如火燎原,眼看就要一發(fā)不可收拾,叢杰只好對她橫眉豎眼。
“你發(fā)傻呀!餓了就起床吃東西,躺在這兒等人服侍你嗎?”
說罷,跳下床,走到盆架邊,掬起靜置一夜的清水,發(fā)狠的潑在臉上。
水好冰涼,可還是不夠,不夠讓他冷卻自己。
這人簡直莫名其妙!溫喜綾對他的反應(yīng)困惑又不滿。
總說她脾氣壞,其實他的更壞,大清早一醒來她也沒招惹他,就被他這么吆吆喝喝好的。
真是招誰惹誰了!溫喜綾忿忿地披好外衣要走,哪曉得肚子不爭氣,又鬧起疼來,疼得她彎下腰直喘氣。
叢杰待要上去扶她,她卻氣咻咻的甩開他,逞強站起來,乒乒乓乓地踹開門出去了。
那幾乎能凍傷人的水溫還殘留在臉上,叢杰瞪著銅鏡里的自己。
這會兒他想騙誰呢?其實他一直都明白。
至少在懵懂單純的溫喜綾面前,他比她更早警覺到兩人之間微妙的變化;但是,這份警覺,還是無法壓抑他來得又急又快的渴望。
面前鋪著一條路,一直以來都是清清楚楚的單行道,但此時卻分岔了,往左往右的酒這么絕對岔開來,要他做抉擇。
抬頭看著那沒合好的門板,仍在風(fēng)里輕顫著,有那么一刻,他沖動的想追出去拉住溫喜綾,但想歸想,他始終沒這么做。
拉住她做什么?她那么天真坦率,不一定了解他在想什么吧?
不能再靠近她了。他想著,也這么決定著。
在旅店休息了兩天,他們找到最近的渡口,搭上了船。
一路上,兩人很少交談。每回溫喜綾想好好對叢杰說點什么,他卻總是冷言冷語,這又激起溫喜綾性格里的蠻性與他吵起來。
未了,兩人干脆少交談。
其實兩人應(yīng)該都已察覺到他們之間定是有什么不一樣了。不說話的時候,總是拿眼角偷偷觀察著對方,也不免想起在卓家小山坡交心相處的那個下午,對照現(xiàn)在的冷淡氣氛,感覺那似乎只是一場荒誕的夢。
溫喜綾裹著外衣坐在船頭,河上的風(fēng),河上的景致,一如出發(fā)的那天。
那天的她,懷里揣著塞滿食物的小箱子,一臉喜孜孜,怎么現(xiàn)在她卻想也想不起來,那時簡單快活的心境去哪兒了?
“順風(fēng)的話,再半天就到了。”叢杰突然開口。
“嗯!彼裏o精打采的回應(yīng)。
是啊,順著河水而下,很快就能回到翠湖了。在卓家干活時,只要一入夜,她便想家想得要發(fā)瘋,可眼前卻不是了,她的心頭壓著事,怎么也開心不起來。
“大蟲!
“嗯!
“你不是把旅費都丟了?”她仰頭問道。
“是啊!
“那你哪來的銀子住房坐船?”
“你用卓家送的珍珠丟我啊,那顆珠子很值錢的!币环催^去的嘲弄,他語氣平平,完全沒逗弄她的意思。
“喔!彼故祝ㄣǖ耐撇坏奖M頭的河面望去。
“你不舒服?”他忍不住問。
“一肚子不舒服哩!睈瀽灥恼f。
不是才剛結(jié)束嗎?他關(guān)心,卻又難掩困惑;但這種問題……要是打破沙鍋問到底,可就真的太超過了。
“吃壞肚子?”他再次替她編了理由。
“我沒吃啥東西,而且跟那個沒關(guān)系。”她拖著臉,心煩的嘆氣。
“隨便,只要跟我沒關(guān)系就行了!彼緡佉宦暋
怎么跟你沒關(guān)系?就是看到你才煩呀!溫喜綾沉下臉,轉(zhuǎn)頭盯著他看。幾天以來,她腦海里充滿了莫名其妙的焦慮,偏偏這些焦慮跟春天的柳絮一般,被風(fēng)吹得亂七八糟,讓她完全說不出個道理來。
“這樣看我干嘛!”被她這樣看著也不是一兩次,早該習(xí)慣了,可是他才下了決心別再去招惹她呀!
“你又沒缺胳膊斷腿的,看看會傷到你嗎!”
“隨便!彼齼扇瘴垂蔚暮,嘀咕道。
溫喜綾忿忿的拍打船舷,依她往日的脾氣,想趕走這種壞情緒,便是跳下水游個痛快,再游上岸大吃一頓,接著找個沒人的地方狠睡一場。
但這兒可不是翠湖,河面看似平靜無波,說不定底下暗流叢生,跳下去反而自找麻煩。
而且,她并不想讓大蟲再有對她啰嗦的借口。
“我想家,我真想家。”她又拍了一下船舷,氣呼呼的說。
“如果不是你任性去管別人的閑事,這會兒早到家了!
“是你受不得人情先開口問的,又怪我!”她咬牙切齒的回!皠硬粍泳陀(xùn)人,你真是討厭鬼!”
他背過身身。哼!再理她,他叢杰就改名叫豬杰!
冷戰(zhàn)間,船靠上岸,趁叢杰付船資時,她不等他,逕自跳下船走了。
像是在與他斗氣似的,他一追上來,她便走得更快;他停下腳步,她像是背后生了眼似的也緩下來,擺明就是要隔著這段距離,不肯與他齊步同行。
也不是第一次跟她拌嘴吵架了,但從沒像這一回,鬧了一整個下午還不說半句話。
大片夕陽余暉罩在城樓上,拖曳著兩人的身影,雖然兩人分開走,但她被拉成的影子總會黏牢他的。
叢杰心一動,不知怎地竟想起她扮新娘子時的模樣;方才她瞪著他罵討厭鬼的表情,感覺似乎已有了女兒家的嬌。
他……如此抗拒感情,是要這樣折騰自己多久?
不遠處,一頂華麗的轎子朝兩人緩緩而來。
擦身而過,落在叢杰身后的轎子突然打住,隨侍在轎邊的丫頭匆匆追上,喊住叢杰。
走在前面的溫喜綾停了下來,好奇心讓她轉(zhuǎn)頭只見那侍女與叢杰低語了什么,便回頭掀開轎簾,扶著一名戴著面紗的少婦出轎。
溫喜綾臭著臉,不明所以。
那少婦垂首,滾著團團繡花的長袖底伸出雪白柔荑,摘下帽紗。
一舉手一投足,凈是優(yōu)雅。她走向叢杰,輕啟朱唇,露出一抹極嫵媚的笑。
“還以為認錯人,沒想到真的是你。”
“好久不見了……梁夫人。”叢杰愣了一晌,勉強牽動嘴角,那笑里卻充滿時不我于的苦澀。
一旁隨侍的丫頭將帽紗接了,安分的回到轎邊等待。
“算算也有十年沒見了,好長的一段日子啊。”那女人笑得坦然,完全不同于叢杰的。“早聽說你的心愿已達成。”
“嗯。”
“能在異地重逢也是緣分,不介意的話,我想與你敘敘舊?”她仍沒要離開的意思。
“不方便吧。”
“我出門遠行,專程到這兒探個姐妹的。再者,都這么多年了,青梅竹馬敘個舊,無妨的!
十年了,記憶力這個女子仍是那么自信從容,想要的、想做的從不輕言放棄。當(dāng)年退婚,也未見過她為此落下一滴淚。
“只要不造成梁夫人的麻煩,就依您安排吧!
她點點頭,上轎前,突然朝溫喜綾投來一眼。
“你的朋友……一起來嗎?”
仍是那溫婉的微笑,卻正對向溫喜綾,讓她突然好生難受。
好美好美的女人!她從沒見過女人生得如此標(biāo)致迷人,一股氣往溫喜綾腦門上沖!這條死大蟲,哪認識這么天仙般的人物?
“喜綾兒!”叢杰喚了一聲。
“不打擾你!睖叵簿c嘴角似笑非笑的橫他!岸亲涌樟税胩欤姨铒柖亲尤。”說完,走得急,像逃離什么似的。
“喜綾兒!”叢杰追上來喊她。
聽見呼喚,溫喜綾迅速轉(zhuǎn)身,隨即又嘔起嘴角的孬,干嘛轉(zhuǎn)得這么快!好像她隨時都在準(zhǔn)備著等他這么一聲叫喚似的。
這個人真是條無敵臭大蟲!老把她搞得渾身不自在!
叢杰的心情其實同她一樣復(fù)雜。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又把一錠銀子放在她手心上。
“你去找這城里最好最大的一間客棧住下。記得一定要吃飽,你吃飽了心情才會好,晚一些,我會去找你!
目送他跟那天仙般的美人走后,溫喜綾原先那氣勢昂揚的肩頭在瞬間垮下。
一個惡毒念頭毫無預(yù)警的涌上腦海,溫喜綾很想追上去,從后方一把掐住叢杰那對招風(fēng)耳,再扯開她有史以來最大的嗓門,吼哮他。
最好能把他震聾、震瘋、震死掉最好!
但,這一切都只是想像,她什么也沒做,兩道酸澀的霧氣,像這城里的暮色,毫無預(yù)警的就這么罩下來了。
死大蟲!臭大蟲!討厭鬼、見色忘友、是非不分、惡形惡狀、無情無義、黑白無常、豬狗不如……
溫喜綾捏著銀子,嘴里咕噥著一串罵人話,待眼前的一片模糊轉(zhuǎn)為清明時,轎子和叢杰已不見蹤影了。
“死大蟲……你夠義氣,真不理我!”她恨聲罵著,聲音卻哽咽了。
“為什么支開她?”梁夫人柔軟的聲音從轎子里傳來。
“沒事。”叢杰忍著沒有回頭,雖然方才溫喜綾瞧他的模樣笑笑的,但不知為何,他就是能夠確定,她肯定是氣死他了。
眼前不禁浮起她齜牙咧嘴、惡鬼一樣撲上前要找他干一架的氣怒模樣,叢杰胸口驀然升起一股柔情。
他是真的在乎她啊。
“是個姑娘吧?”梁夫人在轎里輕柔的問。
“你知道嗎?”叢杰訕訕的說。
“她瞧你的模樣,騙不了人的。”她說道。
溫喜綾大步疾行,自大街道精辟小徑,卻是越想越火。
暗下的天色、不清楚的視線,更加深她心里的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