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一股冷意從半敞的窗戶,隨著幾絲細雪進入房中,沁入她的血液里,使她全身發抖。
「冷嗎?」正在燒著爐火的男人察覺她的顫抖,迅速地起身來到她的身邊。一雙大手為她拉攏身上厚重的被子,但都不及他的體溫來得溫暖。
他將她擁在懷中,像是一個珍愛妻子的男人那般。
突然她覺得好想哭泣,因為這必定是個夢。
昨天婆婆才聽鄉人說,今年他又不在返鄉的名冊當中。她已經好久沒有看見他了,托人送去同關的信,都像是石沉大海般,沒有只字片語的回函。她猜想他一定很忙、很孤單。
而每每想起他孤單的背影,她就很想上前拉住他,在他回過身時好告訴他,不要覺得孤單,她會一輩子站在他身邊,如果他同意的話……
早在九歲那年嫁入他家門的那天起,他就成為她的天。
她很想跟他一起支撐起一片天頂,好讓他不用那么辛苦,能夠有機會分享彼此的生活?墒堑f不行,娘說不行。沒有人會同意她跟他一起支撐住他們的家。唯有他,才是家中的支柱。
「妳在哭,是傷口疼嗎?」他的聲音從耳畔傳來,似乎離她很近,卻又飄渺難以捉摸。
他的手小心地探索著她的胸腹之間,似乎想撫平從那里隱隱浮現的痛楚。
然而,使她流淚的并非因為身體的疼痛,而是在她發現,她永遠等不回自己的丈夫時,那種被遺棄、背叛的痛苦。成親那天,他在祖先堂前發誓,會永遠照顧她,可是他一去就不回頭了。她不能指責他沒有照顧她,因為他的軍餉全數都寄回了家中,但他仍然背棄了她,在感情上。
「為什么你從來都不回頭看看我?」她雙手狂亂地揮舞著,原以為會落空,卻不意捉到某個實質的東西,像是一條鋼鐵般的手臂。她緊緊捉住,突然猛睜開眼睛,看著夢中殷殷思念的那個人。
衛齊嵐任她將手指掐進他前臂的肌理。她狂亂的眼神使他意識到,她并非真的清醒,而是仍在夢中。
是夢見從前了嗎?她問他,為什么你從來都不回頭看看我?
那令他的思緒倏地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還很年輕的某段歲月里,從軍中回到家的那段時間。
那是他第一次在戰場上殺了人,朝廷根據他砍下的人頭數量估算他的軍功。他的雙手染上可怕的鮮血。當時他軟弱得無法面對自己。
發現家中有個人總是遠遠地看著他,眼中寫著渴盼,似想叫他分享他殺人的故事時,他無法回頭看她。那種感覺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使他爾后也總是刻意去忽略那緊緊相隨的視線。
掐在手臂上的力道突然減輕了,她的手滑了下來。知道她又昏睡了過去,他再度為她拉攏棉被。為不用立即回答她夢中的質疑而松了一口氣。
他已經照顧她三天了,這三天來,她斷斷續續地發著高燒,時常囈語。大夫說這是最關鍵的時期,如果能順利退燒,那么她就脫離險境了。
化膿的傷口已經處理過,但未來恐怕會留下疤痕。那道疤,傷在她的身上,卻仿佛也烙在了他的心頭。
沈大夫將一間小屋子借給他們使用,這幾天與她形影不離,使他聽見了太多過去不曾細想過的事情。想必他是個自私的人吧,他耽誤了她。心頭濃濃的歉疚也許得用一輩子來償還。
他輕輕撫過她蒼白的臉頰,忍不住喊出她的名。「瀟君……」
下床添加爐火時,失去他的熱源,她突然又清醒過來。「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不,她尚未清醒。他迅速回到她身邊!笡]有,妳睡,我不走!宫F在就算是有軍令下來,他也不打算走。
「你說謊,你總是離開,一再地離開。我不等了,我不想再等了,你聽到沒有?」她牢牢的揪住他衣襟,為他眼中的溫柔而啜泣。
當年她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一把火燒了一切,遠走他鄉的嗎?
她恨他嗎?還恨他嗎?
「瀟君,妳……恨我嗎?」終是忍不住問了出口。盡管這是在窺視她或許不欲為人所知的隱私,但是他想知道……她的真心話。
「恨你?」她的眼中出現迷惘!覆唬趺磿兀课摇也缓弈恪N抑皇遣幌朐俚饶慊仡^來找我了,我想、想去找你,想要有朝一日站在你面前,告訴你,英雄的妻子不好當……」
「我算不上什么英雄!顾従彽卣f。說不出自己對這眾人加諸在他身上的名聲有多么地反感。而當他的妻子……不容易,是嗎?
「每個人都認為是!顾鷼獾刈狡鹚氖趾莺莸匾乱豢冢膊还苣菞l手臂上頭已經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咬痕。
他就讓她隨意地咬!肝抑皇莿偤么蜈A了一場應該會輸的仗!
「可是你贏了。同關告急時,我擔心你或許再也回不來了,幸好你贏了,我寧愿你就當個英雄,只要別死……」
「即使這個英雄忘了他還有個家?」甚至忽略了最應該好好守護的事物。
「……我說過我會去找你的!
「找到我,讓我知道我的妻子不好當,之后呢?」他不得不問一問這個問題。
「……」
她好半晌沒回答,他以為她又睡了過去!笧t君?」
但她突然又說,聲音幾不可聞!柑砹恕
「什么事情太晚?」
她從他溫暖的懷里勉強撐起自己,腦袋昏沉沉,以為自己在夢中。她雙手探索著他英俊卻稍顯消瘦的臉孔。摸索到了,那真實的撫觸刺痛著她的心。「因為是在夢里,我才說的,你懂嗎?」
他點點頭,不敢開口說話,深怕驚醒了她,就聽不到之后的話了。
「我本來只是想,總有一天要讓你正眼瞧我,沒想到我會入了朝廷,做了官。做官之后,才知道原來可以改變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但是如果沒有人去做的話,那就永遠也不可能改變了。所以,我想要改變。這樣一來,總有一天,東陵的所有男子都會正視站在他們身后的女子,每個人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很自由,不再有限制……國試,只是開始,還有那么多事情得做……這得花上一輩子才能實現的吧……」她看著他說,目光卻沒有聚焦,仿佛正望著很遙遠的地方似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衛齊嵐終于聽懂了她的話。如果她想要顛覆的是東陵這個國家長久以來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那么,也許真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吧。人心的改變,不可能是三年、五年的事。
「妳怕等待嗎?」他語調很輕的問。
她沒有回答。這回她是真的再度睡著了。
但他仍看著她,很認真的告訴她說:「我想妳是,但我不能再次放開妳了。」他輕輕地吻上她的發頂!杆裕业葕。」
無論現在才發現愛上自己的妻子會不會太晚,他都已經做出決定。無論多久,這回,在身后等待的人,將會是他。
*
一股很重的藥味和寒冷的氣息使她悠悠轉醒過來。
她半坐起身時,察覺到自己的虛弱,但眼神卻已經漸漸恢復清明。
身上只穿著單薄的單衣,衣服很干凈,像是剛剛換過。她無力走下床鋪,只好用眼睛打量自己所處的環境。
矮房子,茅草屋頂,一張木桌、兩張木椅,兩口小窗,一盆火。屋子不大,大概只容得下兩、三個人在里頭活動。
窗子和門都微掩著,只開了一點點隙縫,好讓空氣流通。然后,她眼波流轉,注意到桌上的一柄長劍。
銀蟠劍。
那么,不是夢了?
他真的在這里?從遙遠的邊關趕了回來……
依稀記得,昏睡中,有個人細心地照顧著她。替她更衣、拭汗,原以為是秧兒代勞的,卻沒想到有可能是他……
他為何要這么做?
正想著這問題的時候,屋門被緩緩地推開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剛煎好的藥汁走了進來。
在他細心地重掩上門時,她瞥見外頭仍下著紛飛的白雪。而他卻冒著風雪,在外頭熬藥?
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從喉頭處漫淹上來,她強忍住那股滋味,意識到胸腹上那道傷口所帶來的疼痛,直到他挺拔的身影站在她面前,那疼痛都未稍稍減輕。
「醒了?」不算是個問句。她的眼神已經恢復明亮,他知道她是真正地清醒過來了,而不只是前幾日受困于高燒中,時醒時睡的發出囈語。
將藥碗放在床邊的小幾上,他伸手碰觸她的額頭,測試她的體溫。高燒已退,應該就沒事了。
不知道該不該躲開,他碰觸她的方式似乎太過熟悉。她只好問:「這是哪里?」
「沈大夫的家中!顾f。「妳差一點就走進了鬼門關里。」輕描淡寫的語氣中,有著無法錯認的關切。
「那么,我得謝你……」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驚慌起來!肝襾磉@里幾天了?」
「今天是第六天。」
她臉色瞬間發白!傅泌s緊回去才行……」掙扎著從棉被中起身,想要立刻回到鳳天城中。
但他輕輕將她按了回去。「別急。妳傷勢還沒有痊愈,不要勉強!
她執拗地搖頭!肝乙欢ǖ没厝!褂謷暝饋,雙腳才剛剛接觸地面,還來不及站起,她就已經軟倒在地,并為自己的虛弱感到訝異。
衛齊嵐在她跌倒前,趕緊將她抱回床上。「坐好。妳現在還不能走,直到妳的傷勢痊愈為止,妳都不能離開。」
她虛弱地抗議!傅摇挂惶觳换厝ィ矸志投嗔艘环直唤衣兜奈C啊。
然而他只是站在床前,一雙深邃的黑眼幽幽地看著她。隨后他端起那碗藥!负人幇桑韧晁,會好得快一些!
她并不愚昧,知道他說的沒錯。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盡快痊愈。
接過藥碗時,兩手幾乎捧不穩那輕輕的一只粗瓷藥碗。
他在她弄翻藥碗之前接過來,同時間坐到她的身邊,讓她能夠舒適地倚著他的身軀,不需要費力支撐住自己。
與他貼近之際,她臉頰微紅,卻只是說:「謝謝!
「不用謝!谷缓笏闷饻,開始一匙一匙地喂她喝藥!溉倘,藥很苦!乖缦,他已經嘗過。
確實很苦。但不能不喝,她勉強自己喝下去。閉著氣喝完苦藥,這才問:「你怎么知道?」
他收好藥碗,離開床邊。
以為他不打算回答,她追問;「你怎么知道藥很苦?」
衛齊嵐怪異地清了清喉嚨才說:「因為早先妳一直喝不下去。」他只好一口一口地喂她。
那么她后來是怎么喝下去的?意會到他的話背后的意思,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眼下這情況是這么地令人尷尬。
在他倆都對她的身分心知肚明的情況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么面對眼前這個曾經是她丈夫的男人。
盡管他體貼地沒有當面戳破她的身分,但事實終歸是事實。依稀,她想起他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她輕聲問他:「你怎么跟大夫說的?」
這名大夫會大方到把一間房子借給他們住,可見得跟他頗有交情。他究竟在人前是怎么說的?會不會泄漏了她的身分……
「不要擔心!顾肆艘煌胨o她潤喉!干虼蠓虿皇莻多話的人!
「他知道……我是女兒身?」她聲音略微顫抖地問。一定的,畢竟是大夫醫治了她。他一定早就發現她是……
他很明白出她在憂心什么!杆恢缞吺俏移拮印!
她猛抬起頭來,差一點被水嗆到。
他失笑,接過她手中的碗!府斘移拮诱嬗羞@么不容易嗎?瀟君!顾髲姷谋砬槭顾f分無奈。
她訝異地沉吟了片刻!肝椰F在……不是秦瀟君!共辉偈橇。
他搖搖頭,更正地道:「不,妳現在是,離開這里以后才不是。我想在這十天之內,還不至于有人發現妳不在尚書府中的事情,所以這幾天妳就先安心在這里靜養吧!
他使她說不出話來,只好說:「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衛齊嵐搖頭笑了笑!覆灰o,妳在夢中已經說了不少,該知道的,我都已經知道了,所以妳不用說也沒關系!
她因此嚇了一跳!肝摇⑽艺f了些什么呀?」
他專注地看著她,斟酌地回答:「妳說了很多妳的抱負!
「就這樣?」她懷疑。
為了解除她的憂慮,他繼續說:「妳還說了很多妳的計畫。」
「還有嗎?」
「還有,妳想沐浴嗎?」
。俊甘裁?」
「我在外頭的爐灶上燒了一鍋熱水,如果妳想梳洗一下,我就去把水提進來!
他說得那么自在平常,使她無法說不。特別是在他提議到沐浴這件事之后,她就注意到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好好梳洗過了,她的身體和頭發都有些黏膩感……這讓她渴望起一桶干凈的熱水。
「好,我想梳洗。」她說。
他兀自微笑,轉身去外頭提水,仿佛為她準備一桶洗澡水,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似的。這使她突然有些不懂他了。在她昏睡的這幾天當中,他們曾經發生過什么事嗎?她蹙著眉回想著這幾天來那混亂的記憶。
沒多久,水來了,被倒在一個淺淺的大木盆里。
但是他沒有離開,反而還逗留在屋里,像是打算協助她入浴。那使她心慌意亂!改悴蛔?」她暗示地問。
「我怕妳摔跤!顾f。
以她現在虛弱的程度,確實有可能!改敲吹任艺娴乃恿耍阍賮韼臀!
「我可以轉過頭去。」他說。還是不離開。
「你可以站到門外去等!顾敛煌俗尩卣f。即使曾為夫妻,但他們不過是有名無實的那一種。在分別那么多年以后,她不認為自己能逾越了那道分際。
「外頭在下雪!顾f。
她從窗縫瞥了一眼屋外的雪景。心軟了!负冒,你轉過身去。洗好了我會叫你!
他點點頭,轉過身去。他屹立的站姿使小屋的屋頂看來更為低矮。
事實上,會堅持留在屋內,并非因為怕冷,而是擔心她。然而他也不是沒有注意到,他們只曾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這使得他們之間的所有接觸,在她恢復清醒后,變得有一點令人難為情,仿佛是兩個陌生的人同處一室。盡管如此,他就是無法禮貌地走開?傆X得一旦真的走開了,那種生分,會使他與她從此形同陌路。
她站在浴盆邊,沒有立刻寬衣入浴。在確定他不會轉身后,她才緩緩地脫下身上唯一裹身的一件單衣。不敢去想是誰為她更衣的。
他出聲時,她正好踏進澡盆中。澡盆很淺,根本遮不住什么東西。她嚇了一跳。
但他沒有回過頭,只是說:「別讓傷口碰到水!
她松了一口氣!肝視缘谩!谷缓蟛砰_始小心地沐浴。不是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處境已經太過親密。這個男人,若非是她的丈夫——曾經是她的丈夫——她能允許他在她梳洗時,站在三尺以外嗎?
屋里有火盆暖著空氣,因此并不冷。她想盡可能洗快一些,但是熱水的蒸汽烘暖了她的臉,使她舒服地輕嘆出聲。而無力的手腳也只能緩慢地動作著。她因此洗得很慢。
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但敏銳的聽覺卻無法避免地聽見了她的嘆息聲與細微的水聲。從頭到尾,他都得緊緊握住雙拳,才能克制住自己勃發的情欲。過去他從來不曾尋求過女人的安慰,而被譏為「圣人」,他也曾真的以為自己不需要……再者,他已經有一名妻子等在家中……只是過去他不曾好好地看過她。
但現在,當下,就在他的背后,他的妻裸身沐浴,一種只屬于夫與妻之間的親昵感籠罩在屋舍中,任憑屋外大雪紛飛,都無法稍減他胸中的熱。若不是愛上了這名性格剛烈堅毅的女子,或許他仍能心如止水吧。然而遇上了她,動了心,今后將如何才能掩飾住這份情動?為此,他失笑。是他心甘情愿放她去飛的,怎能再強求她回到他身邊?
在天空中,她是一只自由的鷹,得以自由飛翔;在他身邊,她只會是一名普通男人的妻。他舍不得不放手,卻又因放手而心頭作痛。
水聲停息不久,她松松穿上衣服,站在他身后!改憧梢赞D過來了!顾龁舅,沐浴后的臉龐微紅,看起來比先前稍有精神一些。
他轉過身,看見她已經洗了發,一頭沒能完全扭干的頭發正濕漉漉地滴著水。
「妳會著涼!顾蟛阶呱锨叭,將她帶到火爐邊,坐在一張凳子上烤火,同時拿來一條長巾,開始擦拭她的長發。
他不自覺對待她的方式,宛如她是他的妻。雖然事實上,她是。
她發覺到了,并為此心慌意亂不已,但沒有出聲打擾他的動作。因為一旦說出,就難以閃避那被點破的事實。既然如此,還不如繼續假裝。
他為她擦干頭發,讓火烘干她的發絲,就在她舒服得差一點閉上眼睛,昏昏欲睡時,他取來一柄木梳,開始細心地梳理她的頭發。
那讓她想起一首少年時讀過的詩。
夙昔不梳頭,發絲披兩肩……
她為此熱淚盈眶。
為何是現在?在她已經不能滿足于單純的夫妻相守的現在?
仿佛了解她的思緒,他輕聲喚她!覆灰,我不會擋妳的路,但是現在請讓我照顧妳,這是……我欠妳的……」
她眨去淚水,按住他的手!改銢]欠我。」
他不作聲,也沒再反駁她。已經太晚了,如今再爭辯誰欠了欠,的確已經沒有必要。他重新執起木梳,細心梳理她的長發,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片刻后,她累得睡著了。安頓好她,他去喚來沈大夫,聽診過后,他背起弓箭,到雪中去獵兔,打算為她燉一鍋滋補的肉湯。
與她相處的時間所剩不多,他的心就像白雪一樣的清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