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年,百姓的國喪除了服,到了二月十三,也就是欽天監(jiān)算出的登基之日。五皇子福子勝等了這么久,在朝廷里與對立的朋黨斗智斗勇,還要在父皇面前賣乖討好,在百姓面前塑造良好形象,為的就是這一天。
大典之前,司設(shè)監(jiān)于皇極門安陳御座,欽天監(jiān)設(shè)定時鼓,尚寶司設(shè)寶案,教坊司設(shè)中和韶樂。在一切前期預(yù)備完成后,先遣官告天帝宗廟及社稷,福子勝身著孝服,告神靈及先帝的牌位。
到了正時,福子勝換上十二章袞衣,頂戴十二章旎冕,鳴鐘鼓,鹵簿儀仗前導(dǎo),登上皇極門,登基大典才算正式開始。
此時百官已在鴻臚寺官員的引導(dǎo)下,過了金水橋,于午門內(nèi)廣場等候。
需等到新帝下了皇極門,進(jìn)入皇極殿就座,官員們才會依官職高低進(jìn)入皇極門,上表行禮,最后由司禮內(nèi)監(jiān)宣讀詔書,大典至此完成。
當(dāng)福子勝于皇極門上看著百官烏泱泱地站成一片:心中那種豪情壯志、意氣風(fēng)發(fā),著實(shí)難以言喻。
從小,他就知道自己會坐上至尊大位,那些擋在他面前的大石,諸如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甚至是自己親生的父皇,遲早都會被他一一鏟除。
他的最高成就,就在不遠(yuǎn)的前方。
完成了一切禮儀,他下了皇極門,正要步向皇極殿時,突然皇極門前鬼魅似地出現(xiàn)了一隊人馬,攔住了新帝的儀仗。
變生肘腋,鹵簿儀仗馬上成了護(hù)駕的隊伍,福子勝氣急敗壞,百官更是驚慌失措,仔細(xì)一瞧,那攔住新帝的竟是錦衣衛(wèi),而立在錦衣衛(wèi)正中的,不正是那消失了好一陣子、被通緝中的鳳翔侯華惟深嗎!
但見華惟深衣袂飄飄,俊挺如美玉翠松,雙目光射寒星,即使處在一群肅殺冰冷、形貌英偉的錦衣衛(wèi)之中,仍是極為搶眼,前一段日子的潛伏落魄,似乎沒有減少他的風(fēng)姿半分。
福子勝在此時卻沒有欣賞美男子的心情,相反的,華惟深越是耀眼,福子勝心中越是憤怒。“華惟深!你竟敢破壞朕的登基大典?這是想造反?”
華惟深面不改色,聲音清朗地道:“福子勝,你這弒父之罪臣孽子,沒有資格坐上這個皇位!”
他的話,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午門廣場中每一位官員的耳中,眾人不由驚呼連連,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么。
趙首輔首先站了出來,指著華惟深氣得發(fā)抖,“華惟深!你胡說八道!你才是罪臣,弒君之后還想造反,來人!還不快把他拿下……”
然而不待趙首輔的話說完,重重包圍的錦衣衛(wèi)之后突然帶出一個人來,那人雙手被細(xì)綁著,頭發(fā)披散,穿著一襲臟污的道袍,待那人被帶到眾人面前,錦衣衛(wèi)抓著他的頭發(fā)讓他抬頭,站在前幾列的官員們都能看得清楚那人的臉,幾乎是齊聲喊了出來——
“元熙真人!”
元熙真人不是被斬首了?怎么可能還出現(xiàn)在這里?
此時,華惟深微微抬手,不知是他氣勢太足,還是眾人對他都有種隱然的畏懼,原本竊竊私語的廣場突然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直勾勾地望著他,看他能說出什么來解釋元熙真人的死而復(fù)生。
“要拿下我,也先等我把話說清楚。”華惟深淡淡地瞄了趙首輔一眼,才簡單解釋道:“元熙真人是被我提前暗中帶走了,免得被福子勝及趙家滅口,先前砍頭的只是一個替代的死刑犯罷了!
接下來,他要說的才是重頭戲。
“這個元熙真人,其實(shí)是福子勝及趙家買通的假道士,為了讓他聞名四方,之后用來取信于先皇,在元熙真人入宮一年多前,就假作云游至正陽觀,施展各種幻術(shù)戲法,成了正陽觀的觀主,吸引香客游人,借悠悠眾口短時間內(nèi)迅速替他揚(yáng)名!
“華惟深,你捏造之言沒有證據(jù),豈可誣賴于朕!”福子勝表情有些異狀,但仍色厲內(nèi)荏地反駁。
“本朝對道人規(guī)定嚴(yán)厲,欲取得度牒,須札付各地道錄司考試,通過后才能發(fā)給。而這個元熙真人在龍虎山時是沒有度牒的!”關(guān)于元熙真人的底,華惟深早就查得一清二楚。
“而元熙真人后來入宮后的度牒,其實(shí)是皇后趙氏威脅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要求他發(fā)給的,這就足以證明,元熙真人根本就是趙家安排在先帝身邊的人!”
他不只鏗鏘有力的指控了趙家,還讓錦衣衛(wèi)又帶出了一個人,赫然就是那禮部祠祭清吏司的徐郎中。
只見那徐郎中聲淚俱下地道:“本人徐定,忝任祠祭清吏司郎中,愿為華侯爺證明,那元熙真人的度牒,是皇后以本人全家的性命,逼迫本人為元熙真人假造。若有人不信,可親自至禮部查閱正式道人的度牒紀(jì)錄。
“本人留下了一個破綻,便是那元熙真人取得度牒的時間,本人是按實(shí)登錄,發(fā)出的地點(diǎn)也寫明了是祠祭清吏司,也就是說元熙真人在兩年前根本還不能算道人,更不可能在其他省分取得度牒,豈能行道人之事?”
華惟深接著他的話說道:“徐郎中的親人一直被趙氏控制在手上,幽禁在趙氏名下的莊園里。前些日子被本侯救出,他們亦可作證,因為他們在莊園時曾試圖逃跑,被趙氏的人追回,這過程許多莊園佃戶及附近村民都看見了,足以證明他們的確被抓到了莊園之中!”
“也就是說,趙氏及福子勝早早就籌劃要毒殺先帝,所以安排了元熙真人這么一個人推薦給先帝,讓先帝命令我親至龍虎山將其迎回。而后為掩飾元熙真人的身分,趙氏才威脅徐郎中為其辦理度牒,讓元熙真人的身分在宮里能核實(shí)無誤,接著元熙真人便可以在先帝身邊興風(fēng)作浪、煉制毒丹毒害先帝!”
華惟深的解釋條理分明,讓趙家毫無反駁的余地,因為不僅元熙真人在眾人面前承認(rèn)了所有罪行,還順帶拿出皇后與他勾結(jié)的密信為證,就連祠祭清吏司的徐郎中亦出來替華惟深作證,還拖著全家人的性命一起。
群臣聞言嘩然,看著福子勝的眼神都不對了,而面色鐵青的趙首輔身邊更是默默的被清出了空位,每個人都本能地離開他一段距離。
福子勝整顆心都涼了,他原就不是什么好辯機(jī)巧的人,過去給大家的聰明賢能形象都是趙氏刻意替他塑造、叫他演出來的,如今在這種情況下,他竟不知如何為自己解釋。
“福子勝,你還有什么話說!”華惟深覷準(zhǔn)了福子勝心理最脆弱的時機(jī),冷不防大喝一聲。
福子勝渾身一抖,在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他的情況下,他只能靠自己脫困,于是基于求生的本能,他選擇將責(zé)任推給了別人。
“就算……就算元熙真人真是被買通,用來毒……毒死父皇,那也是母后做的,一切都是她的錯,與、與朕何干?無論如何,朕依舊是父皇指定繼承皇位的人……”
說出這樣無恥的話,著實(shí)令群臣對他更加鄙夷,就連原本支持他的官員,心里都拔涼拔涼的,后悔莫及。
一個無能又懦弱的領(lǐng)袖,遇到事情只會推卸責(zé)任,今天他連親生母親都能推出來頂罪,改日他們這些在他麾下的人,會不會也隨時成了棄子?
想不到此時攔住福子勝的錦衣衛(wèi)讓開了一條道,福子勝當(dāng)下心花怒放,以為他終究是蒙混了過去,想不到皇后趙氏由那條路慢慢地朝福子勝行來,一向注重形象及美貌的她,竟是哭得妝都花了。
“子勝……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在陷母后于不義啊……”趙氏忍不住痛哭失聲,原來方才她在皇極殿聽聞華惟深破壞了登基大典,急急由那里趕來,恰好將福子勝把責(zé)任推給她的話聽了個全。
她謀劃了這么多,為的就是這個兒子的前程,但這個兒子卻能眼睜睜地推她去死,叫她如何不難過、不心寒?
福子勝整個人都呆了,下方群臣也在等著他回應(yīng),然而他已被架在火上烤,完全沒有回頭路,只能硬著頭皮道:“母……母后!你干了那么多壞事,不就是為了讓兒臣登上大寶?現(xiàn)在兒臣離皇位只差最后一步了,你就……你就幫幫兒臣,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讓登基大典能順利的進(jìn)行下去……”
趙氏已經(jīng)心痛得不知該說什么,難道她真能在眾人面前揭穿自己兒子,說勾結(jié)元熙真人他也有分?先帝原本不會那么快離世,大行之日還是福子勝親手把有毒的丹藥,大量喂入了昏迷的先帝口中……
她只能垂下了頭,默認(rèn)了自己設(shè)計毒害先帝,即使這樣在她面前等著的只有一個死,她也必須飛蛾撲火。
福子勝看著趙氏認(rèn)罪,居然面露喜色,激動地朝著華惟深說道:“你看!華惟深,你看!我母后認(rèn)了!那些壞事都是她干的,先帝也是她毒害的!一切與朕無關(guān),朕就是先帝大行遺詔指定的繼承人,你可以讓錦衣衛(wèi)退下了,登基大典仍要繼續(xù)……”
他的話還沒說完,錦衣衛(wèi)后方又走出了一個人,這回福子勝直接倒退了一大步,他實(shí)在是怕死了錦衣衛(wèi)后方層出不窮的人,一個個都想奪他皇位,一個個都是要他死!
這次走出的是大皇子福子淵,他手捧著一份明黃色的圣旨,聲色俱厲地說道:“五弟,先帝大行之日宣布的遺詔,分明就是你及趙氏命大太監(jiān)劉堅假造的,本皇子手上這一份大行遺詔,才是真的!”
什么?大行遺詔居然有兩份?
所有官員都傻眼了,就連還在痛心疾首的趙首輔及趙氏,都驚疑不定地看向福子淵。至于福子勝,則是直接慘白了臉,支支吾吾的說道:“怎……怎么可能……朕、朕取得的大行遺詔,是先帝駕崩前口述,由劉堅代筆……”
福子淵冷哼一聲,“先帝駕崩前是昏迷不醒的,如何能口述遺詔?你說你手上的遺詔是劉堅代筆,但本皇子手上的大行遺詔,卻是先帝親筆!你認(rèn)為誰的比較可信?”
此時蔣聰突然由鴻臚寺官員的位置行出,上前朝福子淵行了禮后,恭敬地將大行遺詔取得在手,大聲地宣讀出來,“……朕皇長子子淵,聰明仁孝,德器夙成,倫敘當(dāng)即皇帝位,親賢臣行德政,以永鴻圖……”
宣讀完了這一份以大皇子福子淵為繼任皇帝的大行遺詔,蔣聰捧詔走向了百官,直接亮在趙首輔的面前。
趙首輔幾乎是怒目圓睜地瞪著這份大行遺詔,一邊喃喃自語地說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一旁離得近的官員們也探頭過來看,能與趙首輔站在左近的都是內(nèi)閣大學(xué)士,其中一人看完之后,點(diǎn)頭說道:“確是先帝親筆,傳國玉璽也無誤。”
“附議……”
一群重臣紛紛認(rèn)同這份大行遺詔的真實(shí)性,他們大多也看過福子勝那份由劉堅代書的遺詔,原本就心存懷疑,現(xiàn)在真貨出現(xiàn)了,自然解釋了一切。
地位只稍遜于趙首輔的內(nèi)閣次輔,直接開了口將此事定調(diào),“所以該登基的,是大皇子福子淵,而非五皇子福子勝。福子勝偽造遺詔,企圖以不正之身謀得大位,或許還于先帝受元熙真人毒害駕崩一事上有所嫌疑,臣以為該由三法司將其拿下訊問。”
另一個立場中立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也說道:“還有那趙氏謀害先帝罪證確鑿,也應(yīng)一并拿下交由三法司,新帝繼位后再行處置!
“我不允許!”趙首輔突然沉著聲開口!拔也辉试S你們拿下皇后及五皇子!今日就是五皇子的登基之日……”
“趙首輔!你憑什么不允許?”內(nèi)閣次輔冷聲開口,“趙氏毒害先帝,趙家也逃不了干系,你如今亦是待罪之人,首輔之職,自當(dāng)剝奪!”
趙首輔的一張老臉冷漠地抽動著,陰狠狠地瞪著這些與他作對的人,突然大聲冷笑了起來,“是你們逼我的!是你們逼我的!今日我便把你們殺盡,看還有誰敢阻止新帝登基!”
他突然伸出手,朝著天上放了一枚響箭,此舉令眾官員一陣恐慌,只怕響箭會喚來軍隊,大開殺戒。
趙首輔這是要造反了!
然而響箭放是放出去了,外頭卻是一點(diǎn)聲響也無,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全看向趙首輔,而趙首輔本人亦是驚疑不定,臉色忽青忽白,剛才放箭的那只手都在發(fā)抖了。
這個時候,華惟深那清冷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既挑了此時揭發(fā)你們,就不會讓你們有機(jī)會翻盤。你掌握的軍隊,早就被我及大皇子的人控制住了,你即使再放百枝響箭,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趙首輔聞言,臉色一片煞白,突然就捂著胸口,痛彎了身,最后軟倒在地上。
“拖出去!”華惟深冷聲道。
錦衣衛(wèi)很快地將趙首輔抬走,不過可是抬去看了太醫(yī),畢竟還有許多陰謀罪行需要趙首輔解答,不能讓他這么輕易死了。
而福子淵也趁此機(jī)會大聲地揭發(fā)了趙氏曾于石景山春游遣侍衛(wèi)殺害樂平公主,此事有逃逸之皇宮侍衛(wèi)陳虎為證。
同時已薨的二皇子及三皇子,以及多名失蹤及病逝的嬪妃,甚至是嘉善公主的親生母親榮嬪,亦是趙氏設(shè)計殺害,這些事件亦有當(dāng)年僥幸沒被滅口的宮女太監(jiān),還有趙氏跟前的何姑姑為證。
“不可能!我的母妃是母后殺的?為什么?為什么?”
一直在皇極門內(nèi)等候新皇登基的嘉善公主當(dāng)下崩潰了,進(jìn)而又想到這么多年來趙氏對她的扶養(yǎng),莫非都是虛情假意?
仔細(xì)想想,趙氏表面上疼愛她,衣食不缺,原本她以為自己是特別的,想不到其實(shí)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一個。她這皇室最愛寵公主的美稱,原來都是建構(gòu)在海市蜃樓上的騙局!
這方嘉善公主傷心得不能自已,另一方二皇子及三皇子的母妃,聽到自己的孩兒都是趙氏害的,齊齊都瘋狂了。
她們跟著趙氏由皇極殿趕來,卻親耳聽到這樣驚天的消息,不由紛紛沖過來攻擊趙氏,把她的臉撓出了斑斑血痕,即便是花拳繡腿也打得趙氏慘叫連連,形象全失。
“不!我的臉……不要抓我的臉……我的臉毀了啊……”
至此,號稱天下第一美人的趙氏毀了容,或許比起被親生兒子推出去頂罪的心痛,還沒有毀容來得令她痛徹心扉。
趙氏被打成豬頭拖了下去,福子勝也面如死灰地被錦衣衛(wèi)帶走。
百官向新皇福子淵朝拜,萬眾歸心承認(rèn)了他繼承人的地位,待欽天監(jiān)再重新挑一吉日,重行登基大典。
至于為什么福子淵要等到這時候才取出真正的大行遺詔、揭發(fā)福子勝及趙家的罪行,也沒有人在意了,總之他成為皇帝是板上釘釘之事,誰會再閑著沒事再去找他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