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首輔的府邸,占了西安門大街與宣武門大街交界的三個胡同,占地遼闊樓宇精致,還將皇宮太液池流出的支流囊括在府里,形成天然的水灣。
水木清華,瓊樓玉宇,每當(dāng)春光明媚或秋高氣爽之時,趙府往往會舉辦各種花宴詩會等等,讓交好的親友及官員親眷入府賞景。
如今的趙府并未分家,最長的一輩是趙老夫人,也就是趙首輔的母親、皇后趙氏的祖母。長房便是趙首輔,也是如今趙府的主事者;二房的趙二老爺領(lǐng)了一個閑職,在戶部混吃等死;趙三老爺則是被趙首輔塞進了兵部,但他文不精武不通,即使做事還算勤懇,卻因自身的駑鈍而表現(xiàn)平庸。
趙府的第三代倒是有好的,比如趙氏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還有幾個子侄也各在六部及軍中有著不錯的發(fā)展,這也讓趙家至少近幾十年內(nèi)看不到衰敗之相。
如今五皇子福子勝成了繼位皇帝,趙家更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成了皇室之外京中最尊貴的一家。
每個人都覺得,這時候應(yīng)該沒有人敢招惹趙家,偏偏趙家就在這時候出事了。
時至臘月,本該是張燈結(jié)彩準(zhǔn)備過年之時,但因為上個月皇帝駕亠朋,國喪時期,家家戶戶都不敢張貼春聯(lián)窗花、掛紅燈籠,京中皆是一片慘白,這個年節(jié)過得平靜而素淡。
趙府的亭臺樓閣、玉砌雕欄,同樣素面朝天,門上甚至還掛上白幡,哀悼先帝比任何人都還用力,彷佛在顯示趙家與先帝的關(guān)系比別家更緊密,但給外頭看是這番作派,屋子里該怎么生活還是怎么生活。
晚膳用完過了亥時,基本上趙家的人已經(jīng)滅燈入睡,西安門大街這里一片寂靜,寒冷的冬夜,連聲野貓野狗的叫聲都聽不到。
趙府的守衛(wèi)或許是因為趙家勢大,巡邏起來漫不經(jīng)心,連圍墻、角門、狗洞……等等隱蔽之處,陸陸續(xù)續(xù)鉆入了許多黑影他們都沒發(fā)現(xiàn)。
趙首輔與趙大夫人睡得正熟,突然趙大夫人覺得臉上刺刺的,本能地伸手一撥,卻像扎到了針山一樣,疼得她痛叫一聲,張開了眼睛。
“怎么了……”趙首輔被她驚醒,急忙問道。
“老爺,不知道什么刺到我了……”趙大夫人坐起身察看,但黑燈瞎火的,才想下床點燈,腳又不知踩到什么,被刺得哇哇大叫。
趙首輔原還有些迷糊,被她叫得都清醒了,也跟著下床,但他比趙大夫人還慘,踩到那帶刺的東西,直接痛到跌倒,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彷佛跌到了釘床上,渾身被莫名其妙地刺個正著,無論他怎么躲,怎么滾,就是會被刺到,一時之間慘叫連連,體無完膚。
趙大夫人同樣被刺得哭叫不休,掙扎著摸向桌上火折,勉強燃亮一看,卻在昏暗的火光下看到了滿地的黑影,每個黑影都像顆帶刺的球,氣焰囂張地在地上快速移動著。
“這……”趙首輔痛得抱頭滾到墻角,趁著這點火光猛然一看,忍不住倒抽了口氣,“刺猬?怎么會有這么多刺猬!”
同時趙府的二房也不寧靜。趙二老爺與小妾正在床上顛鸞倒鳳,好不快活,忘情之時小妾的眼光瞄到了頭頂?shù)拇矌,突然尖叫了一聲?br />
因著這一聲尖叫,正在興頭上的趙二老爺嚇得偃旗息鼓,氣得一腳把小妾踢下床!敖惺裁唇?你是怎么侍候的?”
“二爺!有……有老鼠!”小妾裸著身仰倒在地上,手卻指著他的頭頂。
“怎么可能有老鼠……”趙二老爺嗤了一聲,抬頭看去,突然床帳上所謂的老鼠飛了下來,闖進帳中,直接蓋了他滿頭滿臉,張口便咬。
“啊啊啊……這什么玩意兒……老鼠怎么會飛的,還會咬人……”
趙二老爺捂著臉同樣倒在了地上,好不容易扒開臉上的老鼠,卻又有更多會飛的老鼠由窗外飛了進來,朝著他及小妾飛咬過來。
此時鄰間的趙二夫人聽到叫聲,氣得提著燈過來踹開門大罵,“你們兩個能小點聲嗎?淫聲浪語地叫給誰聽呢……”
然而她話才罵到一半,就看到屋里兩個裸身的狗男女渾身被諸多黑影纏住,她連忙將燈往房內(nèi)一舉,也跟著尖叫起來——
“怎么會有這么多蝙蝠啊啊啊啊啊——”
大房與二房遭難的同時,三房亦未幸免。
趙三夫人已經(jīng)就寢,但趙三老爺還在賞玩著珍藏的文玩核桃。當(dāng)他癡迷地玩轉(zhuǎn)著手上的獅子頭核桃,突然一道影子閃過,將他手上的核桃搶了去。
趙三老爺傻了一下,連忙左顧右盼,看是誰如此大膽,卻見到多寶桶上坐著一只猴子,而他方才賞玩的核桃就在猴子手上。
那猴子甚至把核桃放到嘴里咬,似乎想咬出里面的果仁。
趙三爺大驚失色地撲了過去想搶回來,失聲大罵道:“潑猴!那不能咬!還我的核桃來!”
然而猴子可比他靈敏多了,在多寶桶上竄下跳的,不時還拿架子上的瓷器擺設(shè)等等扔向趙三老爺,砸得他痛不欲生,甚至其中一個玉如意飛過來時,直接將趙三老爺敲得頭暈?zāi)垦#铧c沒站穩(wěn)。
此時床上的趙三夫人也被吵醒,才一張眼坐起來什么都還來不及問,一個青花瓷花瓶已經(jīng)砸向她的腦袋,讓她腦際一疼,血流如注的倒回去。
三房的屋子里,已成了猴子的天下。
趙老夫人的房間就更別說了,平時淺眠的她一點動靜就醒,這次三房人一起鬼哭神嚎般的尖叫,她老人家嚇得差點沒從床上掉下來。
“青玉!青玉!”她喚著大婢女的名字,但遲遲沒有人來,她索性下了床,披上披風(fēng),決定自己出去看看。
然而才開了房門,卻見一頭銀白色的巨狼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她的房門口,一見到她就發(fā)出一聲嚎叫,然后那發(fā)著光的眼幽幽地盯著她。
趙老夫人只來得及唉喲一聲,接著便不省人事了。
主子們都慘遭各種動物攻擊,更別說下人們。
這一個晚上,趙家的奴仆們發(fā)現(xiàn)自家養(yǎng)的動物們都瘋了,馬兒逃出馬康,見到人就踢,擋它路就咬;后院養(yǎng)的雞居然像老鷹一樣飛出來,對著每一個想抓雞的人又啄又抓;府里還有一些騾子、驢、山羊、牛什么的,全造了反,在花園里狂奔,不知撞倒踩過了多少個人。
“快逃!快逃!”下人們慌不擇路,有的直接開了趙府的側(cè)門、角門之類的逃了出去,有的翻墻,有的甚至跳下了水灣之中。
然而不知道什么時候,有宵小發(fā)現(xiàn)趙府門戶大開,在偷偷觀察一陣后,居然跑進去偷盜,一傳十十傳百,京城里的梁上君子在這天晚上有空的都進來光顧了一下。
清晨,那些動物們不知何時散去了,甚至連趙府自家養(yǎng)的也都逃逸無蹤。
當(dāng)趙首輔狼狽不堪地由正院幾乎是爬著出來,看到府里一片狼藉,人人身上傷痕累累,府中財物被偷走了不少,他一個氣血攻心,又昏了第二次。
這個晚上趙府受到的攻擊,在京兆府衙門成了一個懸案。
在京城南面外城,正陽橋大街西面有一個蔡家胡同,原本是一個蔡姓富商所居之地,之后蔡家遷移,但蔡家胡同仍舊以此為名,成了百姓散居之處。
蔡家胡同里有一整排連棟的小平房,一半是民居,一半是店鋪,賣些雜什布匹、湯面饅頭等物,來往客人幾乎都是鄰里,彼此相熟,沒什么糾紛,所以在龍蛇混雜的南外城治安算是不錯。
沒有人知道,蔡家胡同這一排民居,都是華惟深私人的產(chǎn)業(yè),與錦衣衛(wèi)無關(guān),而這里的百姓也大部分都是他暗中的勢力,替他收集京城內(nèi)外各項消息。
他將玉衡及搖光派至宮里保護小雪,開陽留在鳳翔侯府監(jiān)督,天璇因為善模仿筆跡借給了福子淵,天樞則繼續(xù)替他坐鎮(zhèn)錦衣衛(wèi)。
雖然華惟深的指揮使職務(wù)被拔了,但沒有交接之前,人人還是以他為首,而沒人知道天樞與他的關(guān)系,天樞依舊是鐵打不動的二把手。剩下的天機、天權(quán),這陣子就是暗中替華惟深在京中做各種安排。
原來在先帝福康年駕崩前,華惟深屢次求見未果,又察覺了皇宮侍衛(wèi)各種詭異的人員變動,知道不久后京中必然出大事,于是心里有數(shù)的化明為暗。
果然在先帝崩殂的那日,若不是他事先安排了錦衣衛(wèi)、虎賁衛(wèi)及羽林衛(wèi)保護那些與趙家及五皇子對立的官員,只怕當(dāng)下就會血流成河。
如今這種各方妥協(xié)之下的結(jié)果,也是他早就預(yù)料到的,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趙家居然無恥如斯,把迎回元熙真人一事栽到他頭上,將他扭曲成毒害先帝的主謀之一。如今全城緝捕他,他倒不好光明正大的重新出現(xiàn),只能繼續(xù)潛伏。
月黑風(fēng)高之下,天機默默地翻入了蔡家胡同的一處民宅,進了后宅的東廂房,來到了華惟深面前。
華惟深端坐案后,沉凝看著手中各方傳來的消息。
天機目光瞬了一瞬,只覺自家主子即使落難,仍然一派眉清目朗、英姿勃發(fā),坐在那兒貴氣渾然天成,位在破落民居或奢華侯府根本沒差。
天機的態(tài)度更加恭謹,把得來的消息仔細梳理好后,方稟告道:“……趙府昨日不知招惹了什么,鬧了個雞飛狗跳,幾乎全府上下無一幸免,個個傷痕累累,城中宵小見趙府夜不閉戶便進入偷竊,趙府損失慘重。趙首輔向內(nèi)閣請了假,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就不知是傷的還是氣的。”
華惟深聽完,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澳切┫∧苓@么快得到消息?”
天機表情不變,沒啥誠意地一揖,“屬下認錯。”就是他去挑撥的。
“你何錯之有?沒找人順帶放把火已經(jīng)是仁慈了!比A惟深冷笑!澳敲创笫止P動了趙府,可查出是誰干的?”
天機的神情終于有些松動,露出了一絲古怪!摆w府的人諱莫如深,屬下暫時打聽不出來,抓來了趙府逃出的婆子拷問,那婆子莫不是瘋了,居然說沒有人闖入趙府,自己的傷是讓府里的馬給踢了……”
華惟深瞇起眼,心中微微一凜,敢與如日中天的趙府正面杠上,讓他們吃了大虧還能全身而退的人,會有多大的能耐……
就在主仆二人深思推敲之時,一道銀白色的影子大大方方的從門口杠了進來,華惟深一眼瞥見,猛地站起身。
“銀狼?”他不是把這狗扔到小雪身邊保護她了?怎么會大半夜尋來了?難不成小雪她……
銀狼見到華惟深,先是瘋狂搖尾巴,耳朵往后壓低到快看不見,咧開大嘴吐出紅色的舌,歡快地撲向了華惟深就想舔他。
華惟深目光難解地看著原本威猛的寵物成了這副蠢樣,當(dāng)真哭笑不得。
“行了,你這家伙跟著那丫頭久了,也變得傻兮兮的!”華惟深自然不會讓它得逞,輕輕一閃就讓銀狼撲了個空。這家伙老愛將它的口水涂在人臉上,他除了第一次中招,之后可是躲得駕輕就熟。
不過閃身后他隨即擔(dān)上了銀狼豐盈厚實的銀白毛發(fā),也算是安撫它了。他發(fā)現(xiàn)銀狼身上綁著一個小包袱,而它目光閃閃地彷佛要華惟深快些打開,華惟深邊摸狗邊將小包袱取下,還來不及開,隨即由包袱中掉出了一封信。
信封上沒有署名,他先將包袱擱在一旁,拾起信封拆開,不動聲色地讀著。
天機守在一旁默默觀察,很快就察覺了不對勁,因為華惟深的表情由沉穩(wěn)變得驚訝,最后濃眉微挑,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甚至眼中還浮現(xiàn)了笑意。
如此情緒外露,可不是一向冷靜自持的主子做事的風(fēng)格。
偏偏華惟深看完信就是笑了,邊笑還邊搖頭。
“趙府晚上發(fā)生的事你不用查了!彼f。
“是。”雖然答得干脆,但天機明明白白地透出了一臉疑惑,懇求解答。
華惟深也不和他賣關(guān)子,直接說道:“那是小雪干的!
“小雪姑娘?”天機忍不住怪叫。
華惟深淡淡睨了他一眼,直到他察覺自己的失態(tài),恭敬地恢復(fù)了面無表情
。不過天機的心仍然跳著,不斷思考能弄到趙府吞下這么大的啞巴虧,小雪姑娘是怎么辦到的?
耍了一把主子的威風(fēng),華惟深原想冷靜地和天機解釋,但一想到信中內(nèi)容,他還是忍不住失笑。
“小雪說她氣趙首輔把元熙真人的事誣賴給我,這個仇她替我報了,就請銀狼去通知她的……呃……動物好朋友們,一起在深夜?jié)撊脍w府起事,鬧了趙府一個雞犬不寧!
想想這事還真只有她辦得成,而且能不露痕跡,想必趙府的人想破頭也想不到操縱這一切的人,當(dāng)時正躲在皇宮里睡大覺呢!
天機一聽才恍然大悟,唇角抽呀抽的也不由笑容失守。小雪姑娘的能力暗衛(wèi)們都知道,用在這種地方著實不像乖巧的她做得出來的,可見真是被氣壞了。
“難怪趙府要守口如瓶了,深夜被動物攻擊如此離奇的事,看起來就像做壞事惹來天譴,趙府的人如何敢說?”天機嗤笑,除了吞下去,那趙老兒還能如何?一想到趙首輔那憋屈的模樣,心里還真爽快,最近主子被誣陷的那股郁氣當(dāng)下消了不少。
華惟深勾了勾唇角,他雖不需要小雪替他做這些,但這的確是近來聽到最好的消息了。
那小丫頭怎么能可愛成這樣!隨便一出手就擊中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華惟深一時百感交集,手指撫摸著留有她筆跡的信函,彷佛想透過這個動作,遙想著自己撫摸她滑膩肌膚的美好感觸。
這份情,他領(lǐng)了,事后他一定會用她喜歡的方式,還給她。
小心翼翼地將信函折好,妥善收進了懷里,華惟深又看向那個小包袱,拉了過來在桌面上打開,當(dāng)包袱布一攤平,幾顆蘋果就這樣滾了出來。
華惟深眼明手快地將蘋果撈回,不過其中一顆還是滾向了桌子對面,就要從桌緣落下時,天機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
就這么一個沒什么價值的果物,被天機接到了,按華惟深的脾氣應(yīng)該就會賞他了,天機對蘋果沒什么好惡,但還是會收下,于是依往例就要放入自己懷中。
“拿來。”華惟深朝他伸出手,眼神銳利。
天機心頭一動,慢半拍地想到這是小雪姑娘送的啊!能和其他蘋果一樣嗎?連忙又將蘋果雙手送回華惟深手中。
華惟深拿回了蘋果,若無其事收回那個小包袱里,接著朝天機說道:“你可以下去了,本侯交代的事記得辦好!
“是。”天機很快退出房門之外。
然而當(dāng)天機在院子里一個低身就要飛縱而去,人還沒跳上圍墻,突然想到什么,動作猛地一變,差點沒從半空中摔下來,落地回到原位之后,好不容易才穩(wěn)住身形。
那個……主子根本什么都還沒交辦!
不過天機也知道這時候不好再回去打擾主子吃蘋果,只能苦哈哈的在外面等著,心想這應(yīng)該是報應(yīng),誰叫自己方才眼神不好,居然想吞了小雪姑娘送主子的蘋果。
而屋里的華惟深,果然在天機離去后立刻摸了一顆蘋果出來,也不削皮,用布巾隨便擦了擦,就這么吃了一大口。
入口甜中帶酸,爽脆多汁,華惟深幾乎享受得閉起了眼睛。
這應(yīng)該是他這輩子吃過最甜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