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胡茵茵而言,史上最無聊、最令她敬謝不敏的聚會排名,高中同學會當仁不讓拔得頭籌。
墨非定律一向是她的寫照,越敬而遠之的活動就越會找上她,今天她就是以不得已的理由參加暌違多年的高中同學會,理由是——剛換工作的老友劉琪非常需要舊時人脈推展業務,有胡茵茵作陪,就算交際不成也不至于枯坐冷板凳。
交換條件則是——聚會的餐費由劉琪負擔。這對近日荷包大失血的她不無吸引力,因捉襟見肘而日漸清瘦的身材很需要攝取一點營養滋補。
聚會地點選在高中班代家族開設的知名連鎖飯店,菜色的講究無庸置疑,可有一點著實令她不敢茍同——既然是同學會,為何不干脆免費,皆大歡喜呢?可見成為有錢人的必要條件之一就是錙銖必較,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雖說如此,刻意餓了兩餐的她已經準備好席卷所有的昂貴菜肴,她緊跟著劉琪走入西式自助餐廳。同學會訂下的桌數全都臨靠景觀窗,可以俯瞰城市夜景,不過缺點是取菜遠了點,總要繞一段距離才能到達各種美食區。為了不浪費時間,她一入座,和前后左右的模糊面孔打個不痛不癢的招呼,便自行前往取菜。
擔任過牛排館服務生的她,兩手擺上四個豐盛的盤子不是難事,只是餐盤一上桌,身邊的劉琪低呼:“你太夸張了,我哪吃得下這兩盤!”
她趕蒼蠅似地揮揮手,“都是我要吃的,你去交換名片吧!”
放眼望去,認真吃食的人沒幾個,互相穿梭在座位間敬酒的人倒占了多數;不論男女,個個光鮮亮麗,盡展豐姿,說起話來男的中氣十足,職場笑話不斷;女的尾音高揚,不太自然地贊美當年的死對頭。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這一班的組成份子除了她,似乎每個人都鴻運當頭,他們敏銳地在彼此的行頭上掂量對方的斤兩,熱衷遞交名片,而不施脂粉、穿戴像打工族的胡茵茵自動被略過。當然,她的位子剛好在柱子旁,頭又埋在盤子里,要注意到她其實不太容易。
不受打擾地飽腹一頓后,她把盤中食物各挪一半偷渡到自備的塑膠袋里,神不知鬼不覺地包妥安放在背包內,順利地進行了一段時間,右肩忽然吃了重重一記,嚇得她把正要入袋的最后一塊龍蝦肉失手掉落地上。氣急敗壞的她抬頭找尋罪魁禍首,一張明艷的鵝蛋臉忽地湊到她面前,微笑里漾著香水甜香。
“胡茵茵啊?怎么躲在這里?有這么餓嗎?”女人的嬌俏驚呼不大不小,所有交談聲有默契地暫停,胡茵茵盯著對方瑩亮的粉唇,盤算著塞進去哪一塊牛排肉較恰當。
女人名叫秦佳,親熱地挨著她坐下,明眸大眼不客氣地審視她,頗為興致盎然,像在尋找玄妙之處。她鎮定地承受各方眼光,一面在尋找劉琪——這個情報全然錯誤的損友!行前她向劉琪再三確認過秦佳不會出席才答應赴會的。
“哇!你越來越不一樣了耶!”秦佳支著螓首,專注的妙目像帶刺玫瑰般扎眼,散發著來者不善的氣味。胡茵茵笑容僵硬,默數了五秒,果然,秦佳語不驚人死不休地開口了:“來,告訴我,你是參加哪一個塑身機構瘦下來的?除了吃藥,應該還有抽脂吧?真羨慕你,現在不到四十六公斤吧?別小氣嘛,告訴我,是不是參加魔鬼減重營了?實在太神奇了!”
胡茵茵肯定自己上輩子一定向秦佳借錢不還過,搞不好還害得人家晚景凄涼,這輩子才會不放過自己,隨時隨地等著毀壞她的人生。
停止秦佳毀壞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先毀壞自己,這一招通?梢源蠓档蜌。
“我?我失戀了!”她笑咪咪道。
“失戀?”秦佳盯緊她,面龐滑過各種心思,她貼近胡茵茵小聲道:“開我玩笑的吧?心比天高的胡茵茵會喜歡什么樣的男人呢?據我所知,這幾年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吶。別人或許不明白你,我可是明白的,雖然我們不算交好,但通常最了解彼此的,不是戰友,而是敵人。我了解你,就像全世界只有我認得出來高中畢業后少了二十幾公斤的胡茵茵是何等模樣,所以啊,不是傻瓜的我當然也知道,在愛情里神傷的你,怎么會有這種食欲、這種精神呢?”
兩人對視幾秒鐘,她的臉色由紅轉白再轉紅,努力遏制掐緊對方脖子的沖動,她點頭道:“說的沒錯,全世界也只有我胡茵茵知道你的刻薄功夫又精進不少了,有一打男朋友提供你鍛鏈感覺還不錯吧?”視線回到盤子上,叉起一塊草莓蛋糕放進嘴里,決定把秦佳當作透明人。
沉寂了半晌,她以為對方走人了,偏頭一看,秦佳還在,迷人的笑靨里若有所思,眸光卻涼冰冰如利刃!拔梗狄诵W代課老師的工作怎么樣?有沒有信心做到學期末啊?”
她渾身一僵,不解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秦佳聳肩,“總會有熱心同學在搜集每個人的近況啊。提醒你一下,要認真一點工作喲!康宜的師資要求嚴格,不會隨便讓新手砸他們招牌的,我爸是校董之一,我已經請他要求教務處多關照你了,你別讓我漏氣喔!”
原來最近被校方嚴重關切帶班表現不符合期待的原因其來有自啊!
她若有所悟地追尋秦佳離去的背影,并不特別感到挫敗。她缺乏嚴謹的個性其實不太適合擔任教職,丟了差不算可惜,只是怎么想也想不通,秦佳為何揀中她作為冤家?
連續兩年無暇出席同學會的秦佳,是因為知道她也會出現才臨時變卦的吧?這么多年了,胡茵茵的外形落差十分大,幾乎沒有引起何任人的注意,唯獨秦佳,一眼便看見她埋伏在角落的身影,她內心到底有多惱恨她呢?記憶里,高中三年生涯灰澹一片的她根本只有被奚落捉弄的份,沒有一樣可以和天之嬌女的秦佳相抗衡,對方為何老視她為眼中釘?就算彼此磁場相克來個相應不理不是比較符合常情嗎?
難道是——當年那件意外?
畫面尚未重組,她奮力甩甩頭,做個深呼吸,一邊催眠自己,她忘記了,什么都忘記了。
被這么一攪和,口中的甜味轉為苦澀,她提起腳邊的背包,傳了通簡訊給正發揮業務本色的劉琪道別,決心打道回府。才推開椅子,一只大掌按住了她的肩,愉悅的笑聲傳來:“要走了?本飯店的菜色怎么樣?這里只有你最認真品嘗,給點意見吧!”
她抬眉一瞧,是剛才被簇擁著高談闊論的其中一位男性,身量比其它人高大,穿著低調卻講究,五官是討女人歡心的那一類,她在記憶庫搜尋半天,竟找不到和他相符的姓名。
見她表情一片茫然,他笑,“很遺憾啊,竟被你忘記了,我是高三的班代林啟圣!”
“。∠肫饋砹。抱歉,我記憶力一向不好,請勿見怪!
大三那年,林啟圣參加過一次高中同學會,他的模樣比起當年是成熟了許多,也許是長得太到位、太順理成章,沒有一點突兀之處,她反倒記不住他的長相。
不管林啟圣是何方神圣,千萬不要心血來潮和她話當年,吃興已經索然無味的她,一點也沒有留下來的欲望。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對你不在意的人永遠不會多看一眼。想想看,我們都快二十七了,能不變的很少了,你真是另類!彼麑⒁粡埧找巫拥罐D過來坐下,兩手伏在椅背上觀看她。
他描述的對像是她嗎?她從未和他有過交集吧?
“你誤會了,我有輕微近視,沒看見你們請多包涵!彼堕_嘴角笑得僵硬!安撕芎贸裕庖姴桓耶,光顧著說話不吃東西太可惜了,反正這么貴的飯錢都交了對吧!
他楞了一下,她這才想起這里是他的地盤,為了掩飾尷尬,很夸張地舉手看看表,“真的很想和你聊下去,不過我得趕回家,已經說好的,定不行,再見吶!”
趁沒有更多人對她產生興趣前溜之大吉。她對自己發誓,明年的同學會絕不會有她!
“我送你到停車場吧!”他起身跟著她,一派環境長期陶養出來的周到。
“不必了,我搭捷運,很快的,謝謝你!彼ν窬埽露嗾f多牽纏,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一到餐廳外的回廊,呵了口長氣,真有說不出的輕松。今天運氣不算好,幸而背包滿載而歸,這點收獲倒是抵得掉一切不愉快。
有人越過她進了電梯,搶先按著敞開鍵等候她;她定睛一看,“咦”
了聲,站住不動。
“茵茵,送你一程吧!不是趕時間嗎?老同學不必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吧?車上還可以再聊一會!绷謫⑹ゴ蠓降匦χ
這人有什么不對勁?她哪一點可以讓一個從高中時代就自命不凡的男人獻殷勤了?當年的胡茵茵當他的活動道具都不夠格吧?
電梯往下滑動,她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響應他的詢問,一面苦思擺脫他的借口,出了電梯,勉為其難上了那輛她叫不出名堂的銀灰色敞篷跑車,客氣地說了地址。這趟乘坐經驗雖然難得,心里還是直犯嘀咕,她極不習慣和關系生疏的人單獨相處。
像要展示他嫻熟的駕駛技巧和跑車性能,車子一轉到四線道大馬路上,他隨即加足油門,短距離內車身奔騰起來,風馳電掣中,根本聽不清楚他說了些什么,倒退的街景像電影鏡頭,飛梭如夢,一路上她的頭發狂亂似女巫,兩手緊緊拽住安全帶不敢吭聲,怕一顆心跳出喉嚨。
果然,這家伙和秦佳是同一掛的,全憑當下心情,想怎樣就怎樣,完全不管他人死活!
不出十五分鐘,車子瀟灑漂亮地滑停在那棟紅瓦白墻的小洋房前,林啟圣輕松地下了車,繞到她這一側,替她開了門,滿臉春風得意,剪得服貼的發型蓬松微亂,增添幾許帥氣,簡直是洗發精廣告的最佳人選。
“你家看起來還不錯!”他四處望一回,下了評論。
胡茵茵拂開滿面亂發,解開安全帶,兩腳踏在地上恍似騰云駕霧,為了阻止自己不停打哆嗦,她伸進背包掏摸了半天,摸出一根碩果僅存壓扁的涼煙,發顫的手試了幾次才點燃打火機,狠命吸了一大口壓驚。
“啊?看不出來,你抽煙啊?我以為你是乖寶寶咧!”
話一出她隨即嗆岔了氣,扶著車門咳了好幾下。
“謝了!有緣再會!彼笱艿負]了下手,內心十分慶幸和林啟圣這班人向來沒什么瓜葛,這家伙害人不淺,讓她破了戒。
“等一等!”他拉住她的手,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枝筆在她的掌心寫下一串號碼,“有空一塊喝杯咖啡吧!”不等她反應,他敏捷地跳進駕駛座,以令人目瞪口呆的極速倒車離開。
喝咖啡?他真以為自己魅力無邊到任何女人都會追不及待送上門吧。
她邊按門鈴、邊使勁搓掉掌心的筆墨,門開了,附上一聲響亮的稱謂:“老師,你來啦!咦,你又抽煙——”
她快速捂住小男生的嘴,小聲警告:“閉嘴!是不是不想吃晚飯啦?”
小男生搖搖頭。
“這才乖!老師只抽了兩口,現在就把煙丟了,千萬別告訴爸爸。”
她捏熄煙,細心地用面紙包好放進口袋,從背包摸索出一袋東西塞進小男生手里。“喏,拿去!”
“耶!”小男生歡跳起來,邊跑邊叫:“雞腿、雞腿、雞腿……”
她跟著咧嘴笑起來,順手把其余戰利品擺在餐桌上。真好,待會把這些菜肴裝盤一字排開,晚餐就解決了。
她從廚房拿出碗盤,一一將菜肴倒上,香氣瞬間四溢。
“咦?哪來這些菜?你發財啦?”
乍然冒出的渾厚男嗓把她嚇了一跳,她回過頭,成家男主人邊扣著襯衫扣子,邊往桌面張望,準備出門的模樣。但現在是晚上八點鐘,而他的孩子即將孤伶伶被扔在家中,這種生活習慣是不是不太妥當?
“你今天遲到了!彼钢竿笊系谋恚八院ξ乙策t到了。”
“噢……呃——”該不該說?說了算不算多管閑事呢?但是今晚站在這里準備別人的晚餐不就是多管閑事的結果?左思右量間,男人伸出五只手指頭在她面前搖晃了一下,“哈羅,還在嗎?”
她趕緊收神道:“呃——下次不會了!
“當心點,湯快滿出來了。”男人好像對她的反應能力懷著質疑,瞄了她好幾眼。那滿腮胡渣實在礙眼。他渾身散發沭浴后的皂香,懂得清潔自己為何不順便把胡子給刮除呢?
“您——要出門啊?”還是禁不住問了,有些人的作為實在很難令人袖手旁觀。
“唔!蹦腥松焓肿チ似荇~放進嘴里。
“已經晚了,小孩一個人在家不大好吧?而且他還沒洗澡——”
“你在這里不是嗎?你也是大人!”答得十分理所當然,并且言行一致,抓起一只頗有份量的黑色提包后匆匆越過客廳,在玄關穿上球鞋,帶上門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
她楞在桌邊。這個男人把一個家和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留給一個只見了兩次面的女人?她和他還不算熟吧?雖然這個家和掩埋場沒什么兩樣,總也挖掘得出幾樣值錢的東西吧?他真不擔心她卷走他的家當?
“算了,誰叫我燒了你的浴室?就當作你看得起我吧!”她暗自咕噥。
小男生吃完了雞腿,爬上桌繼續進攻已布上的菜,她歪著頭問:
“成凱強,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背蓜P強嚼著滿口菜含糊回應,“老師不能回去喔,爸爸要加班。”
“誰說的?”
“爸爸啊!爸爸說從今天開始,老師要負責我的晚餐和功課,直到老師把浴室的修繕費抵銷為止。爸爸說,老師想躲債也不行,他可以到學校找校長……”
“你們——”這一對臭氣相投的父子!
她是理虧在先,但不表示活該被予取予求!對了,條文,白紙黑字的條文應該要確立好,否則,未來她將深陷在這個掩埋場里沒完沒了。
想到這里,她無端焦慮起來,一只手不知不覺往背包里搜尋著。
小男生從一盤炸明蝦中抬起頭來,滿嘴圓鼓鼓,一說話蝦殼便亂噴:
“老師想抽煙嗎?爸爸說,老師如果一直抽煙,很快就會變小老太婆,擦再多保養品都沒用……”
慢動作把手縮回來,她瞪著小男生:“誰說要抽煙了?我拿口香糖可不可以?”
和被剝奪的自由相較,開口借錢的后遺癥會不會輕微多了?她默默盤算著——該如何才能盡快回歸云淡風輕、沒有負累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