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國公府的第一個晚上,傅良辰是在一家小小客棧落腳過夜的。
她先是在市集的舊衣鋪子里,把隨身衣衫統統換成了中年婦人的衣衫,而后再到另外一頭的小攤上,用那些中年婦人的衣衫換成了少年樣式的青布棉衣鞋襪。
待套好衣衫后,她把長發也梳成了小子的單髻,用條素色發帶系好,還隨手抹了些塵土到臉上手上,轉眼間就成了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瘦小少年。
客棧里已被一支商隊占滿了房間,所以她用十個銅子大錢的代價,換得在柴房里棲身一夜。
客棧老板是個善心人,見她一個瘦伶仃的“小子”獨自窩在冷得都快結冰的柴房里,便給了她兩顆剛蒸好的饅頭和一壺熱水,好歹暖暖胃。
傅良辰感激地接過熱騰騰的食物和水,只覺凍得有些麻木無知覺的身上,好似有一絲暖意。
“老板,謝謝您。”
“沒事兒,當不得什么的,”客棧老板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況且你也是付了錢的!
“對了,請問老閱,你們這兒缺人手嗎?”她忽然問道。
“人手?”老板一愣,懷疑地上下打量她的小身板兒!拔覀兊故侨绷藗馬房的小廝,可是得牽馬、刷馬、喂馬,很辛苦的,你行嗎?”
她點點頭,忙道:“我可以的。以前在府……呃,在主人家我也照顧過大少爺的馬,我行的。”
“這……”老板遲疑了一下。
“不用給我錢,只要管吃管住就可以了!彼φf服著!岸椅掖蛩闳ツ戏綄びH,至多在這兒逗留半個月,只要請老板收留我半個月便行了……或者我就做到您請到人手為止,您覺得如何?”
“這……”老板見她這么誠懇,又想到不用付月錢,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那好吧,你就試試?晌以捪日f在前頭,要是你手腳不合用不勤快,我可是不能留人的!
“謝謝老板,我會好好做事的。”她一臉欣喜地道謝。
待老板離去后,傅良辰閂好柴房簡陋的門板,長長吁了一口氣,臉上的喜色被一抹疲倦取代了。
她食不知味地咬著已經微涼的饅頭,一口一口地將之吃下肚去,吃得噎喉了,便用熱水潤著慢慢咽下。
她現在需要養好力氣,才有辦法應付接下來艱難流離的生活。
如果她沒料錯的話,現在國公府一定動員了大批人手要找回她……不管她與將軍之間如何,公婆是決計不會眼睜睜看著她走而不聞不問的,所以她必須想辦法先度過這一波的搜查尋找。
這里離京城不遠,客棧又是人來人往的地方,人總是最容易忽略就在眼皮子底下的事物,所以她猜測,國公府應該無人聯想到她竟會待在一家客棧里作活。
“我果然還是適合這樣隨風落地、賤養賤活的生活!彼淖晕医獬啊
在把心中所有的痛苦悲傷和絕望統統深埋入土后,她第一時間想著不是尋死,而是該怎么活下去。
如何活下去,如何完成父親的遺愿,成了支撐她繼續走下去的唯一力量。
傅良辰慢慢將兩個冷饅頭都吃完,慢慢喝完了一壺的水,用大氅緊緊包裹住自己,努力在柴禾堆間找到一個最容易睡去的姿勢,而后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去想,今天起,她又是孑然一身的孤兒了……
不去想,她癡癡守著的一切信念已然成灰……不去想,翊人哥哥其實只活在了她過去那個最美、最好的夢里……
當意識漸漸迷蒙,她沒有發覺,自己終究還是哭了。
大雪紛紛而落,籠罩了京城。
蕭國公府大門深鎖,閉門謝客,已經整整七天了。
這七天里,國公長吁短嘆,夫人臥病在床,下人們個個垂頭喪氣、彷佛失家之犬,再無一絲過節的喜氣。
在此同時,蕭翊人卻是忙得焦頭爛額,俊朗剛毅的臉龐每天都是黑的,一天比一天更煩躁,尤其蕭一傳回來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更令人慍怒、失望:
稟主上:查,當日曾有一女子符合少夫人形容模樣,雇東口大街衛家車馬鋪的馬車出城,該名車夫依少夫人之言將其置于十里亭,而后續將空馬車駕往平鎮再行返回。
稟主上:查,于市集一舊衣鋪尋得少夫人衣飾,據該名鋪主所言,少夫人換去之衣皆為中年婦人衣衫,應是已喬裝打扮。
稟主上:屬下該死,至今仍未尋得少夫人下落,然屬下已四面八方布線而去,全力搜查中……
“良辰,我竟小看了你!彼袂殛幱舻剜驼Z,大手輕撫過那些由暗衛買回的她的衣飾,心中莫名地悶痛起來。
這些衣裳雖然做工精細,料子高雅,卻皆是素色,僅有袖口和裙擺處繡著些小小的梅花或飛葉的花樣,哪有一分堂堂國公府少夫人的尊貴氣勢?
他驀然想起,她小時候穿得便極素凈的,至多是淡淡的粉櫻色、淺黃色,可更多的是月牙衫和清新如竹的淡綠衫子。
婉約似月,人淡如菊……他胸口隱隱翻騰著、絞擰著異樣的情緒,似熟悉又陌生,恍若曾經有過的,卻已被他遺忘了的心疼和不舍……
蕭翊人悚然一驚,硬生生將那失控的心緒拉了回來。
“不,我只是曾經同情她,就算曾有過一絲憐惜,也不在她算計著嫁入國公府、當上將軍夫人之時便統統沒了!”他深吸一口氣,強硬地告訴自己。
對她,毋須再心軟。
他現在極力要找回她,不過就是國公府和將軍府丟不起這個人,還有為了他爹娘……此外,她一個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能去哪?現下世道雖尚可稱太平,可依然算不上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她又是個女子,萬一……萬一遇到什么危險,又該如何?
他越想心緒越是沉郁,忽然再也坐不住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只想離開這氣悶難當的地方。
雪花靜靜落下,寒風一撲面,他腦子清醒了許多,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清新冷冽的氣息,漸漸鎮定下心神。
他信步走過回廊、柳墻,看著漸漸變得白茫茫的園林,那幾株紅梅開得極艷,他驀地止住腳步,負著手,怔怔地望著那梅樹。
忽就想起了那天他刻意陪著古瑤兒賞梅,故意想教她知難而退,認清身分,她就呆呆地站在這個地方,小臉白得跟雪一樣。
他胸口一痛,負在身后的大手抖了一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下一瞬,像是要逃離什么似地急急邁離了此處。
蕭翊人步伐疾如風地來到國公府的馬廄外,面色已經恢復正常,他打算來看看陪伴他征戰無數的奔雷和昔日的兩匹愛駒……流星和追月。
兩年前走得急,未能把流星和追月帶回北地,這次時間充裕,自是可以好好安排一下,讓它們跟著他回去。
“華年姑娘,你放心,流星和追月我們都照顧得好好的,就是這些天沒見到少夫人,它們精神也蔫蔫的!币幻R夫嘆了口氣。
蕭翊人聞言,腳步倏停。
隔著一道墻,一個女聲忿忿然地響起。
“我一個小奴婢哪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若不是少夫人最寶貝這兩匹馬,離開前還留了信叮囑,我才不想替它們送糖角和炒豆來呢!”
“唉,少夫人平時都是親自幫流星和追月刷馬的,再忙也會送它們愛吃的糖角和炒豆,現下一不在,流星和追月像是知道了似的,連草料都不怎么吃了。”
馬夫聲音有些黯然,感嘆地道:“這馬兒有靈性,也知道誰是真心待它好的!
“就是說嘛!比A年再忍不住,氣憤地道:“依我說大少爺在這件事兒上,還真不如這兩匹馬,連是真心是假意的都分辨不出……”
“噓、噓,華年姑娘,你小點兒聲,妄議主子是大罪呀!”馬夫緊張地道。
“我、我這不是為少夫人不值嗎?!”
華年臉一白,隨即咚嗦著唇兒,眼圈紅了!拔揖褪切睦镫y受……大少爺打起仗來那么精明那么厲害,可為什么偏偏就是在少夫人身上便犯了胡涂呢?”
“唉,這事兒不好說,在咱們心里少夫人自然是樣樣都好,可大少爺是大將軍,許是喜歡的便是像古姑娘那種跑得了馬拉得了弓的女子,這就叫什么、什么相投來著?”車夫撓了撓頭。
“少夫人這些年為了能和大少爺投緣合契,也咬牙學了騎射,是因為府里事多,勞累過甚,連帶身子骨不好,才不得再練的!
華年不服氣地道:“若能像那位古姑娘那樣成天盡是吃喝享福,還有的大把空暇的時間和精神對大少爺撒嬌癡纏,說不定大少爺也會多喜歡少夫人一些了!
“咱少夫人就是心實,傻。 瘪R夫也搖頭感慨。
“也不知道少夫人現在在哪里,有沒有吃好,有沒有凍著……她為什么就不帶著我和杜鵑一起呢?這樣我們也能隨侍在她身邊,教她少吃一些些苦也好!
“你別擔心,少夫人不會有事的,他們一定能把人找回來的!
“阿力,我現在終于有些明白,為什么少夫人有時候會喃喃嘆息,如果大少爺是個平凡人就好了……”華年忍不住哽咽。
“如果大少爺不是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將,那么或許少夫人就能拋開一切,像個真正的妻子,只要可以陪著他、守著他一輩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