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墻之外,蕭翊人卻是聽得呆了,渾身僵硬,如遭雷擊,心底像是有什么瞬間倒塌。
然后,他眼前躍現了五歲的小良辰拉住他的衣袖,十歲的小良辰害羞地對著他笑,十二歲的小良辰滿眼期盼地捧著新沏好的茶給他喝,十四歲的小良辰仰頭望著他,輕輕地說:“翊人哥哥,我不要你買小玩意兒,我只想你玩得開開心心的!
十九歲的良辰臉色蒼白而哀傷,平靜地道:“大將軍,我,自請下堂!
蕭翊人只覺一股血氣倏地狂沖而上,喉頭一團腥咸就要涌溢而出,頭目森森然,冷汗濕透了衣背,卻只能死死地咽了回去!
他閉上眼,大手緊緊揪住左胸口處的衣襟。
找到她……他一定要找到她……
傅良辰在客棧待了半個月,期間就遇見了三波應是國公府的人馬前來查問,其中一人甚至是熟人。
當她見到趙副將的身影時,心臟跳得老快,強抑下驚忭慌亂之色,低頭努力刷著馬兒,還悄悄地將身子挪移到高大的馬兒后方,只盼自己此刻的少年打扮,可以瞞得過蕭大將軍麾下的這員精悍強將。
“老板,請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模樣清秀的姑娘,約莫十八九歲年紀,個兒差不多到我肩頭高的?”趙副將沉聲問道。
“回大人的話,您這描述有些籠統,草民這客棧雖小,可每天往來經過住過的,起碼也有個三五十人,男的女的都有,真不知大人要找的是哪位,是不是有住過我們這兒,或是打我們這兒經過!崩习鍛饝鹁ぞさ鼗卮。
趙副將眉頭蹙起,“那我問你,最近可有獨身姑娘一人投宿過此處的?”
“獨身一人投宿的姑娘,那倒沒有。”老板想了想,很是肯定地道。
“沒有啊……”趙副將有一絲失望,隨即又打起精神道:“那么請老板代為留意一下,若有見到符合這樣形容的姑娘,立刻速速報予蕭國公府,有重金厚賞!”
“真的?”老板睜大了眼,忙道:“一定一定,草民一定格外留神注意,大人請放心!
待趙副將和老板離去后,躲在馬兒后方刷著鬃毛的傅良辰終于探出頭來,沾著塵土微臟的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釋然和悵惘。
已經半個多月了,為什么他們還不放棄?
不過,極力想追回她的是視她若親女的兩老,而絕不是他吧?
“熬過去就好了!彼菩钠劫N著馬兒溫暖的肚腹,感覺著這匹馴良走獸對她的信任,忽而想起了他的流星和追月,心下一酸。
“良辰,至多再一個月,開春他便會回北地,到時候你就可以永遠離開這里了!
她刷洗完了這匹客人寄放在客棧的馬,再度扛起沉重的鐵叉拌好了滿滿的草料和黃豆,清理了馬兒的糞便,在地上鋪上新的干草后,天也已經擦黑了。
拖著疲憊酸痛的身子進了客棧灶房,熱心的大蔚子正翻炒著外頭一隊行商點的大菜,一見到她便大著嗓門吆喝道:“小蘇,給你留著梅菜扣肉包子呢,還有熬的大骨頭湯,趁熱喝一碗,你可凍壞了吧?”
“謝謝全叔!备盗汲礁屑さ啬昧祟w包子,又自了一碗熱騰騰的蘿卜大骨湯,冷得微有凍瘡的紅腫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退出蔚房,回到自己棲身的柴房。
原本雜亂不堪的柴房已經被她打掃得干干凈凈,一摞漯柴火都整齊地堆好,她清出了一個角落,用劈好的柴木疊出了一個可容她一人躺卜的矮床,上頭鋪著老板娘給她的一床舊棉被,晚上睡覺時她蓋的是自己的大氅,雖然隆冬苦寒,但是這件做料極好的大氅還是比一般尋常的被子暖和多了。
她點了盞油燈,在昏暗的柴房里靜靜地吃著包子和湯。
半個月來,她幾乎每到晚上用飯時間,就會情不自禁牽掛著國公府里,今晚給公婆做的是什么飯食?公公無肉不歡,可畢竟上了年紀,不能道道都是油膩的,廚娘也不知扛不扛得住壓力,多給他老人家做些清爽養胃的菜蔬?還有婆婆,天一冷就犯喘嗽,每晚睡前都要吃一盅冰糖梅片燉梨的。
還有——他喜歡吃魚,可總不耐煩挑刺,愛吃蝦,卻懶待剝殼,不喜那些燉得軟軟爛爛的肉,單純白煮肉片得極薄,晶瑩剔透,一咬一脆口彈牙,尤其是淋上酸醋辣醬,他每次就著一盤就能吃掉三大碗飯。
一滴淚水落在梅菜扣肉包子上,她一抖,忽然覺得這剩了大半的包子咸得再難入口,喉頭噎住的淚意洶涌得怎么也咽不回。
原來,十多年來她已被豢養成最戀家的小動物,就算被迫離了溫暖的巢穴,仍然忍不住時時依依地回頭望……
蕭國公府蕭翊人穿戴好了黑色勁裳,將堅韌狼皮硝制的護腕系好,勁瘦的腰間環上緬鋼精造而成的特殊腰帶。
他要親自去把她帶回來。
“將軍!”一個急促的女聲在他背后響起,帶著疾奔而來的喘息。
他回頭,深邃黑陣看不出喜怒。
“將軍,你、你要去哪里?”古瑤兒英艷的臉龐有些蒼白,緊張地問。
“你在國公府里待著。”他的眼神有著進入戰時的冷冽緊繃,對她的語氣仍有一絲溫和!拔液芸旎貋。”
“你是要去找她嗎?”
“嗯!彼皖^將薄如柳葉的刀刃一一置入左臂的暗袋里。
任務無分輕重大小,永遠做最好的準備。
“我跟你一起去!
“不,這是我的責任,她是我的妻,本就該由我去將她平安帶回來。”他嗓音平靜地道。
“將軍……你、你后悔了?你喜歡上她了?”古瑤兒面色如灰,顫抖地問。
蕭翊人背脊一僵,沉默良久才低聲道:“我不知道,似我知道我不能這樣拋下她。”
“那……我呢?”再是堅強、信心滿滿的女人,在面對這一刻依然會有最深的恐懼和脆弱。
“我承諾你的不會改變。”他濃眉微微蹙起,不明白她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是你就要去找她了,你、你找回了她,就會不要我了!惫努巸阂蚧艁y嫉妒不安,一時方寸大亂,話聲也不禁拔尖了起來!皩④,你不是說你不喜歡她嗎?既然傅姐姐自愿成全我們,為什么你不順了她的心愿,為什么還要打擾她,要把她找回來?”
蕭翊人盯著她的眼神瞬間變冷了,強抑著怒氣道:“我現在當你一時心亂,語無倫次,但以后別讓我再聽到這樣的話!
古瑤兒驚懼地哆嗦了一下,這才會意到自己剛剛的失控,已經令他不悅了。她吞了口口水,忙擠出笑容道:“對不起,是我錯了,我只是——我只是怕將軍強行帶回傅姐姐,惹得她不快,我、我沒有別的意思!
“瑤兒,”他鐵青的臉色稍緩,陣光還是冷峻肅然。“無論如何,她是我的妻子,饒是日后將你提為平妻,她還是將軍夫人,我再偏心你,禮制上你也不能越過她去。”
“……瑤兒明白!彼南職饪,面上還是勉強自己笑得灑脫大度!皠倓偸俏乙粫r口快,誤會了將軍,也辱了傅姐姐,待姐姐回來,我會好好同她道歉的。”
“好!彼幌蛐蕾p她的明快爽朗,便也不多想,沉聲道:“我走了,府中便勞你多照看些!
“將軍放心,我會的!彼闪丝跉,笑容恢復明艷燦爛。
“將軍!”趙副將神色嚴肅地大步而入!氨钡赜芯o急戰報傳來,北戎邊境三城有大批兵馬暗動的情況,請將軍過目!”
蕭翊人目光凜然,迅速接過趙副將呈上的暗報,神情深沉莫測!皞髁钕氯ィ娸p裝簡便,打散成小隊,立刻暗潛回北地,不得打草驚蛇。”
“是!惫努巸郝動嵱质菓n心又是暗喜,努力不動聲色地道:“將軍,我也一起回去吧。”
“嗯。”他遲疑了一會兒,最后還是點點頭。“動作快些,半盞茶后出發!
待那大紅身影輕盈如紅蝶般遠去,蕭翊人揉了揉眉心,低聲嘆了一口氣。
“良辰,”他喃喃,似苦澀似惆悵!斑@次,我真的把你弄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