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她都低垂著臉,看不清楚究竟有沒有掉眼淚。
拿著烏金筷的荷香、捧著白玉碟的繡菊,不忍又憂心地對視一眼,女孩子家的,誰不喜歡漂漂亮亮的?被小主子當著面說自己丑,就算再堅強的人也會受到打擊吧!
但小主子怎么可能有同情心呢?恐怕他只會落井下石、趁勢追擊!櫻姑娘真可憐,怎么就這么不討小侯爺喜歡呢?
很顯然,云墨也是這樣決定的,所以他重新坐回位置,又換了一種七分惋惜、三分誘惑的口吻,對她道:“不過這也不是沒辦法的事,我聽說宮里頭有一種秘藥,可以把你臉上的胎記給弄沒了,你想不想試試看?”
琉璃似的眸子泛著冷然笑意,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他胸有成竹、得意洋洋,他就不信她不動心!
先是惡毒地給了她一巴掌,再拿出一顆誘人的棗引誘她,誘惑她跳進他剛剛挖下的陷阱。
如果她點頭說“想”,那么他馬上就去外頭弄些亂七八糟的藥水、藥膏給她抹臉,讓她變得更丑!或許他也會干脆直截了當?shù)馗f“笨蛋,哪有那種東西?少爺我騙你玩的!”
這都要看他的心情,但當她知道自己被耍了后,必定會露出失望的表情吧?
還有什么事能比成功地打擊到一個,在心里偷偷瞧不起自己的人更加愉快的呢?沒有!
想到這里,云墨渾身上下都來了勁兒。
果然,沒讓他等太久,她便紅唇輕啟、開口了。
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聽在云墨耳中,竟沒有半點兒傷心。
她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櫻寧并不覺得自己哪里丑,也不想去改變什么,多謝少爺費心了!
屋里很靜,空氣凝固了,稍一碰觸就會爆炸。
荷香和繡菊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喘,雖然她們很佩服櫻姑娘的膽量,下意識地覺得櫻姑娘的這番話沒有哪里不對,但她們看到主子的臉色明顯沉了下去……
一只琉璃碗瞬間飛出去粉身碎骨了,接著他伸手指向屋外,聲音中的惱怒簡直令人害怕,“你給我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
荷香萬分著急,如果櫻姑娘這時能好言求饒,那小主子應(yīng)該會消氣吧?這櫻姑娘雖然來這里時間不長,但那氣質(zhì)、那性情、那份淡淡的清傲,連好些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
可再怎么心高氣傲,畢竟也是個下人呀!為什么就不能讓一讓呢?
繡菊更是摸不著頭腦,小主子的性情雖然談不上好,但從來沒見過他發(fā)這么大的火,就算府里一些關(guān)于他身世的流言蜚語傳到耳中,也僅是一笑了之、不置與否。
可今兒……這是什么了?
兩人在一旁拚命地給櫻寧使眼色,想讓她去說幾句好話,不料她竟然無比利落地轉(zhuǎn)過身,腳步輕盈地朝外面走去,臉上甚至沒有半點驚慌或者委屈。
倒是從來沒受過氣的小主子,像是被她的舉動給氣狠了,俊臉鐵青,連嘴唇都在發(fā)抖。
后來的好一段時間里,因小侯爺發(fā)狠話說不想再看見她,櫻寧倒撿了個輕閑,很自覺地避免在小霸王面前出現(xiàn),更沒待在屋里長吁短嘆,不是去園子里晃悠,就是幫著荷香去庫房領(lǐng)東西。
有一次去領(lǐng)“褰衣坊”剛送來的冬衣,居然還很巧地碰見郝管事,俗話說:“頭回生、二回熟”,兩人很快熟絡(luò)起來,有時候還在一起聊上幾句家常。
“郝管事,又有好幾天沒見您了。”她笑盈盈地迎上前打著招呼。
“是呀,櫻姑娘,最近好嗎?在小侯爺那里還習慣吧?”郝管事關(guān)心地問。
“嗯,這里很好。”如果那位小侯爺別給她那么多臉色看的話,她大概會覺得更好。
“那就好。”郝管事聽了挺高興。
她瞧他神色匆匆的,關(guān)切地詢問:“您這是要趕著去哪兒呢?”
“城東府中栽的桃樹、李樹到了春夏季節(jié)總是愛生蟲子,所以現(xiàn)在趁著要過冬了,趕緊找人拾掇、拾掇,預防一下!
她好奇地問:“城東府中?”
“是呀,以前是宮里御膳房的一個管事的宅子,后來被查抄了,因為那里的景致跟別處完全不同,老侯爺十分喜歡,就找皇上討了來,每年夏天還會去那邊小住幾天。”
“真的嗎?是什么樣兒的?”
“里頭種著好些果樹,還搭著草廬、開著菜地,也正因為樹多,蚊蟲也特別多!
“郝管事,在我的家鄉(xiāng)有個除蟲的妙法子,您可以試試看!
郝管事好奇地問:“真的?什么妙法?”
櫻寧娓娓道來:“將一些野蒿曬干,然后編織成草繩,每隔一段時日在樹下燃燒即可!
郝管事心頭一喜,“這法子甚妙!我會試試看,不如……煩請姑娘哪天有空,隨我一塊去那邊府里瞧瞧做法可對?”
“好!
少女笑起來,清澈的杏眼里是不動聲色的慧黠。
“望塵軒”里的這場冷戰(zhàn),是云小侯爺先挑起來的,最先按耐不住敗下陣來的,仍然是云小侯爺。
這天黃昏,剛用過晚膳,平安就被主子派來叫櫻寧過去。
櫻寧正待在自己屋里用飯,忽聽平安在外頭叫:“櫻姑娘、櫻姑娘!少爺叫你去呢!”
咳!不知道那小魔王又想出什么法子來對付她了。
櫻寧應(yīng)了聲,將碗筷放下后又洗了洗手,稍微整理了一下才出屋子。
踏進主屋,剛走進書房,一眼便見到云墨正坐在寬大的檀木案前。
案上的紗燈明亮,映著一只名貴的青玉把蓮水蟲荷沖洗,水一般的清澈透亮。
云墨正微低著頭,看著手里的一幅字軸,無論從任何角度看,他都是個無可挑剔的翩翩美少年,可惜性情卻著實古怪,不易親近。
聽見聲響,他便立即抬起頭來,一見她來了,眼睛頓時一亮,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很快收回視線。
在那一剎間,櫻寧可以肯定,他在看到自己時絕對充滿了不懷好意……那個舅老爺同樣是不懷好意,因為眼底全是赤裸裸的猥瑣。
可這十四歲的少年,絕對沒有那樣的意味,倒比較像是看見了某種好玩的東西,躍躍欲試地充滿了挑釁的欲望。
腳步細碎,她輕盈地走到案前,曲膝對他施了個禮,很善解人意地不去提之前兩人的沖突,只問道:“少爺,叫櫻寧來有何吩咐?”
云墨當然也是個聰明人,神情雖懶懶散散的,一雙黑漆般的眸子卻是精神百倍地盯著她:“聽郝管事說你識字?”
“是。”她點點頭。
“哦,那就好,我今兒得了個好東西,給你瞧瞧!闭f著,他將手里的那幅字軸合起,遞向她。
他年紀不大,再淘氣,平時也稱年紀略大的丫頭一聲“姐姐”,婆子們一聲“嬤嬤”,唯獨對櫻寧卻不肯喚這一聲,總是“你”來“你”去、頤指氣使,絲毫不將她放在眼里。
櫻寧雖不見怪,卻覺得今兒這語氣如此的謙遜,實屬難得了。
櫻寧伸手接過,慢慢展開,僅一眼,心下已知曉,這卷字,是被當世稱為“書仙”的范夫人所書的“九宮山墓志”。
范夫人為當朝奇女子,其書法成就以楷書為最,筆力險勁、結(jié)構(gòu)獨異,其源出于漢隸,骨氣勁峭、法度謹嚴,于平正中見險絕、于規(guī)矩中見飄逸,筆劃穿插、安排妥貼,大氣中毫無女子常見的忸怩和矯揉造作。
可那范夫人是個怪人,書法譽滿天下,不知拒了多少名門子弟的求親,年近三十才嫁了個目不識丁的鄉(xiāng)村農(nóng)夫,寧可流落鄉(xiāng)野、耕田織布,也不留戀繁華之地。
因而民間流傳的手跡稀少,于是越發(fā)的千金難求,讓世人趨之若騖,人人都將她親筆書視作瑰寶。
難得這本“九宮山墓志”竟是真跡,也不知這小侯爺是從哪里弄來的。
紅唇微勾,手指細細地撫過字卷,像是在其中尋找舊日故人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