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櫻寧才抬起頭,望向正鎖眉盯著自己看的云墨,輕聲問:“少爺可是想習字了?”
云墨挑眉,“不行嗎?”
“當然行!彼龑@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少年,就像是對著正跟自己賭氣的弟弟,眉眼盡是耐心和悅,“不知少爺可曾聽過范夫人習字的故事嗎?”
“什么?”云墨臉色一僵,“什么故事?”
沒有,從來沒有人對他講過故事。
他自幼沒有爹娘,祖父忙碌于國家大事,教書的先生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不完“之乎者也”,宮里的學士說的長篇大論他壓根不愛聽。
唯有她對他講過故事,耳朵里聽著她動聽的聲音,云墨心里突然冒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
“范夫人在幼時習字,只臨寫‘千字文’,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寫到‘謂語助者,焉哉乎也’,日以十本為率、書逐打進,對于一筆一畫,從來也不會馬虎草率,稍微有一點不符合心意,一定三番五次改寫過它,不怕麻煩,所以她的書法才會越來越精致巧妙,終于自成一家。”
“哦,是這樣?”他怔怔地看著她,心里五味雜陳。
“是的。”櫻寧淡淡一笑,“少爺喜歡習字,這是好事,但不可急于求成,這篇‘九宮山墓志’太過精妙,初學者不得要領(lǐng),反而容易誤己。”
以手支著下頷,少年眼睛一瞇,“那你說說看,這字如何精妙?”
“這篇字,論點畫,顧盼呼應,粗細變化有致,筆劃硬挺、直中見曲;論結(jié)字,內(nèi)緊外松、奪取縱勢,講究變化、飄逸如仙,也不枉范夫人‘書仙’的稱呼!睓褜幰幻嬲f,一面欣賞那些字,心里實在喜歡,話題卻倏忽一轉(zhuǎn):“不過,依奴婢所見,小侯爺年紀還小,不如先學著臨另一篇‘皇甫林碑’一些時日,才會更容易上手些。”
聽得津津有味的少年,在聽到最后那一句,倏地扯唇一笑,笑容里忽然充滿了惡趣味。
“你弄錯了!
櫻寧抬頭看著他。
“這里頭的筆法的確難以掌握,我年紀比你小,不如就由你先把這卷字臨摹一遍,讓我瞧瞧難不難學!
他的用意原來如此,櫻寧恍然大悟,面上卻不動聲色,微微頷首:“既然是這樣,櫻寧遵命。”
“干脆你現(xiàn)在就寫吧,這兒桌案也有、筆墨紙硯也有,就不必回你屋里去了!笨∧樤桨l(fā)笑得開懷,彷佛天真的孩童,笑容純凈、絕不冰冷,更沒有半點雜質(zhì),充滿了令人無法拒絕的期盼。
“我挺喜歡這卷字的,想早日練好了寫出來叫人送到邊關(guān)給聶大哥瞧瞧去!
“是,少爺。”她沒有任何遲疑便欣然領(lǐng)命,跪坐在案側(cè),微垂著頭,柔指攏起寬大的衣袖,露出一只纖纖如削蒽的雪白素手,姿態(tài)優(yōu)雅地研起墨來。
黑眸盯著那雙玉手,像是憎惡自己的心亂般,少年電光火石般扭頭移開視線,嘴中卻問:“什么時候可以寫完?兩個時辰夠嗎?”
“可以!笔种傅膭幼鞑⑽赐,她輕執(zhí)玉管,在鋪好的雪白浪箋紙上緩緩落筆。
空氣中淡淡的篆香令她身心寧靜,加上又是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紅潤的唇畔便微微地上揚。
她的儀態(tài)優(yōu)雅端莊,烏黑的發(fā)絲映著雪白的芙頰,燈影下,這張有著缺陷的容顏,竟清麗不可言,云墨不禁失了神。
皇宮中、京城里,國色天香的女人、英姿颯爽的女人、口蜜腹劍的女人、楚楚動人的女人……多得猶如過江之鯽,如亂花入眼,他看得多了,可是怎么會覺得這稱不上好看的女子是與眾不同的呢?再說,她不只是個廚娘嗎?
這篇“九宮山墓志”共有四千九百二十四個字,整篇字筆力險勁,猶如龍蛇戰(zhàn)斗之象,又有云霧輕籠之勢,風旋雷激、操舉若神,既有男子的豪邁,又有女子的婉約。
就算那些善書法的先生們心無旁鶩地臨完一整篇,也得三個多時辰,一個小廚娘竟只需兩個時辰?
哼,吹牛的吧!
少年疑惑的視線轉(zhuǎn)開,硬逼自己從少女臉上收回好奇與質(zhì)疑。
月牙兒漸漸升到高空,紗燈內(nèi)的燭火依然明亮。
坐在案幾后讀書的少年,時不時抬頭偷望對面疾筆如飛的少女,根本靜不下心來溫習今日宮中師傅教導的功課,眉宇間流露著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情結(jié)。
而櫻寧……簡直是沉醉其中了!
“范體”有“八訣”……如高峰之墜石、如長空之新月、如千里之陣云、如萬歲之枯藤、如勁松倒折、如落掛之石崖、如萬鈞之弩發(fā)、如利劍斷犀角、如一波之過筆。
她一直記著這些,記得很牢呢!
那雙帶著薄繭卻始終溫暖的纖手,輕輕握住女童還握不住筆的小手,一筆一劃、一絲不茍地教她寫著字,一老、一少快樂地沉浸在書寫帶來的快樂中,窗外的竹林沙沙,是風掠過時的眷戀。
終于落下最后一筆,櫻寧輕輕地吁口氣,將筆擱到架上,再把寫滿了字的宣紙推至怔忡的少年面前,“少爺,奴婢寫好了,先告退了。”
這還不到兩個時辰呢!那小廚娘又在唬弄自個兒嗎?
云墨微微蹙眉,狐疑地目送她走出去,直到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才收回目光,低頭看向桌上的東西,霎時一愣。
只見雪白的紙張上寫滿娟秀清麗的字跡,他越看越驚奇,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雖然同為女子所書,可那些字,每一個都竟像是出自“范體”一派,參差錯落、大小有致、靜中求動,行距、字距寬疏明朗。
不禁令人咋舌,這一個小廚娘,究竟是如何辦到的!
驚嘆的目光落在末尾,她竟然還在那里多寫了四句短詩:“君子慎所履,小人多所疑,尼甫至圣賢,猶為匡所縻!
縱使云墨的書念得再爛,他也明白她在譏諷自己的行徑是小人,當下氣不打一處來,恨恨地將那張紙揉成一團,用力摔到地上,咬牙切齒地低叫一聲:“顏、櫻、寧!”
天空中星羅棋布,夜已漸深了,年紀略小點的丫頭們都點頭晃腦地打起了瞌睡,唯有荷香和繡菊一臉擔憂地守在書房外,見她出來,總算松了口氣。
櫻寧與兩人說了幾句話,便出了正屋;深秋的風吹得人有些涼意,她打了個寒噤,不禁攬緊衣衫,快步朝自己所住的屋子走去。
她沒料到自己與這小侯爺?shù)年P(guān)系會弄成這樣,她清楚他一直在找她的碴!
出言羞辱、刻意為難,顯而易見那少年有多么的不喜歡她。
那一晚,她曾想過這哭泣的少年可能是這府里的主子,更有可能就是那軒轅侯云重山的孫子。
原本她以為,少年的玩劣和任性,有天性、也有刻意,叛逆的年齡,需要有個人能去引導開解,她愿意當那個人。
因此,當她第二日在外室聽到他對荷香、繡菊的保證時,心里不是不高興的,高興到根本沒有去想,萬一被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他誤認的“仙女姐姐”,他會不會吃驚、會不會生氣?
甚至她還抱著僥幸心理,或許他沒認出自己來呢!
沒料到的是,他不但認出了自己,還記上了仇!
其實,身為老侯爺唯一的孫子,軒轅侯府唯一的繼承人,云墨其實也挺忙的。
白日里,他要進宮與那些皇子、世子們一道讀書做學、學習騎射;下了學回侯府,還要絞盡腦汁地想著花樣刁難她。
她的被褥里先后被青蛙、蟾蜍、土蛇光臨過,甚至有一次還有一只烏龜慢吞吞地“到此一游“,她瞧著那縮頭縮腦的小東西,敲敲它的殼,輕笑起來。
這些孩子賭氣般的行為,并不會教櫻寧覺得太氣惱,反而忍俊不禁“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一一化解。
說到底,她心里拿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貴族少年當?shù)艿埽黠@這小侯爺比家中的弟弟遠遠要頑劣多了!
可惜,她的不以為意和刻意地退讓,不僅沒有使云墨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起來,弄得荷香和繡菊更加心有戚戚焉,不約而同地認為那天早晨幸好沒上當,聽信小侯爺?shù)膽曰冢窗?這果然又是小侯爺耍的新花招!
當然,實在在這里待不下去,她還可以一走了之,留在軒轅侯府,是因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那個時候,櫻寧根本沒有料到,她不僅沒有很快地被這位小侯爺趕出軒轅侯府,反而一待就是好幾年。
說起來,這還得感謝那位艷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