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都已經過十二點了。不過不管是在臺北本院還是中壢新院,他都住在單身宿舍里,根本不用顧忌誰。而自己的家,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回去了。
醫院的宿舍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睡覺,也都有人醒著。走廊上有腳步聲,偶爾有交談。耿于介連衣服也沒換,直接躺上木板床時,閉著眼,仿佛回到了在醫學院的時候。
讀書、考試,讀書、考試……然后是實習、住院醫師階段,看不完的女獻,值不完的班,隨時隨地會響起的呼叫器……
奇怪,那么辛苦的日子都過了,也沒覺得這么累。而現在,他每天都覺得疲倦深深的侵入肌肉骨髓,仿佛一種病毒,讓人全身無力。
是因為沒有那雙溫暖的小手吧。
他躺在不甚舒服的床上,幻想思念著溫柔的纖纖素手輕撫他的臉,嬌羞地攀著他,或只是輕握著他的手入睡。
算了,別再想了,也別再去看她了。渴望越多,失望就越大。
下了決心之后,還是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終于快睡著之際,耿于介卻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起身翻找自己的皮面記事手冊以及秘書幫他印的行事歷。
啊,沒錯,明天晚上有個空檔。開完會以后應該就沒事了,如果沒有應酬的話,他應該可以早早脫身,好好利用晚餐時間,晚一點再回醫院處理幾份公文。
那就……開車逛逛好了。
問題是,這次去看她,要用什么借口呢?不小心路過?去買鹵味?走錯路?
更進一步的關鍵問題是,為什么看自己的妻還要找借口?這借口除了說服自己,或者說自欺欺人以外,還有什么實質的用處嗎?
這些無解的問題,在他已經疲憊至極的腦海盤旋,久久不散。
涂茹也沒睡好。
她在黑暗中睜著雙眼,直直望著天花板。日光燈的吊飾微微晃動著,四下寂靜無聲,只有身旁曹文儀的均勻呼吸聲。
曹文儀宣布她需要一點娛樂,否則每天照顧母親、上班,實在喘不過氣了。硬拉著涂茹去看晚場電影?赐昊貋矶纪砹,干脆留宿。地上鋪張毛毯,長手長腳的她大剌剌睡倒在小床邊,毫不在乎。
如果晚上是涂茹自己一個人走的話,就一定會繞過去看清楚,到底巷口停著的那輛車,是不是耿于介的。
還是她想太多了?依耿于介忙碌的程度,哪有可能浪費時間繞到這個安靜的小社區來?而且,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了。如果他要找她,應該會直接打電話,不是嗎?
照理說,堅持要搬出來的是自己,整個過程沒有人為難過她,如今小窩有了,在學校的工作也上正軌,身邊還有好友相伴,情況不可能更好了,完全照著她的心意而行。
可是,她思念另一個人。思念有他在身邊的溫暖,即使很短暫。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的傷口漸漸在愈合。可是,不像自己之前設想過的,她對丈夫的渴望與依賴卻沒有因時日過去而轉淡。
輾轉翻身,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夜里,另一雙眼睛也睜開了。在黑暗中。
鈴……
尖銳刺耳的手機鈴聲劃破了深夜的寂靜,也打碎了兩人都醒著、卻都以為對方睡著了的僵局。涂茹嚇得彈坐起來,心口撲通亂跳。
而曹文儀則是伸長手,把丟在旁邊椅子上的外套拖過來,掏出口袋里大鳴大放的手機,接起來。
寂靜夜里,耳機那邊傳來的憤怒斥罵清晰可聞。對方是個男人,似乎非常生氣,吼得又兇狠又大聲。
曹文儀一聲不出,按掉。倒頭回去睡。
“是誰……這么晚打來?”涂茹轉念一想,緊張起來!皶粫遣赣惺隆
“打錯的!辈芪膬x埋在枕頭里,聲音悶悶的。
“可是……”
“不要管那么多啦!睡覺!”曹文儀突然變臉,兇兇的下令。
涂茹皺眉,不知道這轉變是怎么回事。還來不及多說,手機又響了。
“他媽的!”曹文儀詛咒了一聲,把手機拿過來,這次連接都不接了,干脆整個關機。
四下重新落回寂靜。忐忑不安的涂茹呆坐在小床邊,她的情緒太緊繃,根本沒辦法躺回去繼續睡,但曹文儀顯然不想多談,背對著她,不動也不講話,簡直像是立刻又睡著似的。
不料五分鐘后,門外走廊響起了腳步聲;然后,有人開始狂按他們的電鈴,還夾雜著敲門聲。
“曹文儀!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里面!出來!”外面的男人氣急敗壞,吼聲大概整層樓都聽得見。
“$%〈&*……”這次曹文儀的詛咒就不止一兩句了,而是一長串。她翻身爬起來,就穿著單薄運動衣褲往門外走,對著要跟過來的涂茹下令:“你不要來!
“別這樣就去開門,萬一是、是……”她也想不出來會是什么,急著要拉住曹文儀!拔覀兇螂娫拡缶貌缓?你這樣出去太危險!
“我叫你不要來!少管閑事!”
涂茹被曹文儀一兇,還猛推了一把,踉蹌退了好幾步,跌坐回床上。眼睜睜看著曹文儀開門,門外有名高大的男子,兩人怒目相向。
“為什么掛電話?!你以為可以躲多久?!”
“不要在這里鬧,我們出去講!辈芪膬x低聲對橫眉豎目的男人說。
“文儀!”涂茹掙扎起身,要追上去。
曹文儀聞聲回頭,看了臉色蒼白的涂茹一眼,口氣已經冷靜了些。“這是我……朋友。我們有點事要談,你不用擔心。”
隨即眉一揚,武裝起毫不在乎的模樣,真的出去了。
涂茹還是追了上去,連鞋都來不及穿,沖出去之后,發現他們已經下樓了。衣著單薄的她在夜里打了個寒顫,跟著下樓,只來得及看見曹文儀跟著男人上車。曹文儀還對她揮揮手,示意要她回去。
孤立在凌晨的巷子里,她微微發著抖。寒意,從腳底一直竄上來。
他們顯然是舊識,否則,依曹文儀的個性,不可能這樣乖乖跟著走。那男人看起來非常生氣,曹文儀則是揚著頭,一派不在乎的模樣。
怎么辦?
上樓之后,冷得一直發抖的涂茹,手抖抖抖地拿著自己的手機,按著電話號碼。不是報警,而是,她需要另一個人的聲音;那個沉穩、溫柔、安定的好聽嗓音。她需要他告訴她一切都沒事,不用害怕,他會處理……
然而,按到最后一個鍵時,涂茹停住了。
凌晨一點半,耿于介應該在休息了。何況,她打去要說什么呢?真的要他處理嗎?她努力想訓練自己的獨立自主,都訓練到哪去了?
頹然放棄,涂茹把手機擱下。她緊緊環抱著自己,想要抑止毫無理由的顫抖。
沒事的,一定沒事的,先等文儀回來吧,等她回來,她們可以好好談一談,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一夜,曹文儀沒有回來。等到天都蒙蒙亮了,樓下開始有人車聲時,她揉著酸澀的雙眼,伸展已經酸麻的腰、背,全身肌肉都因為疲勞和長久保持同一個姿勢而抗議著。頭重腳輕,鼻塞喉嚨癢,看樣子要感冒了。
晨光中,她望著昨夜曹文儀來不及帶走的背包、外套,又發了一會兒呆。
那日去學校上班,臉色慘自得跟鬼一樣,辦公室里的眾歐巴桑老師非常關心,左一句右一句,又是要她進補,又是拿成藥給她吃,熱心到令人頭昏。涂茹一一謝過,實在無心多周旋。
她試圖打電話到曹家,曹媽媽說是沒回去;又打去曹文儀上班的書店,對方說曹文儀今天是上晚班,還沒進來。
當晚涂茹回到住處,拖著沉重的腳步。她已經感冒了,整日操心下來,病情加劇,卻還一直在想著要去書店看看,去曹家看看……
緩步轉進小巷,卻猛然發現公寓樓下停放的機車上坐著一個男人。
涂茹的心跳猛然漏了好幾拍。她以為是耿于介。
但轉念一想就知道不可能。依耿于介的個性跟家教,絕對不可能坐成那樣,手上還持著煙,非常江湖的模樣。
她定了定神,慢慢走近,發現是昨夜來敲門的兇惡男人。
“你……”涂茹詫異得睜大眼!拔膬x呢?你為什么在這里?”
男人抬頭,沒有正眼看涂茹,但黑眼圈與眉心的深深皺紋都說明了他的精神狀態,他粗獷的五官刻著疲憊。
“她沒跟你聯絡嗎?”男人沙啞地問著,沒了昨夜的兇暴霸氣,反而有種滄桑感。
“沒有。她不是跟你在一起?”涂茹遲疑了一下。“你到底是……哪一位?”
她的嗓音一向溫柔,有著安撫作用,男人明顯放松了些,扯起嘴角,露出扭曲的苦笑!拔?我是她的前男友。她沒在你面前詛咒過我嗎?這倒新鮮。”
涂茹大吃一驚!
前、前男友?可是,曹文儀的前男友不是已經車禍身亡了嗎?這也是為什么每次曹文儀講到他都一臉落寞陰霾、不想多談的樣子,不是嗎?
看著涂茹震驚的表情,男人又笑笑!翱磥硎怯小K趺凑f?說我死了?殘廢了?變成植物人?是被車撞?突然生重?還是欠債不還,被黑道砍殺?”
“她說……她說……”無論如何,涂茹還是無法說出“她說你已經死了”這句話,只好改變話題:“為什么她要這么說?”
“因為她恨我!蹦腥说目嘈Ψ浅3爸S。
他轉過臉,正面對著涂茹,也讓她忍不住驚呼出聲。
因為,男人的左臉有著明顯的瘀血,眼角、嘴角也破了,顯然是被打過。
“很驚訝?這是昨晚她打的。曹文儀是個很戲劇化的人,你還懷疑嗎?”男人疲憊地搖搖頭,不想多談的樣子!昂镁酆脭硨@女人是不可能的,你自己要小心點。我是想麻煩你一件事!
“什、什么事?”
“她有我的私人印鑒、存折、護照,一直到現在都不肯還我。已經很久了,我要她出來談,把東西還我,她都死命的躲,完全不鳥我,可不可以麻煩你看一下,是不是收在房間什么地方?”
涂茹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相信他。
男人搖搖頭!安挥脫模郧拔腋≡谶@里時,房租水電等開支都是從我那個帳戶里扣,早就扣光了,存折里根本沒錢。她說東西都丟掉了,不過依我對她的了解,應該還藏在原來的地方。”
“文儀已經搬回家了,這兒現在是我住,我不記得有看過類似的東西!蓖咳闼伎计蹋@樣回答。
“應該在床墊底下。她一直把東西藏在那兒,以為我不知道。只是她換過鎖,我根本進不去!蹦腥俗⒁曋咳。“方便看一下嗎?我在這里等你。拜托。”
請求得那么客氣謙卑,涂茹拗不過他,只好勉強同意,上樓回房間,一開門,又再度傻住。
昨夜沒拿走的背包、外套等物,都已經不見;而本來立起來擱在墻角的舊床墊,房東說要收回去的,一直還沒來拿走,此刻已經被利器畫破,里面老舊
的彈簧、棉絮都跑出來,落了一地。
曹文儀回來過了。
木然走到面目全非的床墊前,才看到彈簧中間塞著一張紙條,凌亂寫了幾個字:抱歉,我會賠你新床墊。有事要離開幾天,不用找我。署名是文儀。
老實說,涂茹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反應。這一切都超出自己的理解能力范圍,熟悉、親近的老同學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她整個人呆了。
重新下樓,男人一看到她的臉色,就猜到了大概!拔彝砹艘徊剑瑢Σ粚?”
她點點頭。努力了半晌,才說:“床墊被割破了,文儀……好像回來過。”
男人不再多問,聳聳肩。“那就沒辦法,對你不好意思就是了,私事還牽扯到你。不如,我請你吃個晚餐吧,前面好像有一家面店!
涂茹正要婉拒,卻被他的下一句話給改變了心意。
“你不想聽聽我跟她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又發生過什么嗎?”
薄薄的暮色中,涂茹和一個陌生男人交談著,之后,還相偕離去。而這一切,都落在剛開完研討會、擠壓出可憐的晚餐時間,故意繞路過來的耿于介眼中。
口袋里的公務用手機已經響了無數次,聲聲催著他回醫院;急診刀已經在等著,分秒必爭,但他依然盯著那婉約的背影,眼神幾乎要燒穿她。
嫉妒、不理智的怒火也破天荒第一遭,幾乎要燒毀自己。
在那一刻,耿于介確確實實忘記了自己的醫師身份,而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站在這里,感受著自己內心的撕扯與憤怒,以及強烈的渴望。
但他終究不是一個平凡的男人。手機再度開始震動,提醒他這件事。
從自己的世界里回到現實,他惱怒地呼出一口長氣,轉身,準備去盡他不凡的義務與責任。
但是……他絕不會就這樣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