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富麗堂皇的大飯店出來;滿眼的繁華熱鬧,與涂茹的低落心情,恰好是強烈的對比。
她知道會很困難,但,沒有想到是這么困難。
搬出來之后,當然要嘗試找工作養活自己。前一陣子還在篩選、應征的時候,天外飛來一通三弟媳何岱嵐的電話。
“大嫂,聽說你在找工作?要不要考慮去項名海的學校?”爽朗的何岱嵐清楚直率地說出來意!澳惚緛砭褪抢蠋,回學校是最適合的。如果沒有代課,至少也有臨時的人員缺,你如果不介意的話,就去吧。”
原來因為身為民意代表的何岱嵐,人面廣不說,耳目也眾多;涂茹應征的某書店,老板正是何岱嵐的熟人。幾番曲折之后,消息傳到了何岱嵐耳中。
經過來回多次的婉拒與勸進,最后,涂茹被說服了。就這樣,她去了半山腰上的貴族男校正理高中。
因為怕引來不必要的注目,她請求項名海給她一個離訓導處最遠、最不重要的工作。而對于耿家那邊,她也重重拜托項名海要盡量低調以對,不要主動說起,也不要透露太多細節。
項名海當時不發一語,皺著眉,似乎有些不同意,也有些困惑。這個性與小動作跟耿于介如此相像,涂茹記得當時她看在眼里,心中隱約覺得刺痛。
“如果大哥問起呢?”思考許久,項名海終于問了。
“那就照實說。只是他不問,也不用提!蓖咳愫唵蔚鼗卮,語氣中的落寞大概沒藏好,項名?戳耍治⑽櫭。
他會問嗎?問過之后,會關心多久?他的時間,一直都不是他自己的,更遑論要分給她。
而因為工作的關系,她與項名海夫妻不時會有接觸;有時,也一起吃飯。這天就是這樣,約在學校會合,她本以為是到附近吃個晚餐,沒想到車子一開,就開到了市區的大飯店,無法臨陣脫逃。
于是,她不得不面對自己的丈夫。
尷尬、不自在就算了,公公的嚴厲訓話也罷,都不是最令她難受的。令她最難受的,是耿于介無言的注視,以及貫穿整個晚餐時光的冷淡。
是的,冷淡。認識至今,耿于介不曾給過她一秒鐘臉色看,總是溫柔有耐心。
但……今晚一見,他卻是冷淡無表情到極點。坐在她身邊,也沒有慣常的輕觸或握她的手,兩人就像陌生人一樣,比初相識的相親飯還疏遠。
他應該是在生氣。涂茹可以清楚感覺到。
難堪的是,她也清楚感受到自己壓抑的渴望;那些在生活、工作中被刻意沖淡的,想依偎在他懷里的深刻渴望,在見到他時突然鮮活尖銳了起來;但之后的失落與空虛,又巨大到讓她幾乎無法忍受。
婉拒了其他人要送她的提議,涂茹自己搭公車慢慢晃回住處。曹文儀已經不請自來,在房間里等她了。
“去哪里了?這么晚才回來!币贿M門,曹文儀便不太高興地沖著她問!拔移唿c多就來了,本想找你去吃飯,結果餓到現在!
“抱歉,我有點事!蓖咳銦o法直說,只好回避。她躲過曹文儀的視線,走到迷你的廚房水槽邊!耙灰悦?我幫你煮好了!
“你到底去了哪里?”曹文儀的心思并不像外表那么大剌剌,敏銳看出了涂茹的異狀,她跟了過來。“是不是回去耿家了?還是跟你老公見了面?”
涂茹還是不回答,開始燒水準備煮面。曹文儀知道這就是默認了。
“喂,你有沒有在聽哪……”曹文儀久久得不到反應,本來叉腰質問著的,此刻伸手,很不客氣的戳戳她的肩。“干嘛?一見了你老公,回來就失魂落魄?這么想他、這么舊情難忘,你就回去啊!
涂茹的秀眉一蹙,有些著惱,忍耐著不出聲。
見她一直不開口,曹文儀真正光火了。
“畢竟是個公主,養在皇宮里,出來沒多久就累了?也難怪,畢竟耿于介是真的用了金屋在藏你這個嬌。享受慣的人,哪有可能過我們這種苦日子。老公不管你你就鬧脾氣離家出走,反正累了還可以躲回老公懷里,床頭吵床尾和,又是一對恩愛夫妻,誰知道這恩愛只是表象,你晚上還不夜夜哭著睡覺?我現在終于相信,家暴的受害者真的會一次又一次原諒老公了!
劈哩啪啦,越說越夸張,沒完沒了。聽在耳里,涂茹的怒氣卻慢慢的淡了,因為,她聽出了刺耳言語下,直率爽朗的曹文儀還保有的小女生式別扭。
只要跟耿于介有關的事,曹文儀就會鬧脾氣。
她轉過身,清澈的眼眸望著曹文儀,就那樣靜靜望著,讓曹文儀無法繼續吐出傷人的字句。
“文儀,你是怕我回去嗎?”所以,才老是拿話激她?
“才不是!”曹文儀先是一愣,然后賭氣地轉過身,冷背對著她。
涂茹伸手,輕按著曹文儀的肩,搖了搖,溫柔輕問:“要不然,為什么你要一直攻擊耿于介呢?”
曹文儀繼續嘴硬!拔抑皇怯X得,你要回去就回去,要分手就快點把離婚辦一辦嘛,像這樣不上不下的,半調子最討厭了。”
離婚?這兩個字刺入心中,涂茹打了個機伶伶的冷顫。
她真的從沒有想過離婚。事實上,她強迫自己不要想太多、想太遠,努力先過好每一天,目標小小的,能達成才最重要。
可是……這說出去,沒人會相信吧。畢竟是她執意要暫時搬離耿家,在別人眼中,就已經是很明顯的訊息了。
耿于介呢?他也以為她要離婚嗎?雖然她試圖解釋過,澄清她需要一個人療傷的想法和做法;但聞言時安靜到一如湖泊,根本沒有一絲漣漪的耿于介,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又在想什么?涂茹完全不知道。
而今晚,他冰冷疏離的態度……陌生人般的互動……不發一語的分別,離去時頭也不回的背影……這,就是她要的嗎?
“我沒、沒有離婚的打算!彼龓缀鯖]怎么思考就脫口而出。
“那不然,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曹文儀又轉身,銳利眼眸緊緊盯著涂茹。
“我只想獨自生活一陣子、想清楚一些事,就這么簡單!比绻锛铱梢,她會回娘家。皇廊藢τ凇盎啬锛摇边@件事的接受程度畢竟比“分居”來得寬容許多。但……
涂茹低頭,避開了審視的銳利眼神,信手撫過攤放旁邊小桌上,這幾天空閑時在做的女紅。她拆了一件舊襯衫來重新裁剪縫合,忙了好幾個晚上,做出簡單大方的裝飾、系帶,方塊的碎布包起一個小玻璃杯,當場就成了小花瓶。
“我以為你是想清楚了才搬出來的!辈芪膬x很不以為然,也伸手來搶她手上玩弄著的碎布。
涂茹任她搶去,像個大姐姐一樣,拿鬧別扭的小妹沒辦法。
不,她真的只是需要空間。一個沒有耿于介的空間,才能冷靜下來想一想,否則,有他在,她太容易不顧一切地妥協、忍耐。
只是啊……如果連曹文儀都不懂了,她又怎能期待耿于介會懂呢?
耿于介是真的不懂,他只知道自己該死的想念老婆。但是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出現面前,嘴巴卻像是被縫線縫住了,根本張不開;內在更像是哪個器官發了炎似的,火辣辣,怎么坐都不舒眼。
而涂茹也沒打算跟他多說什么的樣子,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他氣悶地等了一整個晚上,都沒等到她主動開口。最后,他掉頭離去。
賭氣。這大概就是賭氣吧。
把車從泊車小弟手上接過來,耿于介操控著方向盤,油門一踩,融入了臺北五光十色的夜哩。
飯店前面的交通有些雍塞,應是有婚宴剛散,人潮跟車潮都洶涌,卡在車陣中的耿于介,煩躁的情緒更是破天荒的加重。
他從來沒有因為繁瑣細微到顛毫的手術而焦躁過,也沒有因為塞車失去過耐性,但今夜,他的心情真是糟到極點,毫無出口,恨不得面前的車子全都在瞬間消失,別再這樣塞,讓他油門一踩到底,飛馳前進,才能稍微抒解胸口的悶氣。
不耐地調開視線,本來是漫不經心,卻突然不由自主地被旁邊紅磚人行道上獨行的嬌弱背影給吸引住。
他差一點就開口喊她了。上車回家吧,別再撐了。
可是他沒有。涂茹還能表現得更明顯嗎?她不想跟他相處,也不想跟他有什么牽扯,既然這樣,何必勉強?
賭氣地看回前面,前車移動了約二十公分,他也忿忿的跟上。
然后,又忍不住瞄過去人行道。
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終于出了飯店前區,進入大馬路,交通開始順暢時,他沒有猛力加速,反而靠了慢車道,保持平穩的低速,在夜色的掩蓋下,看著她等公車、上公車,一路跟著那輛公車,晃啊晃的,晃過整個繁華的臺北城。
然后她下車,繼續走著;他繼續跟著,直到她走進小巷;他在路口停車,默默看著她孤單的背影開門,沒入門后消失。
明明那么不悅,卻還是不放心,一路護送回家。耿于介坐在寂靜的車里,忍不住苦笑著自我解嘲:反正回去也是睡不著,何必趕著回醫院呢?
確認她上樓之后,耿于介還開著車,在附近繞了繞,觀察一下環境。之后,才開車回醫院。當然是睡得極糟,但沒關系,反正他的睡眠時間從來不是重點。
隔沒幾天,他又去了涂茹現今暫住的社區。沒為什么,他“剛好”晚上想吃那附近一家小店做的面包。當然,等他開完會離開醫院時,大部分店都關門了,所以面包也沒吃到。
又過了一個禮拜,醫院里行政部門應酬,他代表自己的科出席,散席時主動說要“順路”送同事回家。
“你不用陪老婆?不是聽說夫人為了你不回家已經在鬧脾氣了?”馬醫師和他從大學時就是同班同學,至今又是同事,自然熟上加熟。聞言,詫異地問:“何況,順什么路?你順路去哪里?”
耿于介沒回答,帶著被識破的淡淡尷尬,他還是當司機送了兩位同事回去。之后,繞到涂茹住處那邊。這一繞,就是四十分鐘。根本沒順路。
再下一次,他沒什么借口,只是想開車晃晃。剛完成一臺刀,累得身心俱疲,但,他知道太累的時候反而睡不著,索性又來已經被他摸熟的社區附近逛逛。
巷口的鹵味攤老板都認識這輛車了,不注意也不行,過沒幾天就出現,閃亮亮的德國名車,駕駛又帥又有氣質,老板超愛跟他攀談。
“少年仔,追女生哦?”老板笑呵呵問!翱茨愠3,又都是一個人。是怎樣,追不到嗎?你這么緣投,車又這么水,怎么可能追不到?”
已經下車、斜靠在車門上的耿于介只是苦笑。千頭萬緒,千言萬語,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時間已晚,老板已經在收攤了。只見他收拾著路邊擺放著的幾張椅子、桌子,動作俐落迅速。而攤位上,一名貌不驚人、膚色略黑的中年女子正在低頭清理鍋碗。夫妻倆也沒怎么交談,但舉手投足間,卻盡是相伴多年的默契。
“喂!我牽手的說,這不要請你吃啦!崩习迨帐昂昧苏郫B式桌椅,鎖在攤子后面之后,提著一小袋香氣四溢的鹵味過來。
耿于介連忙推辭:“這不好意思……”
“沒關系啦,反正收攤了,你就幫忙銷一點吧!崩习迕亲樱﹂_了!拔覡渴值恼f你很癡情,給你加加油!保墸
癡情?耿于介哭笑不得。
老板娘在一旁還是不停手地收拾,低著頭,也偷偷在笑。老板送了東西過來又閑聊兩句,眼角一瞄到老婆需要幫手,立刻就回頭去幫忙了。
不知道為什么,耿于介頗有感觸。
這么一個小攤,在這安靜的社區附近,生意普通,賣的東西也很普通,賺的是辛苦錢,可是,人家夫妻卻如此相屬,可以朝夕相伴。
抬頭正若有所思望著老板夫婦倆時,突然,眼角余光掃到有人從巷子那邊走了過來,一轉頭,看見是涂茹和曹文儀。
他立刻閃身到車的另一邊。其實夜色中,路邊停了不少車,應該不會被注意到才是,但他下意識地就是躲開了。
她們邊走邊聊著,很快地經過。耿于介的目光像是被磁鐵吸住似的,直黏在那素凈溫婉的身影上,根本移不開。
她微微低頭的弧度,她扎起來的發,她窈窕的身形……他貪婪地盡收眼底,在心里溫習著那柔美的形貌,直到她們都進去、上樓開燈了,他還緊盯著那亮起暈黃燈光的小小窗戶。好半晌,才戀戀不舍地調開視線,回到……現實世界里。
面前,老板和老板娘都一臉興味地望著他,不知道觀察多久了。他的所有反應,盡收眼底。
“哪一個?”老板笑咪咪地問!拔腋依掀哦疾率亲筮吥莻,頭發比較長的。對不對?”
“呃……”耿于介耳根子開始熱辣起來,罕見地手足無措了一下!拔摇保墸
眼看英俊的年輕男人頓失冷靜的模樣,老板當然知道自己猜對了。他也不再追問,只是笑笑地說:“加油啦,你們有夫妻臉,看起來很配。”
直到上車駛離了小巷好久了之后,耿于介的耳根子還是熱辣辣的。
在外人眼中,他跟涂茹有夫妻臉呢。
這么簡單的事情,也許只是人家老板隨口說說的,耿于介卻反覆思量,咀嚼再三,偷偷地開心。
然而看到曹文儀可以堂而皇之陪在涂茹身邊,他的開心便被稀釋了,被酸酸辣辣的嫉妒給稀釋。
有朋友在她身邊,不是很好嗎?至少有人照顧,她看起來也比以前開朗了一些,應該要為她開心的呀。
可是,他還是很介意,介意那個陪在她身邊、讓她開朗的人,不是他自己。
這些情緒是全新的體驗,耿于介從來沒有像這樣患得患失過。